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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IV.Arthu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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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眼光沒辦法從那倔傲的女孩移開,已是沒能自控自拔的時候。
誕生即為國家革新象徵的孩子,是特別的;取自君王母親之名的名字,是平凡的──然而反是後者更引起他抬頭傾聽的興趣。
伊莉莎白。那個喜歡撫著他頭笑著說教的善良皇后,無法否認他從克蘭麥得知女孩名字時首先想起她。畢竟名字會變成印象的烙記,而他過去五十年的回憶已夠深刻,足以令他直覺憶起那位溫柔的女性──不,不能這樣想,他急急搖頭重新垂頭專注書中,這對女孩並不公平。(註一)
那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伊莉莎白──不會是他暗裡仰慕的皇后,博林家的女兒處決後女孩亦不再是公主,僅是Lady Elizabeth──亞瑟深曉這道理,但就是沒法略過每次女孩被提到的空氣響動。(註二)
或許,比想像更早之前他已經陷深了。
『伊莉莎白。』
他慢慢走向午□□園的大樹,被綠蔭覆掩的嬌小人影剎僵一秒,才跟隨微風轉過身體,展露樹影下始終閃亮似星的黑色瞳眸。
──連同可愛小臉上的閃痕、眼邊的紅腫,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牽起恬笑,他在小人兒面前蹲低,吐出比眼神或彎唇更輕柔的喃問。這頃風竟成了擾人的煩音。
『為什麼哭了?』
『我才沒有哭!』
女孩承得她祖母的髮色、臉型和名字,卻沒遺傳她本人的溫柔婉約。才十歲不到已學懂爭吵和辯駁的藝術,天曉得她長成後會變怎樣子?
他伸出指尖,輕輕拭過她的眼角,理所當然觸到了水點。
『是的,妳並沒哭,my lady。只不過有朵小黑雲剛好在妳頭上盤繞,把雨打到妳的臉上罷了。』把女孩臉上的雨珠彈走,引她幾驚地眨了眨眼,他泛暖的淺笑依然『現在黑雲被我驅走了哦,伊莉莎白,不需要再忍耐了。』
倏然,那孩子狠狠地朝他懷裡一衝,帽子拋飛再跌下,幾近連他人也將撞落草地,這反而催他本能地擁住幼弱的身軀。
風退下場幕,他卻聽見之前被掩藏好的細鳴。
白色袖擺叠蓋在他的沉黑大衣,強抑什麼的小手死死扣住衫領不放。接著一如以往,他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只有女孩埋首的上衣所傳來的顫抖。
他無奈又寵溺地笑,撫著女孩那頭猶如透明的金絲長髮,想抹去她緊咬衣領也釋放不出的沉哀重壓。
『這次又是哪位夫人或小姐失言了?』
沒有回答。他也不祈望從自尊心可怕地高的孩子尋出什麼,唯有默然抱著她等到悲傷都枯盡流乾,等到她重拾平日的嬌縱任性,彷如什麼都沒發生地直呼他的名字要他做這做那。
真是個奇怪又不可愛的女孩。
闔上恬恬發亮的碧眸,他並沒帶走嘴上的柔笑。
『沒關係,我就在這裡,伊莉莎白。』
× ×
現頃,是伊莉莎白的體溫訴說她在這裡的事實。就在他身邊,即使時間或許錯得離譜,也只是不值一提的瑣事,真的,他輕易擋絕了腦海諸多過份理智的推測和不安。
穩重接過她的手再緊緊握住,亞瑟微笑於她的訝異神色,好懷念的表情。她長大後幾乎都是她為他帶來驚愣。
『這是不同的時代了,人們會這樣牽手。』
當下是二十一世紀,她亦已放下女王的重責,可以似個平凡女孩般被他愛惜著--而本來就該如此。
『亞瑟幾時你變得那麼主動?』
當妳佔有這心胸到了無法瞞騙自己的時候。已經無法量算到底自己有多渇祈這刻的實臨,既然上帝如願讓妳重現我的身旁,那任何俗事都可以無視。我只看到眼前的妳。
他可沒想過把這丟臉的答案說出來,反而續笑著拉起她猶如白雪本身的左手。她的手很冷,法蘭西斯那混蛋竟然沒為她準備手套,他唯有用兩手包覆她的。
『喔?』
『怎麼了?』
『妳的戒指,不在呢。』
權戒,那將她和他縛束一起的沉重。
『那個時候,當我的靈魂返回主的護蔭以後,』可能是雪天的比映,她的微笑顯得灰黯『你親手拿走了吧。』
Till death do us part,直至生死相隔,婚約的鎖力僅僅頓止到此。
但心中的愛會一直延生長續呢。
『還真看不慣妳空空的左手。』
他忍不住投下暗示,其實腦裡盤算從這裡走到Harrods的距離是否她能負擔到的。
『那你給我跟現在的那位討回來啊,我相信把原有物歸還給前女王是應該的吧。』
說得好像那戒指是屬於她而並非流傳下來的!他沒理會她一貫的任性喃喃說著無關的話。
『我看看……要純金還是白金呢,該用鑽石還是……』
『喂~亞瑟你有沒聽我說話!』
聽到了聽到了,他完全清楚心裡的意圖了。
『是的,我的伊莉莎白。』他一把牽起她稍稍復暖的手,露出打從心底的燦爛笑容,令她一愕『那我們走吧!』
『喂──』
她一定不會承認,但他從風聽出來了,那聲隨奔跑傳響街上的高喊,溢出清脆的笑音。
他笑得更開、更樂、更眩目了。
× ×
忘了是幾次繞轉過繁鬧的華廳,最後不悅的鞋靴重重踏落同一片石板上,亞瑟皺著眉板著臉,禮廳、燭光和曲樂的中心未曾停過旋舞。
他們還要跳多久?奏師的手快累到動不了。
被抱起,伊莉莎白的長髮隨節奏劃過金色的規跡;再放下,彷如嬌瓣輕型落地並繼續優美躍動。她正值花樣美麗的二十五歲,如同新開展的女王朝代一樣朝氣蓬勃。新生而亮麗,自然引來狂蜂浪蝶的垂涎──煩人又不懷好意。
他不喜歡這必然的現況。
始終難以想像,當日那個喜歡鑽進自己懷裡的嬌小女孩,已蛻變為昂然傲視諸臣的女王。很快她的手指就會多出新的指環,跟隨歐洲每位女性的步伐:結婚、生下孩子,除卻她的孩子誕下一刻就將肩負一個國家的未來。
但他就是沒來由的厭惡這既定的規律。那畢竟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呀!要將她的手轉托別人,非得他願意肯首才可能。
綣起幾惱的綠瞳掃向舞廳中心,法蘭西斯跟伊莉莎白仍沉迷在舞蹈的漩渦。突然,法蘭西斯垂下頭,朝她耳邊私語了什麼,讓伊莉莎白的清脆笑聲搖響了空氣,她開心得瞇起眼的神情說明了那絕非錯覺。女孩真心地笑起來向來就是這個模樣。
然後她仰起頭朝他回訴什麼,他擺出那欠打至極的輕浮笑意,嘴又在繼續說些毫無真誠的花言巧語。
不可以!英.格.蘭的天敵正是法蘭西,怎可能把一國女王的王座黏到對面海的法.國椅子去?他咬牙結論。
伊莉莎白的鈴笑再度穿過他的耳際,直接而胡亂地憾動他的心靈。自音紋可以聽出她今晚真的很盡興,法蘭西斯唯一的優點就是舞跳很好……
必須別過臉做些什麼才行,否則若壓不下胸口悶煩的結果他無法想像──這裡始終是白廳舉辦的盛宴,而他正是主人之一──在經過的侍從盤中拿走酒杯似乎是當下亞瑟唯一尋到的出口。
暗紅的酒精滑過舌頭立刻灼燒感官,實在算不上是緩和惱熱心跳的解藥,但只要能夠幫他轉移視線就好。
握緊銀杯,他苦澀地品味火烈,試圖守住理性地構想著釀製葡萄酒的方法,直到有人拍斷他專注過頭的思緒。
『怎麼一個人在喝悶酒?哥哥以為你多少都學懂了基本的宴會社交技巧。』
側眼瞄去,是佻笑不變的法蘭西斯。所以沒正視理會的必要,他又提起酒杯到唇邊。
『真冷淡訥。小亞瑟,這樣會把朋友拒之千里的呢。這方面你的女王比你優秀,她的外交手腕跟她的舞一樣出色。』
那話有某個詞觸動了他的神經,令躁毒自沉默蹦出。
『你羨慕啊?但也沒辦法是不是,誰叫法.國有條莫名其妙的律法禁止女性繼承王位。啊我差點忘了,我的女王陛下也算是法.國的統治者,至少稱號這樣寫。』他嘲諷地彎起嘴角『所以法蘭西斯你也可以對她效忠的呀。』(註三)
『相比起來,小亞瑟才像羨慕的一方……唔,還是該說妒忌?』
被用柔軟包覆的鋭矢擊中,他不悅地吞下一大口葡萄酒。該死現在回嘴什麼都會被看成辯解,他才沒有妒忌……
『女王陛下未來的丈夫可真為難,搞不好會被小亞瑟你暗殺呢。哥哥開始擔心萬一我家的人──』
『就算伊莉莎白女王陛下結婚了,』緩緩開口但切斷得乾脆,要法蘭西斯準確無誤地接收他的宣言『那也不會是你那邊的人。沒有“國家”的同意,誰都不可能執起她的手。』
──雖然他清楚那女孩若果想做的話誰都阻不了……
厭惡地看著空空如也的酒杯,他給侍者扔下手上那只,換取另一滿滿的杯。法蘭西斯別有深意的目光只用眼角去感應就夠扎人,好像他能讀透自己的所思所想……
『小亞瑟,小心太過執著會導致傷害或瘋狂,特別是註定失去的事物,比方說……純潔的白薔薇。』
亞瑟的手穩穩拿住杯子,絲紅的水面並沒泛起動搖的漣紋。
就好像百年戰爭中的你嗎?他沒吐出這簡單卻殺傷力強大的話語,心裡有某種奇怪的直覺阻停了他,彷彿那是一旦接觸空氣就會成為落地蔓生的毒咒,如此一來便等同承認法蘭西斯的話。
他才沒那麼弱,天生的戰鬥者會經不起傷害嗎,也不可能輕易地扔入泥足深陷的處境。
『哎,你在這裡嘛。』女王輕漫而至,略過法蘭西斯的目光對亞瑟笑著伸起了手『現在補回開首沒跟你跳的舞吧?』
他卻把酒一飲而盡繼然轉身離去,衣擺揮散著沉重悶惱的角度。
× ×
牽著伊莉莎白登上百貨公司的大理石樓梯,他的心情輕愉悅快。
『用那麼多燭光,不怕引起火災嗎?』
偏頭對她笑了笑,就是怕過多的先進科技會嚇倒這來自十六世紀的女孩,才用樓梯這古老的方法。
『那些不是火呢,是電力……唔,妳把它當成魔法就好。』
她瞪大眼睛的驚奇難得一見,隨後由似懂若明的笑意掩蓋。
『就似我現身到這個時代的魔法一樣?』
『可能吧。』亞瑟撥弄她亂了的髮絲,指尖的輕柔把寵溺表露無遺『但對我來說,魔法是真實的。』
可以真實得把現實捨棄。
沐淋於魔法的光線,她的笑容如此幸福。
來到閃溢柔光但眩眼迷神的首飾部,他抑不住小孩般的興奮拉著她到櫃台。這是打從她出現在家裡會客廳他就想做的事。
『挑妳最喜歡的吧。』
『我說,婚戒應該是一生只有一枚的寶物吧。』聽見他的話,她抬起本來垂低審視的頭『對我來說,那只古板的黑色戒指是獨一無二的。』
真是的,她還不懂嗎?
『那枚戒環對妳來說太重太大,根本不合手指的大小。』不慌不忙地回應,其實他也有不亞於伊莉莎白的任性和自把自為『麻煩妳,小姐,我想看這個。』
『但當日用那枚定下的誓約不會再有一次。』
他有些無奈又好笑地迎看她的倔強。
明知自己不擅浪漫的言詞,看來只有用動作去說明一切。
『妳想我發多少次誓都可以,伊莉莎白,只要妳希望的話。』他伸手拿起玻璃櫃上左邊的白金戒指,為自己的無名指套上『但我實在很看不慣妳什麼都沒戴,好像妳掙脱了我的手那樣,我不容許這種事。』
伊莉莎白恬靜的瞳光被話語泛起晃紋,彼此間只存在直視,而不見店員會心一笑的離開。
『何況,』提起桌台上另一相同簡約高雅的指環,他微笑展現她看,翠眸搖動數百年不曾有過的溫柔『婚戒,本來就該是一對的吧?』
一對戒環、一組承諾、相向的愛。
以及,光環停留在無名指上的永恆時間。
這是我所能給妳,最大最真切的誓言。
× ×
『妳知不知道這樣做會導致什麼結果?』怒喊,他狠力往木桌一拍,痛得麻痺了冷靜『處死蘇.格.蘭的女王會令西.班.牙對我們出手!』(註四)
她冷冷的回望他,那是女王面對臣子標準的諷厭表情,終於用到他身上來了。
那個從來只對他笑的女孩變了,變太多了。
『放任她繼續活命,這些意圖刺殺我的密謀只會一直傳出,難道我又坐視不理了?』她挺直下巴反駁,頭上髮髻絲毫動搖也沒『我的確奉獻了自己給英.格.蘭,但可沒說過要為國家而死。』
『所以妳寧可國家因為妳的自私而亡了?』
他啞著聲音反問,這爭吵聽起來是如此違和不協,他不應該會對伊莉莎白動火,她也不該--
『這種事,只要打贏西.班.牙就不會發生了,不是嗎?』
『或許,妳放過瑪麗(Mary/ Stuart)的話就可以阻止更多不必要的死傷……』
『夠了!』女王霍然站起,把椅子嚇得驚響,她顯然怒了『為什麼亞瑟你要這樣護著她?』
『伊莉莎白……』被激抗震懾數秒,他眼內的暴風隨之翻騰。為何這女孩就是這樣!『妳有沒想過,她是繼妳之後的英.格.蘭合法繼承人,也是──』
『她不是!只要我能力所及,她就休想坐上我的王位!就算這代表我要處死同為女王的姪女也在所不惜!何況英.格.蘭的繼承者已有人選──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都在我背後跟詹姆斯通信!』(註五)
相比他蒼狂的怒目,她黑瞳內的魅火毫不遜弱,且以難以言喻的幾恨燃燒著。
『我不在乎這國家在我死後會變成怎樣!我只在意能夠看著我的你!』她正對他高喊,以真正的失控憤火嘶喊著『不過我卻忍受不了我死後那女人戴上這戒指,光是想像你注視著她我就無法忍受!』
所以這一切都是她私人的感情,根根本本的自我中心……
他愕愕地望著吐完狂語後顫抖不已的身影,終於見證了女孩──女人──的任性所能到達的地步。
好可笑,ㄧ條命竟能因這種殘酷的感情而消逝。
但天啊他好累好痛,連責罵都無力了……
『伊莉莎白,妳不會覺得,她跟被囚禁在倫敦塔的妳好像的嗎?』
椎心毒痛。
他輕輕喃問,只求她回到那任性但善良的女孩模樣。拜託,求求妳……
伊莉莎白怔在他的提問,然而很快就歸到女王的冷靜冰妝。
『柯克蘭卿,如果你覺得我不應該處決同樣是嫌犯的蘇.格.蘭女王,那我就會說,當時瑪麗(Mary/ Tudor)不殺我,是她作為女王的錯誤。』(註六)
在推門離去前,她那抹哀澀地牽起的傷笑,他知道自己一生都會記住,陷膚入骨。
× ×
『來吧,伊莉莎白。』
他輕笑著,拉起她挪動不能的靜手,溫柔地、慎重地、深情地,用凝聚了同樣幸福光戒的左手,將戒環慢慢滑進她的無名指。
『With this hand I’ll lift your sorrow,
Your cup will never empty,
For I will be your wine.
With this candle,
I will light your way in darkness.』(註七)
亞瑟.柯克蘭對伊莉莎白眨動了笑眸,以宛如古老歌謠的沉穩調音吐出誓言的最後一行。
『With this ring, I ask you to be mine. My dearest Elizabeth.』
這一次,讓我傾盡全心全力地愛惜妳吧。
.To be continued.
註一:蘭/麥/得--Thomas / Cranmer,幫亨/利/八/世達成跟第一任皇后離婚的功臣,因此成為英國權利最高的主教(Archbishop / of / Canterbury),是伊莉莎白的教父。他投入宗教改革的工作,最後下場被瑪麗一世(伊莉莎白的姊姊)因異教徒罪名燒死。
註二:博/林家的女兒--就是Anne / Boleyn,伊莉莎白的母親,因不忠罪名被亨/利/八/世處死(其實更可能是亨利喜新厭舊)。她死後十天亨利娶了第三任妻子,亦因此伊莉莎白由公主變成國王的私生女。
註三:法/國女王--自從百年戰爭以來英/格/蘭君主都宣稱自己是法/國的君主,就算到了伊莉莎白時英/格/蘭已失去所有法/國領土。
註四:蘇/格/蘭的女王、Mary/ Stuart--較為人知的稱呼是Mary,/ Queen / of / Scots,伊莉莎白的姪女,蘇/格/蘭和英/格/蘭的合法繼承人。小時候曾是法/國太子妃,但太子病死後她返回家擔任女王,因謀殺弟二任丈夫而逃亡到英格蘭,被伊莉莎白長期禁錮。她的存在引來了各式各樣刺殺伊莉莎白的陰謀,最後Babington / Plot中發現她的信件而被定罪、處決。
註五:詹姆斯--James / VI / of / Scotland,Mary/ Stuart唯一的兒子,伊莉莎白死後他成為兩國的唯一繼承人,開創了英.格.蘭的S.t.u.a.r.t王朝。
註六:Mary/ Tudor--就是伊莉莎白的姊姊,為免大家搞混特別說明。
註七:出自Tim / Burton動畫電影《Corpse / Bride》的結婚誓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