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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墟初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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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毫无章法。不是江南烟雨那种缠绵悱恻的细密,而是带着一股子山野的蛮横,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苔藓和某种陈年木头腐朽的混合气味。古镇的轮廓在铅灰色的雨幕里影影绰绰,飞翘的檐角滴着水,像沉默巨兽垂涎的獠牙。
一辆黑色的、款式老旧得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轿车,无声地滑停在镇口一座巨大的石牌坊下。牌坊上书三个遒劲却略显阴郁的篆字:归墟镇。雨水顺着斑驳的石纹淌下,如同无声的泪痕。
车门打开,先伸出来的是一把素面油纸伞,伞骨坚韧,伞面是毫无装饰的深灰色。接着,一个身影钻了出来。
凌寒。她穿着一身素白色的改良交领汉服,布料挺括,没有丝毫多余的褶皱。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一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她的脸很小,下颌线条利落,嘴唇是淡而薄的粉色。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漆黑,深邃,像两口封冻千年的古井,映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近乎漠然的审视。雨水打湿了她肩头一小片布料,洇出更深的灰影,她却毫不在意,仿佛这滂沱大雨与她隔着一个世界。
一个穿着同样老式黑色中山装、面色木讷的中年男人从后备箱拎出一个不大的藤编行李箱,沉默地放在她脚边。
“小姐,到了。”他的声音干涩,没什么起伏。
凌寒没看他,目光越过牌坊,投向雨幕深处那条蜿蜒曲折、通向山脚阴影的青石板路。路的尽头,依稀有几点昏黄的灯火在风雨中摇曳,那里就是她的目的地——归墟书院。
“嗯。”一个单音,从她唇间逸出,冷得能凝住雨滴。她弯腰,提起那个与她纤细身形相比略显沉重的藤箱。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老爷吩咐……”男人欲言又止。
“知道了。”凌寒打断他,语气平淡无波,“守镇人的职责,平衡阴阳,调查异变源头。‘流放’到此,亦是历练。我会做好分内事,不劳他费心。”她刻意加重了“流放”二字,眼底却依旧波澜不惊。
男人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躬身,迅速钻回车里。黑色轿车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雨幕,消失不见。
天地间,只剩下凌寒一人,一伞,一箱,以及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
她迈开脚步。改良布鞋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雨点密集地敲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节奏。古镇的巷道狭窄而幽深,两旁是斑驳的粉墙黛瓦,有些门窗紧闭,有些半开着,黑洞洞的,像沉默的眼睛。偶尔有模糊的影子在窗后一闪而过,分不清是人还是别的什么。空气里那股陈腐的气息更浓了,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难以名状的腥甜。
凌寒目不斜视。她的“通幽”能力像一层无形的薄膜覆盖在感官之上。她能“听”到墙壁里木头缓慢的呻吟,能“嗅”到角落里苔藓吸收雨水的欢愉,能“感觉”到某些门楣上悬挂的、早已失效的辟邪符箓残留的微弱灵力波动。更多的是……怨念。丝丝缕缕,如同潮湿的蛛网,黏附在那些年代久远的物件上——一块被磨得光滑的石阶、一口废弃的古井、一扇雕花繁复却布满虫蛀的窗棂。这些怨念大多微弱而混沌,构不成威胁,只是让这雨中的古镇显得更加阴郁沉重。
然而,在这片混沌的背景噪音中,一丝不和谐的、尖锐的“杂音”刺入她的感知。它来自书院方向,带着一种冰冷的、充满恶意的窥探感,像毒蛇的芯子舔过皮肤。凌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指节泛白。这就是家族让她来的原因?古镇近期的“异变”?她心中毫无期待,只有一种面对麻烦工作时的职业性漠然。
青石板路开始向上延伸,书院的大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那确实是由一座古老的宗祠改建而成。高大的门楼飞檐斗拱,雕刻着早已模糊不清的瑞兽图案,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显沧桑。门楣上挂着一块新制的匾额,用行书写着“归墟书院”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却透着一股强行注入的生硬活力。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环是两只狰狞的椒图兽首,铜绿斑驳。
大门紧闭,但旁边一扇不起眼的侧门却虚掩着。门口没有保安,也没有迎接新生的老师或学长。只有……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纸人。约莫半人高,用粗糙的白纸糊成,画着拙劣的五官:两点墨团是眼睛,一道红叉是嘴巴,脸颊上还涂着两团夸张的圆形腮红。它穿着一件同样用纸剪出来的、歪歪扭扭的蓝色小褂,手里捧着一块硬纸板牌子,上面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着:“迎新处,新生跟我走。”
纸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侧门边的屋檐下,雨水顺着它纸做的脑袋和肩膀往下淌,墨迹晕开,让它的表情显得更加诡异扭曲。一阵穿堂风吹过,纸人单薄的身体簌簌作响,仿佛随时会被吹散架。
凌寒在距离纸人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冰冷的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她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个“迎新使者”,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惊讶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刻薄的审视。
“归墟书院,”她开口,声音清冷,穿透雨幕,“‘传统文化特色教育’?‘特殊人才培养’?”她微微扬起下巴,视线扫过纸人脸上晕开的墨迹和那身湿透的、滑稽的纸衣,“就靠这种……粗制滥造的民俗工艺品来体现?”
纸人当然不会回答。它只是僵硬地“站”着,雨水在它纸做的脸上汇成细流,像无声的泪水。
凌寒的视线落在纸人捧着的那块牌子上。她的“通幽”感知如同无形的触手,轻轻拂过纸人。没有灵魂依附的痕迹,只是一个拙劣的、被某种简单术法驱动的造物。驱动它的力量……混杂着一点微弱的灵力,更多的是一种阴冷的、带着恶作剧般戏谑的秽气。这秽气与她在镇上感知到的那丝恶意窥探同源。
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在她嘴角一闪而逝。她讨厌故弄玄虚,尤其讨厌低劣的故弄玄虚。
她没有去推那扇侧门,也没有理会纸人。她提着藤箱,径直走向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冰冷的铜制门环入手,沉重而冰凉。她用力一推。
“吱呀——嘎——”
沉重的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更加浓郁的、混杂着线香、旧书、灰尘和某种植物根茎潮湿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其中也夹杂着那丝熟悉的秽气。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宽敞前庭,而是一条幽深、曲折的回廊。廊柱朱漆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廊檐下挂着几盏白纸灯笼,在风雨中摇摇晃晃,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湿漉漉的青砖地面,却将廊柱和更远处的黑暗衬得更加深邃莫测。回廊的尽头,隐没在视线的死角。
就在大门打开的瞬间,那个一直僵立不动的纸人,突然动了!
它以一种极其僵硬、关节仿佛生了锈般的姿态,猛地转过身,那张画着滑稽五官的纸脸正对着凌寒。晕开的墨迹让它的表情显得更加狰狞。它没有腿,下半身似乎被固定在某个看不见的基座上,但它捧着的牌子却剧烈地晃动起来,指向回廊深处。
同时,一个尖细、失真、如同劣质录音机发出的声音,突兀地在凌寒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诡异腔调:“新~生~凌~寒~!欢~迎~入~学~!跟~我~来~!不~要~乱~走~!书~院~有~规~矩~!”
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她的精神层面,带着一股试图干扰思维的微弱秽气冲击。
凌寒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声音的拙劣模仿和那股如同蚊蚋叮咬般的秽气骚扰,让她感到一种被冒犯的厌烦。这比镇上感知到的恶意窥探更直接,也更……愚蠢。
她看都没看那个兀自“叫嚣”的纸人,提着藤箱,一步踏入了回廊。
“聒噪。”她低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刺破那萦绕的秽气。
就在她踏入回廊的刹那,异变陡生!
回廊深处,原本摇曳不定的几盏白纸灯笼,火光骤然变成了幽幽的绿色!绿光映照下,两侧廊柱上那些斑驳模糊的雕刻图案,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的兽影在墙壁上蠕动,发出无声的嘶吼。脚下湿滑的青砖地面,似乎有无数冰冷滑腻的触感在试图缠绕她的脚踝。一股更强的秽气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回廊深处汹涌扑来,带着强烈的恶意和诱导——恐惧!混乱!逃离!
这是精神层面的直接冲击,试图唤起人心底最深层的恐惧,制造幻觉,让人崩溃或迷失在这诡异的回廊中。
凌寒的脚步顿住了。她停在原地,雨伞依旧稳稳地撑在头顶,隔绝了从廊檐缝隙滴落的冰冷雨水。藤箱放在脚边。她微微闭上双眼,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为了更好地集中精神。
那汹涌而来的秽气幻象在她“通幽”的感知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污浊墨汁。她清晰地“看”到了那些扭曲兽影的能量轮廓,感受到了脚下那试图缠绕的、由秽气模拟出的冰冷触感。
“雕虫小技。”她心中默念,冰冷而精准。
她没有像寻常道士那样掐诀念咒,也没有掏出什么金光闪闪的符箓。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沉稳,仿佛能吸纳周遭的阴冷。然后,她猛地睁开双眼!
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点极细微、极幽深的寒芒一闪而过。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股无形无质、却极其精纯凝练的意念,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从她身上骤然扩散开来!这股意念带着绝对的冷静、秩序和一种近乎冷酷的“驱散”意志。
“破!”一个清晰、冰冷的音节从她唇间迸出,不是咒语,更像是一道不容置疑的指令。
“嗤——!”空气中仿佛响起一声微不可察的、如同气泡破裂的轻响。
汹涌扑来的秽气幻象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扭曲的兽影瞬间僵住,发出无声的哀鸣,继而像烟雾般消散。脚下冰冷的触感瞬间消失无踪。回廊深处那几盏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白纸灯笼,火光剧烈地跳动了几下,颜色迅速褪去,恢复了原本昏黄的模样。
一切幻象,如同潮水般退去。回廊还是那条幽深曲折的回廊,只是光线似乎更暗了些,空气里的秽气被冲淡不少,只剩下那固有的陈旧气息。
只有那个还杵在侧门外的纸人,似乎受到了反噬,捧着的牌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整个纸做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脸上晕开的墨迹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凌寒弯腰,重新提起藤箱。她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一分,但呼吸依旧平稳。刚才那一下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精准地消耗了她一部分精神力。她讨厌无谓的消耗。
她看都没看那个还在抖动的纸人,目光投向回廊深处那片尚未被灯光完全照亮的黑暗。那股恶意的窥探感,在幻象被破的瞬间似乎退缩了一下,但并未消失,反而像受伤的毒蛇,隐藏得更深,怨毒地潜伏在暗影里。
“归墟书院……”凌寒低声自语,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激起微弱的回音,“看来,这里的‘规矩’,需要重新定义一下了。”
她撑起伞,提起藤箱,迈开脚步,毫不犹豫地走向那片未知的幽暗。素白的身影在昏黄的灯笼光影下,拉出一道笔直而孤冷的影子,渐渐融入回廊深处浓重的阴影之中。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古镇的瓦檐,也冲刷着这座古老书院深藏的秘密。而凌寒的到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注定要激起层层涟漪,揭开那被尘封的、非比寻常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