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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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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砚,你知道樊锦诗吗?”
沈屿寂一边给瞿砚系领带一边轻声问到。
“当然知道了,她的事迹被当做写作素材,我真的是从初中写到高中,不可能忘。”
瞿砚还在忙着回投资商的消息,也没去看沈屿寂的脸色。
反正沈屿寂的语气和脸色万年不变,单纯听和看是感觉不到什么不对劲的。
十年了,瞿砚和沈屿寂认识了十年,相爱了九年。
但瞿砚从来都猜不透沈屿寂在想什么,瞿砚只觉得沈屿寂很固执,守旧,不懂得变通。
沈屿寂听到他的回答,也没有再追问,只是安安静静地给瞿砚系好领带,整理了衣领。
出租屋环境不太好,瞿砚提了好几次,他们现在不差钱,可以搬出去买个别墅住,但都被沈屿寂拒绝了。
理由是——我觉得这里很好,这里留着我们近十年的回忆。
数次被拒绝后,瞿砚也没再提起。
反正他现在一年有将近三百天都在外出差,剩下那零零散散的两个月,住哪儿都可以。
“好了,司机已经到了,我先走了。”瞿砚关掉手机,最后照了一下镜子确保浑身上下从头到脚万无一失后,转身朝屋外走去。
“晚饭你自己解决,不用来接我,司机会送我回家。”
瞿砚出去的有些急,门“轰”的一声被关上。
沈屿寂走到窗前,透过只打开了几厘米的窗户,看向了瞿砚。
记忆却飘回了十年前,他们刚认识的那一天。
沈屿寂学的文物修复,保研,那年他23岁——
沈屿寂在古籍特藏室里,那是一个恒温恒湿,光线幽暗的静谧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樟木和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
他正全神贯注地修复古籍。
就连门被打开又关上了一次,沈屿寂也没注意到。
终于修补好一页,沈屿寂长吸一口气,满意的笑了笑。
然后就听见了一句——
“你在修复时间吗?”
沈屿寂微微一怔,这才抬起头——184左右的身高,很白净,睫毛很长,眼角上挑,嘴角带着一丝笑容。
他就那么站在距沈屿寂的斜前方大概一米远的距离。
“你好,我叫瞿砚,最近在筹划一个名为‘破碎与重构’的先锋艺术展,想来这里找些灵感。”
沈屿寂微微点头,道:“你好,我叫沈屿寂,是一个文物修复师。”
瞿砚走进仔细观察了沈屿寂刚刚修复的作品,他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学长,你可以再演示一下吗?”瞿砚满脸真诚的看着沈屿寂。
“好。”
那是有着严重虫蛀、几乎碎裂的宋版书页。
沈屿寂戴着放大镜,手指稳定得不可思议,用极细的毛笔蘸着特制浆糊,将一片薄如蝉翼的补纸精准贴合。
近距离的观赏,瞿砚再次被这种“在毁灭边缘创造新生”的极致专注和技艺之美震慑,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
瞿砚依旧静静地看着沈屿寂完成修复工作,没有出声打扰。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到“有历史伤痕感”的实物。
很显然,他成功了,并且还找到了一个修复时间的人。
这个特藏室又恢复了宁静。
等沈屿寂修复工作做完后,瞿砚才开口,道:“学长,请问你对这个先锋艺术展有兴趣吗?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我想和你交流交流。”
沈屿寂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留个联系方式。
瞿砚在古籍特藏室里转了一圈,随后向沈屿寂发出邀请:“方便一起去吃个晚饭吗?”
沈屿寂不太擅长和别人交流,他一直都是沉默内敛的。
瞿砚软磨硬泡给他带到了一家餐厅。
瞿砚一边吃饭,一边给沈屿寂描述他的想法。
“我的展览概念是‘与时间对话’,我想邀请你参与的核心展品是《残响》——暂且叫这个名字吧?”
“我的构思是——你提供一些无法修复、注定消亡的古籍残片,就比如说边缘焦黑、虫洞密布、字迹模糊的作品,我呢,就用特殊透明树脂将其封存,内部嵌入微型感应装置。”
“当观众靠近的时候,残片会发出由古籍内容转化而成的、空灵破碎的电子音效,同时投射出由我设计的、充满未来感的抽象光影。”
瞿砚越说越激动,最后放下碗筷,继续说道:“这既是物理上对“残片”的保存,也是对其‘消亡’的仪式。”
……
沈屿寂认真倾听着,等瞿砚发表完自己的意见,他才淡淡开口:“我认为这是对古籍的二次伤害和亵渎。”
瞿砚则继续激情澎湃地阐述他的理念:“让沉默的历史碎片在当代发出新的声音,这不是破坏,是另一种形式的复活!”
沈屿寂的眼神锐利如刀,手上还拿着餐具,他无意识的将用修复工具的姿势融入到拿餐具的方式中,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瞿砚,还记得你看到的吗?”
沈屿寂放下餐具,盯着瞿砚,道:“你在古籍特藏室里看到的,它们不是道具,不是用来制造视觉奇观的素材。”
“它们是历史的碎片,是文明在时间洪流中挣扎留下的最后喘息。每一道裂痕,每一处焦痕,甚至每一个虫蛀的小孔,都承载着无法复制的信息,诉说着一段消逝的故事。”
“你的方案——把它们封进树脂,用电子音效和光影去‘解读’它们?这是对它们最彻底的二次伤害,是亵渎。”
瞿砚并未被沈屿寂的冷硬吓退,反而被激起了更强烈的表达欲。
他从包里拿起草图,指着上面抽象的线条和光影构想,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火焰,声音洪亮而充满感染力:“亵渎?学长,要真这么说,那你就错了,大错特错。”
“你只看到它们的‘死’,看到它们的伤痕累累。而我看到的是它们被遗忘的‘生’,它们躺在库房里,无人问津,沉默千年,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死亡吗?”
“死亡不是终点,被遗忘才是啊!”
他激动地站起身,指向在他的草稿上那些被单独圈出来的残片样本。
瞿砚语速加快,充满激情:“我的方案,不是伤害,是另一种形式的‘复活’。”
“是让这些沉默的碎片,在当代重新发出声音。树脂封存,是给它们一个坚固的‘躯壳’,保护它们不再继续风化、消亡。”
“电子音效,不是噪音,是用现代技术将古籍里那些被遗忘的文字、故事、情感,转化为一种全新的、能被现代人感知的‘语言’。那些光影,是投射在它们身上的未来目光,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
瞿砚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屿,试图穿透他眼中的冰层:“学长,你修复它们,是为了让它们‘存在’,对吗?”
沈屿寂没有做出回答。
瞿砚继续道:“但存在不等于被看见,被理解。我的方式,是让它们的存在变得‘有意义’。让更多人,尤其是那些从不踏进古籍部的年轻人,能感受到历史的温度,能听到这些碎片在时间深处的呐喊。”
“这不是破坏,这是让它们在新的维度里‘活’过来!”
沈屿寂依旧眉头紧锁,瞿砚的激情并未立刻融化他的坚持,但他捕捉到了瞿砚话语中对“历史意义”的真诚追求,这与他守护的初衷有微妙的共鸣。
他沉默片刻,声音依旧冷静,但少了几分尖锐:“复活?用这种……解构的方式?瞿砚,你所谓的‘声音’和‘语言’,不过是你的主观臆断和艺术想象。你赋予它们的,可能根本不是它们想表达的,或者能表达的。你是在用现代的技术和观念,强行给它们穿上不合身的衣服,这本身就是一种粗暴的解读和扭曲。”
瞿砚敏锐地察觉到沈屿语气中细微的变化,那堵坚冰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立刻调整策略,不再强攻,而是试图寻找共同点:“主观臆断?不!”
“学长,这正是我需要你的地方。你比我更懂它们,它们的伤痕来自哪里?它们可能承载着什么样的故事?哪些文字片段最能代表它们的灵魂?我需要你的专业,你的知识,你的敬畏之心!”
“我不是要扭曲它们,我是想请你,和我一起,找到一种方式,让它们真正的‘声音’能被现代人听见!”
瞿砚语气诚恳,带着一丝恳求:“你看,我挑选的都是那些……那些修复无望,注定要在库房里慢慢化为尘埃的碎片。与其让它们无声无息地消失,为什么不能尝试用一种新的方式,赋予它们第二次生命?让它们的消逝,变得有尊严,甚至有光芒?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守护’吗?守护它们存在的意义,而不仅仅是物理形态?”
沈屿寂内心剧烈挣扎。
瞿砚最后关于“修复无望”、“赋予尊严”、“守护意义”的话,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深处对“消亡”的痛惜和对“守护”的广义理解。
他看着瞿砚所画的草稿图,又想着自己修复台上那页需要耗费数月心血的古籍,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沈屿寂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周身的冰冷气场终于开始松动 “……守护意义?”
他重复着,眼神复杂地看向瞿砚:“你说得对,它们确实在走向彻底的消亡,无人知晓。”
瞿砚注视着沈屿寂,眼神里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虔诚和恳求。
他屏住呼吸,知道这是关键转折点:“是的,学长,让我们一起守护它们最后的意义,让它们的消逝,成为一次震撼人心的对话,一次关于时间、记忆和文明的对话。”
沈屿寂又一次沉默良久,最终,他抬起眼,目光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但多了一丝妥协的决断:“瞿砚,我可以参与。但是,”
他的语气骤然变得极其严肃和强硬:“必须按我的规矩来。”
沈屿寂清晰而坚定地列出条件:
“残片选择权在我:哪些能用,哪些绝对不能碰,由我根据其历史价值、脆弱程度和学术意义来决定。那些还有一线修复希望的,绝对不行。
封装过程全程监督:树脂材质、厚度、封装环境、操作流程,必须由我指定并全程监督。任何可能加速其劣化的因素都必须排除。
内容解读的基础:你想要的‘声音’和‘光影’,其灵感来源必须基于我对这些残片背景、内容和历史语境的专业解读。不能凭空捏造,不能过度演绎。电子音效的采样和处理,我需要有否决权。
尊重其‘物’的本质:最终呈现,必须让观众能清晰地看到、感受到它们作为‘文物’本身的脆弱、伤痕和历史感。你的光影和音效,只能是辅助和延伸,不能喧宾夺主,掩盖它们作为历史证物的本质。”
瞿砚听着沈屿寂一条条不容置疑的条件,非但没有沮丧,反而眼睛越来越亮。
他知道,沈屿寂的妥协意味着他内心深处认同了这个理念的可能性,只是用最严格的标准来守护他的底线。
瞿砚用力点头,笑容灿烂而真诚:“没问题,学长,一言为定。你的规矩,就是项目的铁律!我保证,它们会被最郑重地对待,它们的‘声音’,会是你和我共同寻找的、最接近历史真相的回响。”
瞿砚伸出手。
沈屿寂看着瞿砚伸出的手和他的设想草稿图,又想了想自己工作台上那片焦黑的残片,仿佛在进行最后的确认。
最终,他缓缓地、郑重地伸出手,与瞿砚相握。
他的手依旧微凉,但传递出一种沉甸甸的承诺:“记住你的话,瞿砚。这不是艺术游戏,这是对历史的另一种负责。”
一顿饭就这么吃完了。
收回记忆。
沈屿寂想着,现在的瞿砚——身着名牌西装,脸上褪去了当初的青涩洋溢,取而代之的是被名利近乎模糊了双眼。
瞿砚,好像失去了他自己。
沈屿寂家里可以算得上是四代书香门第,他父亲也是一名文物修复师,他的母亲是一名作家。
从小接受着这样的熏陶,沈屿寂爱上了历史,爱上了文物修复。
尤其是透过残缺的文物去了解它们的过去,它们的故事,和所承载的意义。
还有——修复文物后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沈屿寂极其喜静,工作环境也需要静,在安静的环境下,沈屿寂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和文物沟通。
在他前二十三年里,都是在这样的安静下度过的,也正因为这样,当时的瞿砚才能打动他。
沈屿寂问自己,在他眼里,瞿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热烈,昂扬,乐观。
他们相遇相爱时,在沈屿寂眼里,瞿砚是一个极致的理想主义青年,他也有着几乎变态的创新思想和执行力。
瞿砚的“热”是沈屿寂没有的,所以他们会走到一起。
“瞿砚。”
沈屿寂还靠在窗边,轻轻呢喃着他的名字,而楼下的那人早已经走没影了。
过了许久。
沈屿寂才收回目光,转过身看着这个出租屋。
这个他们生活了十年的出租屋,这里承载了太多太多的回忆了。
这里还有那个最稚嫩热烈的青年。
沈屿寂自嘲的笑了笑,可能是人真的老了吧,越来越多愁善感。
其实稚嫩的不止十年前的瞿砚,沈屿寂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沈屿寂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当年的一个场景——
是瞿砚和合作商吃饭,回来的时候已经喝醉了酒。
“学长,你怎么这么冷啊?”
“你醉了。”
瞿砚就看着沈屿寂,然后咧着嘴笑。
“没有啊,我这是为艺术陶醉。”
沈屿寂想起身去泡蜂蜜水,瞿砚抱着他就不松手。
无奈之下,沈屿寂就这么任这人抱着,他也不跟喝醉的人计较。
“学长。”
瞿砚松开抱着沈屿寂的手,撑着沙发借力起身。
沈屿寂实在是怕人摔倒,也跟着站起身扶着瞿砚。
谁知道瞿砚把沈屿寂摁在了沙发上,沈屿寂静只好顺从的坐下。
“学长。”
瞿砚又喊了声。
沈屿寂低声应了。
“你太冷了,我是热的,我来温暖你吧。”
沈屿寂哭笑不得,也答应了。
“好。”
瞿砚的手放在沈屿寂的脸颊,沈屿寂感觉到,瞿砚确实很“热”。
沈屿寂抬眸,恰好和瞿砚对视。
四目相对,世界顿时安静下来,沈屿寂甚至可以听到瞿砚的心跳声。
因为喝醉了酒,瞿砚的眼角还有些微红,呼吸也很急促。
“学长,我想和你有个未来。”
当晚,两人都疯了。
再看看眼前,沈屿寂环视一圈,沙发桌子以及所有的东西都还是那样,几年都没变过。
可是他找不到当时的感觉了。
真的要告别的话,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
修复文物的工作更是,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做,就会出现意外,不可挽回的意外。
沈屿寂干了十三年,最不缺的就是勇气,不管是做文物修复师的勇气,还是告别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