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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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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日小记
十二月二十三日
晨起,窗帘一拉,竟是个琉璃世界。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窗棂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而空中尚飘着絮絮点点的雪花,不疾不徐,仿佛天上人正漫不经心地撒着盐。
我独自站在窗前,呵出的气在玻璃上凝成白雾。厨房里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煮的咖啡在咕嘟作响。离婚三年,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早晨,安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昨日天气预报说有小雪,我原是不信的。北京的冬天愈来愈干燥,雪成了稀客,偶尔来访也匆匆而去,不留什么痕迹。今日倒意外地兑现了预言,且下得颇有分寸,既不太嚣张,亦不显得吝啬。
忽然想起今日原是约了林姐去故宫看雪的。这念头一起,便再难压下。看了看表,才七点半,时候尚早。横竖今日无事,何不赴约?即使林姐临时变卦,我一个人也是要去的。
饮完咖啡,全身暖和起来。翻箱倒柜找出那件驼色大衣,又围上红色羊毛围巾——这般颜色,在雪地里应当是好看的。镜中的自己,眼角已爬上细纹,但今日眼神却亮得很,竟有些少女时代的影子了。
出门时雪还在下。小区里的汽车顶上都积了雪,像是戴了白帽子。几个孩童已经在空地上玩闹,掷雪球,堆雪人,笑声刺破寒冷的空气,竟不觉得吵。我小心翼翼地走着,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莫名令人愉悦。
地铁上人不多,每个人都有大片的空位。我对面坐着一对老夫妇,穿着同款的深蓝色羽绒服,手牵着手,不说话,只是偶尔相视一笑。那老太太看见我在看他们,也不羞赧,反而朝我点点头。我报以微笑,心里却泛起一丝酸楚。曾经我也以为会和某人白头偕老,谁知中途便散了伙。
到天安门东站下车,走出地铁口,眼前豁然开朗。紫禁城的红墙覆了白雪,愈发显得庄严静穆。林姐果然来了,站在约定好的地方跺脚取暖,看见我便挥手。
“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呵着白气说。
“怎么会,说好了的。”我笑着挽住她的胳膊,“走吧,咱们去看雪中的紫禁城。”
入口处已经排起了队,但不算太长。人们都安静地等着,仿佛怕惊扰了这座古老的宫殿。雪花依旧不紧不慢地飘着,落在人们的头发上、肩膀上,没有人急着掸去。
走进午门,刹那间仿佛穿越了时空。宽阔的广场上铺了一层白雪,几乎没有人踩过的痕迹。太和殿在雪幕中若隐若现,金色的屋顶与白色的雪形成了奇妙的对比。我和林姐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屏息凝望。
“真美啊。”林姐轻声说,像是怕打破这片宁静。
我点点头,竟有些眼眶发热。这些年忙忙碌碌,已经很久没有为纯粹的美而感动了。职场上的明争暗斗,生活中的琐碎烦恼,几乎磨平了感知美好的能力。此刻站在这里,忽然像是重新活过来了。
我们沿着中轴线慢慢走。雪中的故宫与平日截然不同,少了游人的喧哗,多了几分肃穆和神秘。红墙、黄瓦、白玉栏杆,在白雪的衬托下色彩更加鲜明,却又奇异地柔和。
太和殿前广场上的铜龟、铜鹤都顶了雪,平日的威严中添了几分可爱。我忍不住伸手拂去一只铜鹤头上的积雪,指尖冻得发红,心里却快活得很。
“还记不记得大学时咱们一起来故宫?”林姐忽然问。
怎么不记得?那是大二的冬天,也下着雪,比今天大得多。我们一群同学嘻嘻哈哈地跑来,在雪地里打滚,拍了好多照片。那时候无忧无虑,以为未来一片光明,从未想过人生会有那么多坎坷。
“时间过得真快。”我叹了口气,“转眼都十几年了。”
林姐握住我的手:“可是咱们的友谊没变。”
是的,没变。即使她结婚生子,我离婚独居,我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这或许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之一。
走到御花园,雪忽然下得大了些。园中的古松翠柏披上了银装,假山石上的积雪勾勒出奇妙的形状。小亭子的琉璃瓦上积了雪,檐角挂下了冰凌,在微弱的天光下闪着晶莹。
我们在亭子里歇脚,看着雪花从亭外飘过。有一阵子,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雪。这种沉默不令人尴尬,反而很舒适。真正的朋友就是这样,在一起时不必刻意找话说,沉默也是交流。
“你和王志远还有联系吗?”林姐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王志远是我的前夫,我们已经两年多没有联系了。
“没有。”我摇摇头,“听说他再婚了。”
“你呢?有没有考虑再开始一段感情?”
我看着亭外纷飞的雪花,想了想说:“随缘吧。不强求,不拒绝。”
林姐笑了:“这倒像是你的风格。”
不是吗?感情这种事,强求不来。就像这场雪,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该走的时候也留不住。重要的是享受当下的美好。
离开御花园,我们沿着东六宫的巷子走。这里的雪几乎没有人踩过,平整得像一块白色的画布。我孩子气地在上面踩出一串脚印,回头看时,忽然有些感慨:每个人的生命轨迹不也如此吗?一步一步,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但最终都会被新的雪覆盖,了无痕迹。
延禧宫的水晶宫遗址在雪中别有一番韵味。那座未完成的西洋式建筑,残破中带着奇异的美感。雪花落在锈蚀的铁架上,落在残存的水池里,瞬间融化。我想起这座宫殿的命运,几经火劫,终未建成,仿佛暗示着人生总难圆满。
时近中午,雪渐渐小了。我们走出神武门,对面景山上的万春亭在雪雾中朦胧可见。街边有小贩在卖烤红薯和糖炒栗子,热气腾腾的,香味扑鼻。
“吃不吃?”林姐问。
“当然!”我几乎是抢着回答。
我们买了烤红薯,捧在手里取暖。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金黄色的瓤,咬一口,又甜又软,热气直暖到心里。这一刻的简单快乐,胜过山珍海味。
沿着北池子大街慢慢走,路边的老槐树枝丫上积了雪,偶尔有雪团落下,噗的一声。有自行车驶过,铃铛清脆地响着。一切都慢了下来,连时间仿佛都流淌得更加从容。
在一家小咖啡馆歇脚。店里人不多,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见外面的雪景。点了两杯热巧克力,奶油浮在表面,慢慢融化。窗玻璃上凝了水汽,我无意识地在上面画了个笑脸。
“还记得大学时你梦想做什么吗?”林姐突然问。
我怔了一下。大学时的梦想?那时候我想当作家,写尽人间悲欢。后来却做了广告文案,整天写着言不由衷的推销词。
“怎么突然问这个?”
“只是觉得,人活着活着,就忘了最初的自己。”林姐搅拌着热巧克力,“像这场雪,提醒我们慢下来,想一想什么才是重要的。”
是啊,这些年我忙着生存,几乎忘了生活。忙着应付各种压力,却忽略了内心的声音。这场雪,这次出游,仿佛是一个暂停键,让我有机会审视自己的人生。
“我打算辞职了。”我忽然说出口,连自己都惊讶。
林姐睁大眼睛:“真的?想好了?”
“其实早有这个念头,只是今天才下定决心。”我看着窗外,“想尝试自由写作,虽然可能赚得少,但至少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
林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我支持你。人生苦短,该做点让自己快乐的事。”
我们举起热巧克力杯,像喝酒那样碰了一下。这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坚定。
走出咖啡馆,雪已经完全停了。阳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来,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屋顶上的雪开始融化,水滴从檐角滴落,敲打出清脆的节奏。
我们决定上景山看雪后的紫禁城全景。山路上的雪被踩实了,有些滑,我们互相搀扶着往上走。呼吸化成白雾,脸颊冻得通红,心里却热乎乎的。
登上万春亭,整个紫禁城尽收眼底。白雪覆盖的宫殿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壮观得令人窒息。许多游客都在拍照,但我们只是静静地看,想要把这景象刻在心里。
“谢谢你今天约我出来。”我对林姐说。
“也谢谢你来赴约。”她笑着回答。
下山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阳光斜照,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街上的雪开始融化,露出斑驳的地面。这场雪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如同生命中的许多美好瞬间,短暂却珍贵。
与林姐分别后,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手机里多了许多照片,但最美的景象已经留在记忆里。路过一家书店,橱窗里陈列着新书,我突然想起大学时的梦想,推门走了进去。
买了一本漂亮的笔记本和一支好写的笔。也许该开始写点什么了,不为发表,不为赚钱,只为了内心的那份久违的冲动。
回到家,泡了杯茶,坐在窗前。外面的雪化得很快,只有背阴处还留着一些白色。夕阳西下,天边泛起淡淡的粉红色。
翻开新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日期和天气:“十二月二十三日,雪。”
然后停笔,思考着接下来写什么。或许就从今天的雪开始写起,写雪中的紫禁城,写友情的温暖,写重新找回的勇气,写一个中年女性在雪天里的顿悟。
夜幕降临,我开了台灯,继续写着。窗外的世界安静下来,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这场雪,这次出游,仿佛是一个转折点。它提醒我,人生不必总是循规蹈矩,偶尔的偏离或许能带来新的可能。就像雪中的紫禁城,熟悉 yet 陌生,平静却充满力量。
写完最后一句话,我合上笔记本,心里充满久违的平静与满足。
今日雪中出游,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