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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元血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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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昭永和十年,上元夜。
往年这时节,护城河两岸早该挤满了看灯的人,画舫游船,流光溢彩,丝竹管弦声能飘出半条街去。
可今年不同,河面上,三盏孤零零的灯笼随波沉浮,惨白的光映着黑黢黢的水面。
岸边围着一圈衙役,个个脸色发青。
河堤上,大理寺的差役用长竿将那三盏灯笼小心翼翼地钩到岸边,灯笼一靠岸,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腥味儿就混在河风里钻进了鼻腔。
不是鱼腥,也不是淤泥的土腥,是血放久了,混着皮肉的那种味儿。
林风眠,大理寺少卿,他裹紧了身上的官袍,眉头紧皱。
在他身边站着个年轻女子,一身素净的灰布棉袍,头发简单挽起,插着一根木簪。
她便是新来的仵作,云游。
“云游,有劳了。”
云游没应声,只是点了点头。
她蹲下身,从随身携带的旧木箱里取出一双薄皮手套戴上,动作麻利。那木箱看着不起眼,里面却分门别类放着各种工具,小刀、镊子、银针、皮尺,都用油布包着。
她先没碰灯笼,而是围着这三盏怪东西慢慢走了一圈。
灯笼骨架细长,白森森的,不是竹子,也不是木头。
她蹲得更近些,用镊子轻轻拨开糊在外面的那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皮状物,露出底下更清晰的骨架结构。
指节、掌骨、腕骨…拼凑起来。
是手,少年的手骨。
三盏灯笼,用了不止一双手。
云游的目光落在骨头的断口上。
切口异常平整,像是被极薄、极利的刃器瞬间切断,骨头本身的纹理都没怎么破坏,她用小刀轻轻刮下一点骨屑,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指尖捻了捻,骨头上还残留着极淡的矿物粉末气息,混着血腥。
“死者,男性,年约十四至十六。”云游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骨龄未完全闭合,身形应偏瘦弱,死亡时间约在五日前,手法干净利落,死后被剥皮剔肉,骨骼经过清洗打磨。”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灯笼外面糊着的那层东西。
那东西薄得几乎透明,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惨白,上面还用颜料画着些扭曲怪异的图案,像是某种祭祀的符文,颜色暗红发黑。
“外层蒙皮,为人皮。”云游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周围几个衙役忍不住干呕起来,林风眠的脸色也更白了。
“剥皮手法同样利落,皮子完整,几乎没有破损,凶手精于此道,或者有特殊工具。”
她用小刀小心地刮下一点颜料碎屑,放在一张白纸上,那颜色暗红,像是凝固的血,但又带着点金属的光泽。
“颜料里混有朱砂、赭石,还有……”她凑近又闻了闻,“一种特殊的矿物粉末,气味类似慈荫寺开光法器上常用的那种金粉。”
“慈荫寺?”林风眠微微一惊。
那可是京城香火最盛的皇家寺庙,长公主殿下清修之地。
云游没理会他的反应,她的注意力被灯笼骨架的拼接方式吸引了。
几根细小的指骨被巧妙地用某种鱼胶粘合在一起,形成灯笼的提梁和底座支撑。
这手艺,看着有点眼熟,她脑子里闪过西市角落里那个总缩着脖子刻皮影的老金。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从人群外传来,伴随着浓烈的酒气。
“让开!都给本王让开!什么热闹让本王瞧瞧?”
一个穿着华贵锦袍的年轻男子摇摇晃晃地挤开人群,身后跟着两个一脸无奈的小厮。
他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此刻醉意朦胧,手里还拎着个精致的白玉酒壶。
正是当今圣上的异母弟弟,瑞王萧漪州。
“哎哟!这…这什么玩意儿?”萧漪州醉眼惺忪地凑到灯笼前,被那惨白的光和人骨吓得差点摔倒,手里的酒壶也脱了手,旁边一个小厮眼疾手快接住了。
“王爷小心!”林风眠赶紧上前行礼,“此处污秽,恐冲撞了王爷贵体。”
“污秽?本王什么没见过?”萧漪州站稳了,摆摆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灯笼,又看看蹲在地上的云游,“咦?这小娘子是谁?新来的?长得倒是清秀。”他笑嘻嘻地,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到云游脸上。
云游眉头微微皱了皱,没抬头,也没理他,继续用镊子夹起一小片从灯笼边缘刮下来的、半透明的胶状物。
“嘿,还挺有脾气。”萧漪州也不恼,反而更凑近了些,手里的折扇“唰”地一下展开,随意地扇着风,试图驱散那股血腥味。
扇面是上好的素绢,画着几竿墨竹,看着风雅,只是他手腕晃动间,那扇柄末端系着的玉坠子也跟着晃荡。
云游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玉坠。
玉质温润,雕工精细,刻的似乎是一只盘踞的异兽?
那兽形有些奇特,似龙非龙,无角。
这图案她似乎在某个隐秘的卷宗里瞥见过一眼,与传说中的天子暗卫有关。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王爷,此地真不宜久留……”林风眠硬着头皮劝道。
“行了行了,本王知道。”萧漪州不耐烦地挥挥扇子,扇面差点扫到云游的脸,云游微微侧头避开,眼神依旧专注在手中的证物上。
“啧啧,人皮灯笼,骨头架子…谁这么缺德,大过节的搞这种晦气东西。”萧漪州摇着头,醉醺醺的说道:“林少卿,你们大理寺可得抓紧点,别吓坏了京城的百姓。”他话是对林风眠说的,目光却落在云游身上,似笑非笑。
云游终于站起身,摘下手套,对林风眠道:“林大人,初步勘验完毕。”
“死者应为三名少年,凶手精通人体骨骼结构,且熟悉剥皮技艺,颜料和粘胶来源特殊,建议重点查一下西市皮影匠人,尤其是手艺精湛、能用特殊胶粘合细小物件者。”
“另外,灯笼所用矿物颜料,需查其来源,尤其是慈荫寺相关供奉之物。”
她的声音清晰冷静,条理分明。
萧漪州摇扇子的手顿了一下,桃花眼里醉意似乎褪去了一丝,多了点探究的意味。
“哦?小娘子懂得不少嘛,慈荫寺那可是佛门清净地。”他拖长了调子。
云游这才抬眼,正眼看向这位传闻中只会斗鸡走狗的纨绔王爷。
他的眼神深处,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并非全是醉意和轻浮,但很快,那点异样就被更浓的酒气掩盖了。
“尸体不会说谎,王爷。”云游淡淡回了一句,“它们只会告诉我们凶手留下的痕迹。”
萧漪州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用扇子指着云游:“有趣!真有趣!林少卿,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宝贝仵作?”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林风眠尴尬地陪着笑,云游则不再理会萧漪州,开始收拾她的木箱。
“行了,热闹看完了,没意思。”萧漪州笑够了,摆摆手,转身要走时,那玉扇坠又晃了一下,异兽的轮廓在火光下更清晰了些。
“王爷慢走。”林风眠松了口气。
萧漪州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醉眼朦胧地对云游道:“小娘子,下次验尸,叫上本王啊!本王给你……嗝……摇扇子!”说完,打着酒嗝,在仆从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人群外。
云游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沉静。
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小片东西,是刚才萧漪州扇子晃动时,无意间从扇骨缝隙里掉出来的。
一片极小的、暗红色的碎屑,像是干涸的血痂,又像是某种特殊的颜料碎末,她不动声色地将它收进一个小油纸包里。
河风更冷了,吹得岸边火把噼啪作响。
林风眠看着河面,忧心忡忡:“云游,这案子你怎么看?”
云游望向黑沉沉的河面,远处依稀还能听到城中其他地方传来的喧嚣。
“林大人,”她声音很轻,“这灯笼只是个开始。”
“哦?”
“剥皮剔骨,拼灯画符……凶手所求,绝非仅仅是几条人命那么简单。背后牵扯的东西,恐怕比这护城河的水还深。”
她顿了顿,抬头望向皇城的方向,更准确地说,是望向皇城侧面那座笼罩在夜色中,却依旧能看出香火鼎盛的慈荫寺。
“风雨,要来了。”
一阵更猛烈的河风卷过,吹得人衣袂翻飞,岸边的火把猛地摇曳了几下,几乎熄灭。
浓重的乌云不知何时已悄然遮蔽了上元夜的明月,空气中弥漫开潮湿的土腥气。
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