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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LC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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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节自习,一个半小时,李古酌打算做数学卷,可笔端写下的字迹,不知不觉间变成了LCY。
他拉开笔袋夹层,里面是他裁下的、丑丑的笑脸。
只有三笔,两笔眉毛,一笔嘴巴。
李古酌仿照着那个笑脸,把二者的弧度颠倒,画了一个哭脸。
把脸凑近仔细端详,仍感觉不满意,在旁边写道:“刘长阳是大坏蛋。”
“刘长阳是骗人精。”
“我不喜欢刘长阳了。”
看着这三行字,李古酌这才稍稍有些满意,歪着脑袋哼了一声。
他不自觉地盘起手腕的六道木佛珠,口中喃喃。
他会没事的吧?
他会没事的吧。
他会没事的吧……
好讨厌啊,漫长的等待真的好难熬啊,帮不上忙的感觉真的好难受啊。
所以那时,他在手术室外,也是一样的痛苦吗?
李古酌望着一道题也没做出来的数学卷,双腿不安地抖动,插在笔末端的笔帽被他咬得变形。
下课铃响,他充耳不闻。
“别抖,不好。”有人按住他的腿。
李古酌猛地向边上看去,眼睛唰地亮了起来,惊呼道:“你回来了!”
刘长阳歪头斜睨,“我这刚走一会,某人就不喜欢我了,那我再不回来,某人是不都得恨我了?”
李古酌双手按住桌面上的演算纸,“……才不会。”
“哦,是吗?”刘长阳从他手下抽出那张纸,“大坏蛋?骗人精?”
讨厌鬼一点都不懂自己的担心,李古酌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所以你究竟怎么样?疼不疼?”
一见这擒着泪的眼,刘长阳登时慌了,心道惶恐:“完了,玩笑开过头了。”他从后桌桌上抽了几张纸,轻轻沾着他眼角的泪。
“乖乖,”他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没事,看病只是个借口。”
李古酌坐直身子。
“别跟别人说啊,我是去看潘明他们打球,这几天各高中循环赛,争进省队的名额呢。”
“你真的没事?”李古酌半信半疑。
“当然,不过是找个理由出校。”刘长阳安抚地拍拍他的肩,“等哪天带你一起去。”
李古酌坐正身子,抓起笔,装作写题的样子,“我才不去呢,你能不能好好学习。”
“好好好,”刘长阳笑道,“好好学习,像某人一样,整个自习都在溜号。”
他感觉同桌的身子往里侧了一点,“我错了,不该害你担心。”
从此,刘长阳每天都会翘掉下午的两节自习,一连翘到了周五。李古酌对于旁边有个活人突然感觉到别扭的,他已经习惯把练习册铺满两张桌子了。
“今天不看了?”
“不了。”刘长阳心不在焉地答道。
李古酌意识到不对,“怎么了?”
“今天一中跟五中打。”
当年的附中篮球队,主力共有七位,分别是队长兼得分后卫刘长阳,考入一中;前锋潘明,考入一中;后卫兼军师徐浩,考入一中;控球后卫孙博,考入二中;全能玩家赵飞云,考入二中;中锋腾嘉傲,考入五中;替补高维,考入五中。
除去刘长阳,其余六人都进入了所在学校的篮球队,并凭着高超的球技成为首发队员。
通过体育游戏结交的好友,尤其是像附中篮球队这样从低谷一路打到冠军的,更是有着不容小觑的情谊。
一中对五中。
两面都有着他的好兄弟,无论孰输孰赢,都难以释怀。
“竞技比赛,总是要分个输赢。”没等李古酌说话,刘长阳先自己安慰上自己了,“可我忘不掉,我们当年一起训练、大汗淋漓的时候。徐浩会针对对手的特点,因地制宜地制定比赛策略,潘明会抢下每一个篮板……他们会把球传给我,由我投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想和他们成为并肩作战的朋友、或是势均力敌的对手,我不想被他们落在后面……”
刘长阳的人生,分为了三段。
第一段,是压抑环境中的完美小孩。
刘氏集团是刚刚进入全国百强的企业,而他又是家中独子,一切担子都压在了他身上。
要有优异的成绩,要有俊俏的外貌,要有温润的气质……
他的父母还是懂一些教育方法的,他们会询问孩子的意向,再由自己做最终抉择。就比如五岁那年,母亲问他想学什么乐器,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架子鼓!”
翌日,他却被送到白色三角钢琴前。
在外人眼中,那是温馨和谐的一家三口,和蔼的父母,懂事的儿子。日子一长,父母也都坚信,他们的儿子,真的被养得很好。
——他学会的如何完美地伪装自己,学会了如何讨人喜欢。
转折点发生在小升初的暑假,他的霜姨从国外回来了。
无意间,他看见温婉优雅的霜姨脱去长裙,换上宽大的球衫与短裤,及腰长发随意的扎在脑后。
一步、两步——“唰!”
他从未见过女生打球,也从不敢想,女生原来也可以,如此潇洒帅气。
高霜注意到偷看的小孩,像个大姐姐一样招呼他来玩。
刘长阳扭捏的接过球,拍了两下,球跑了,脸红了。
高霜耐心地教他运球、教他上篮。
那个下午,真的很美好,而随着篮球在橡胶地上的一次次反弹与跳跃,他人生的第二阶段,拉开了帷幕。
每所小学都会升入固定的初中,当然,也有特例,如果你买得起学区房的话。
刘长阳就按照既定轨道,升入了附中。
附中向来以成绩著称,每年考入一中的学生超过半数,断崖式领先。
这注定了学校里的社团形同虚设,只是按照教育局的规定建立了几个摆在那,至于联赛什么的,从来都是弃权。
也正是如此,当十二岁的刘长阳提出要加入篮球社时,无人反对,权当是挂个名,说出去好听。
谁也不知道,那个小孩的梦想,是夺得联赛冠军。
老队长志不在此,忙不迭地把队长的名分转给这个兴致盎然的新生。
刘长阳四处招人,事情被捅到父母面前。
母亲扮演着白脸的角色,耐着性子给儿子讲学习的重要性,而社团会影响成绩,导致成绩下滑,以致考不上重高,最终上不了双一流,从而对社会产生仇视,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这一生就毁了。
父亲冷着脸,只留下两个字——“退出。”然后踹开门,一路超速开到公司,再不回家。
刘长阳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吃不喝,和父母冷战。
谁知道高霜和父母说了什么,她那时已经是研究生毕业,父母对她这位高材生的话,还是蛮重视的。
母亲买了他最爱的炸鸡,在门外哀求:“阳阳,允许你打比赛了,出来吧。”
父亲终于从公司回来,破口大骂:“怎么就生下来个白眼狼,一点也不体谅你爸妈的不易!这不都是为你好!”
“哗——!”刘长阳推开门,眼睛布满血丝,他那时的脾气收敛贯了,只是带着怒气死死盯着父母,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
后来,高霜主动提出要给外甥补习数学,母亲明显为难,她似乎不想让两人有什么接触,同时还望子成龙,期待这位名校毕业的妹妹将儿子的数学水平拔高到一个新的高度。
可惜,高霜几乎不讲应试教育下的数学,她总是带着刘长阳从新的视角去解剖习题,打破套路与常规。但她更多的,是和这位十二岁的初一生聊这大千世界、人生百态。
“‘鸟翼上系了黄金,这鸟就再也飞不起来了。’阿阳,我们都是笼中鸟、金丝雀,久在樊笼里,何时返自然?”
那时的刘长阳还太小,无法理解鸟与黄金背后的深意,不过他明白了世界之大,理解了那句“人生是狂野,不是轨道。”
在篮球社结交了新的朋友,父母的管制稍稍放松,他逐渐褪去伪装,少年意气风发、阳光开朗。
那时的他,还太小,太为天真,痴痴地认为即使升入不同的高中,友谊也会地久天长。
他当然错了,仅仅一个月,他就感觉附中篮球队的心,散了。
借着十一假期,他赶忙组织了一次团建,意外在彼时发生。
酒驾的司机,失控的车,他被120送往医院,全身上下多处骨折。
第三阶段。
父母深刻意识到,儿子的生命是最重要的,彻底放弃了对他的所有要求,只要他活着、开心就好。
十五岁的刘长阳在医院住了三个月,之后家与康复中心两点一线。
他最讨厌朋友来看他,讨厌堆了满屋子的高钙牛奶,讨厌他们悲悯且同情的目光。
他不想成为他们眼中的弱者,他想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
往日热闹的群聊变得死寂,以往无话不谈的兄弟逐渐形同陌路,失去刘长阳这个主心骨,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团散沙。
他伸手,想挽留,却只握住空气和指甲刺入掌心的痛。
若说之前,他还抱着可以和他们一同打球的期待,那么现在,这最后一丝希望,没了。
什么都没了。
连泪都流尽了。
也是这次经历,让刘长阳意识到,他不敢流泪、不敢拥有“害怕”这种情愫。
从小根深蒂固的教育,让他的柔软处生了一层坚硬的痂;打小训练出的非条件反射令他强挤出笑,眼睁睁目睹尖细的针管刺入自己的皮肤。
他痛,他又不敢痛。
他不敢暴露自己的缺点,本能地顶着那张笑脸。
不痛的、真的……
所有人都在夸他乐观,谁也不知道面具下,有一双再也流不出泪的眼睛。
在他十六岁的一天,面具被温柔地揭下。
“疼不疼?”一个半月前,李古酌问道。
“真是一个新奇的问题。”刘长阳心道,“当然疼啊。”
可说出口的却是——
——“不疼,别怕。”
看似是他拯救了李古酌,实则是这个自卑的小孩救赎了他。
就像此刻,他的泪水在不知不觉间涌出眼眶,所有盔甲尽数卸下,他把他的全部、他的真实、他的软肋……全部展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