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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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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贾江盈不知在想什么,表情迟疑,张口欲言。
凤鸣顺着他的视线所及,看见辛雪积,见贾江盈脸上一副迟疑,心下奇怪。
是那康家搜寻辛雪积踪迹之时由府衙经了手,叫这个贾府尹知道了她与辛雪积之间恩怨,贾江盈现下纳罕这辛雪积怎会好端端跟在她身边?还是……贾江盈原本就认识辛雪积?
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康铉所查资料当中,提到辛雪积并非满江本地人,而她听辛雪积一口官话正宗,倒没听出到底是哪里的口音。
心念电转,不论如何,凤鸣内心第一个想法是避免自己的谎话败露,事实究竟如何可待私底下再向贾江盈询问,便截断贾江盈话道:“贾大人认识本宫的人?”
贾江盈顿时一怔,对上长公主隐含威胁的目光,一瞬满脸堆笑,“并不认识。”
“只是殿下身边之人容貌惊人,下官忍不住多瞧了两眼。下官冒犯,多有得罪,还请殿下见谅,还请这位见谅。”
他说完不再看辛雪积,低下头拱手道:“此地天寒地冻,殿下衣着单薄,又受此等惊吓,肯请殿下尽快随下官移驾下官府邸,叫大夫仔细瞧瞧。殿下若有闪失,下官不能圣上交代!”
“还请殿下放心,殿下吩咐搜寻之事,下官与治下衙役必倾尽全力。”
……
贾江盈的府邸想必寻了能工巧匠营造,柱础坚固,榫卯相接,飞檐翘角以斗拱架梁。一整片山水亭阁、回廊九曲之中,只倒了几座院墙、翻了几座假山,其间屋舍鼎立,连青石地砖也未有一块拱起,枯木错落间,行在其中一股凌厉梅香扑鼻,往来下人脸上不见一丝慌乱,府宅内一片静好,仿佛丝毫未受到昨日那场地动的影响。
凤鸣被引入上房,房中金丝碳烧得哔啵,如春的温暖一瞬将她包围。婢女端着衣物鱼贯而入,为她换下脏污的裙裾,换上新衣。大夫一早在府中候着,只等传讯。
紧绷的神思不禁松懈下来,凤鸣刹那感到自己开始颤抖,冻僵了的身体,连颤抖也那样僵硬。两日来一连所有的经历,仿若一场噩梦,进到这里,这噩梦似乎醒了。她从地狱回到人间了。
却仍心有余悸。
隔着床帷,隐隐绰绰瞧见帷幔外为自己把脉的医者与伺候婢女的身影,凤鸣的视线落在自己还在隐颤的手上,红肿粗糙、血痕斑驳的手,被冰雪冻僵了的手,热气包围,开始痒、麻,还有痛。这不像自己的手。
她恍然得知这并非一场噩梦,而是确凿的真实。
“跟着我的那人呢?”
“殿下?”一紫衣女使开口道,“那位公子由家仆引去偏院歇息了,殿下是要……”
“叫他过来,留在外间。”凤鸣道,想明白自己为何要叫辛雪积来,不由一声轻哂。
周围人的脸孔尽皆陌生,没有一张是她熟悉的。况且,她对这些人满口殿下也极为不满,贾江盈倒是将她身份宣扬了个遍。
经这一遭以前,凤鸣怎么也不会料到,昨日一早还恨得牙痒之徒,今日便只余他能给自己安全感了。
所幸辛雪积傻了,没有之前可气了。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头前领路的家丁退下,露出身后之人。
男人脸上血污被洗干净,脑袋扎着白布,染血的白衣换成了一身黑衣,深黑的衣袍,那股被白色消融的冷冽便卷土重来了,对上他没有表情的妖异的脸,无端透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
但他默不作声地进屋,默不作声地在外间坐下,默不作声、直愣愣地朝凤鸣这边看来,背板挺直、目不转睛。倒是乖觉。
傻!
凤鸣心底的不安竟奇异的,在一瞬被扫除了。
大夫收回搭脉的手,盖在凤鸣腕间的锦帕被女使收走。
惊吓过度,风寒高烧,手伤也极为严重,左手小指的指甲倒翻过来,裂了一半,都露出甲床上肉了,上药包扎时凤鸣才觉出十指连心的痛楚,两只手回暖过来,血脉流通,冻疮便发出来了。
施药时体力不支,凤鸣终是昏睡过去。
辛雪积的视线里,他这位“主子”始终蹙着眉,眉间似有一股化不开的忧郁。
不太对。他总觉得她应当是高傲的,飞扬着眉眼的,就像漆黑雪夜中,她顾盼神飞将“雪包”往他脸上砸那样。
不当是现在这样。
……
黔西府衙的营造建筑质量不是太好,反正半点没比上贾府之坚牢,大半都塌了,幸好县衙还在,府衙县衙两处班子便暂时搬到了一起。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县衙与府衙之间的差距,徐县令的公廨自是被贾府尹占了,跟县丞与主簿一起,委屈巴巴地搬到了偏房。
所幸徐甯这人是个务实的,自大雪连日不止起始,便已开始为即将到来的雪灾做下准备,地动发生后在外赈灾奔波,并未回过衙门。
贾江盈坐于公廨内,提壶温了杯,冲泡出茶汤后开始分茶。他一人喝茶,面前倒摆了四只官窑云龙纹白盖碗。
澄澈的茶汤倾入碗盏,氤氲出浅淡的雾气,茶香一时漫延开来。
他这般悠闲自适模样,丝毫看不出就在昨日,此地发生了一场百年难遇的特大地动。
屋外薄雪纷纷,屋内炭盆烧得十足,县衙内未造地龙,只得摆炭盆,未免烧炭窒息,西墙角支开了一扇小窗。
屋外地冻天寒好似八寒地狱,屋内炭盆哔啵,贾大人倒仍嫌弃炭盆烧得不够,还是太冷,待得十分勉强。
他刚沏好茶,“吱呀”一声,房门便被推开了。
他抬眼瞧见来人,吃了一惊,又很快收敛弯唇露出一个笑:“你来得正好。”伸手示意来人选杯茶吃。
来人端茶揭盖,一撇浮沫,方饮第一口茶,听见屋外“咯吱”“咯吱”极为剧烈的踩雪声,“碰”得一声,雪地里奔跑那人摔了个大马趴。
他飞快放下茶盏,闪身躲进里间。
正这时,“吱呀”一声,房门再次被打开——这次是被撞开的。
徐甯灰头土脸地滚了进来,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尚且来不及拍去身上的尘与雪,急忙开口道:“大事不妙啦贾大人!”
贾江盈满脸不悦。
徐甯未察觉到他顶头上司的脸色,深呼吸一口气道:“明珠长公主驾临满江,昨日地动之后,如今生死不知!”
“你说什么?”贾江盈一脸惊骇,站起身时甚至打翻了案上两只白盖碗,茶汤一瞬流得满桌都是,淅沥地淌到地上。
“徐长宁,你在开什么玩笑?你说长公主殿下不在长安,在满江?”
“大人!下官万不敢拿此事开玩笑!”徐甯难免大叹,左右不停踱步,如此天气,竟急出来满额头冷汗,“此事说来话长,您也知道,我那干儿如今在太常寺任职,殿下来满江之前,通过他联系了康家,叫康家派人接待殿下在满江的一应事宜。殿下要求此行保密,不得对外透露她的身份,若非她刚来满江第一日便闹出大动静,康家管家康铉不得已向我求助,我也不知此事!”
“地动之后,我忙于赈灾之事,一时竟将殿下忘了,才刚陡然想起,派人去康家询问,那康铉竟不知下落!殿下亦不知下落!我忙去到殿下落脚之处,发现房屋塌坯,无人生还!我思量来去,万万顾不得殿下甚么不得透露她身份行踪的命令了,赶忙来找你!”
“贾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
贾江盈也同徐甯一般,不停左右踱步起来,“你确定真是明珠长公主?”
“确定!”
贾江盈一听,满脸煞白,看着徐甯气不打一出来,“啊呀!徐长宁,你现在在我跟前哆嗦有什么用?去找啊!快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呸呸呸!公主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这条性命也甭想要了!”他说完大力一推徐甯脊背,“府衙里全部衙差都带上,快去找人!”
徐甯又“滚”了出去,在雪地里跑得七扭八歪,贾江盈上前关上了门,脸上的惊骇与惨白一瞬间消失无影,变脸似的,他甚至提唇无声笑了一下。
躲进里间那人走出来,也笑着与他对视。
府衙公廨后院,尚未坍塌的院墙遮挡住里头的密辛。
院中空地上,是一地的死人。
若是凤鸣在这,能认出这一地死人,尽皆是随她从长安一同来到满江,护卫她周全的禁宫中人。
若是有仵作在这,能看出这一地死人,身上并无压伤,致命的伤口在脖颈之上,是被人隔开咽喉一刀毙命的。
县衙贾江盈临时办公的屋内。
男人与贾江盈对视:“莫贺死了?”
贾江盈点点头,“目标倒还活着。”
贾江盈:“突来的地震帮了他,否则依莫贺三人的武功,不该杀不死一个书生。”
“他是辛载的外孙,不是寻常书生……只是倒从没听说他会武功。”男人道,“只是有一点,这场地动对于我们来说,或许也是好事。”
“朝廷的赈灾银和粮,岂非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所获颇丰啊。”
贾江盈已坐回案前,壶中的茶水早已冷了许久,他全数倒了,往炉上重新烧上滚水。
“如今要怎么办?华凤鸣对檀栾的态度十分奇怪,她不远千里来到满江,不是为了报仇么?他们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檀栾对她透露了那件事?不,不会,不像。”贾江盈说着摇头自我否定,“只是若他们一直在一起,便不好下手了。”
男人轻笑了一声,“怎么,”他说,“檀氏大公子杀得,明珠长公主便杀不得了?”
“哗”!
贾江盈这次是真的满脸惊骇地站了起来,手背一瞬贴到刚滚起的炉子,他“咻”得缩回手,来不及看自己被烫红了的皮肉。
“这是主人的意思?!”
男人再次笑了一声,“斩草除根,才能以绝后患,你还是太胆小。”他转头看向窗外落雪,“你带回的那位真是明珠长公主?我看不见得,恐怕是个假公主。”
落雪簌簌。
……
簌簌落雪之中,天色极快暗了下来,被黑黢的阴影蔓延覆盖了。
辛雪积仍不动如山坐在外间,像是一尊终年不化的雪塑。
两名女使侍立门边,候着里间或许会传来的吩咐,瞧见屋外天黑下来,点燃了外间的烛火。
里间仍一片昏沉,凤鸣喝了药,睡得沉沉。
烛芯哔啵,映着地上摇晃的影子,辛雪积闭目养神,寂静之中,好似听闻“噗”的一声轻响。
窗纸上被戳出一个小洞,一根细长的竹杆伸进了屋内,喷出迷烟。
“扑通”两声,那两个女使昏倒在地。
又是“噗”“噗”两声轻响,摇晃的烛影陡然消失。
辛雪积霎那睁开双眼,早已屏住呼吸。
漆黑的屋内,他睁着眼睛,看见由月光投射在门窗之上的一道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