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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

  •   夜幕降临,大家在一处戈壁山石背面停下,一言不发,沉默中栓好马匹骆驼,点燃篝火,分食干粮,小心翼翼地拧开各自的水壶,喝一点水润一润干瘪的嘴唇。

      陆蕴微脸色苍白,小口嚼着干粮,如鲠在喉,怎么也咽不下去,海一线将水壶递给她,她喝了一口,等待水泡软口里的干硬面饼。

      鹿英叶走到她身边坐下,低声道:“往好处想嘛,没有看到熟悉的尸首,说明你在乎的人一定还在远方活着呢。”

      陆蕴微咽下嘴里的东西,扫视了篝火周围疲惫的众人,想到穿过战场残局时大家对残肢断腿见怪不怪的木然神情,沙哑问道:“鹿二哥,你们,是不是经常……”

      鹿英叶轻轻叹息一声:“边境一带,这些也是难免。”
      “可是,那些死掉的……”陆蕴微不寒而栗。

      “还是要尽量往好处想呀,”鹿英叶扶着陆蕴微颤抖的肩膀,注视着她,语气润和而真挚,“活着的是幸运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死掉的便当做解脱了,不用再受战争和凡俗世事的磋磨,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睡一觉了,你看,这样想,不管是活着还是死掉,都会好很多。”

      鹿英叶声音不大,但大家都很安静,是以都听得清楚楚。

      片刻后,虽没有人说话,凝滞的氛围似乎忽然松快了不少,渐渐有人走动,安慰那位偏巧碰上兄弟尸体的队友。

      众人松缓下来,似乎连带着马匹和骆驼好像也变活泼了,走来走去,踢踢打打,连累地众人不得不加固缰绳,栓牢看紧。

      忙活一阵后,大家围绕着烧得很旺的篝火,早早歇息了。

      陆蕴微听到嘈嘈切切的沙哑呼喊声,无数没有躯干的头颅从沙丘上滚滚而来,嘶声力竭地询问:能不能救救我,能不能?

      “不能,不能,你们已经……”陆蕴微挣扎哭泣,重复鹿英叶说过的话,“好好安息吧,睡吧,睡一觉吧……”

      所有的头颅安静下来,浮现出祥和宁静的神情。

      “迢迢?迢迢!”遥远处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陆蕴微猛地睁开眼,满头大汗。

      万籁俱寂,星月流转,海一线低头注视着她:“你好像做噩梦了。”

      “嗯。”她毫不犹豫地扑进了海一线怀里,温热的胸膛,平和的心跳,她依偎依靠,在熟悉包容的怀抱中偷偷哭了。

      海一线摸摸她的脑袋,又拍拍她的后心,耐心地安抚她,悄悄逗她:“你看,那是什么?”

      他指着篝火旁。陆蕴微看过去,篝火旁出现了兽头的影子,随着火光的摇摆而耸动变幻。

      陆蕴微反应过来,找到海一线做手影的手,抓住,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我早就不怕了。”

      “哎呀,迢迢长大了,越来越难哄了。”
      “什么啊,我本来就不是小孩了!”陆蕴微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捏了捏海一线的手,问他,“你还会其他手影吗?”

      海一线又做了蜗牛、兔子、鸽子、鸭子的手影,陆蕴微侧倚在他怀里,一整日都木木愣愣的眼神终于又活泛过来,闪烁着一点笑意,他也就放心下来。

      “再做个小猫出来。”陆蕴微说。
      海一线不会,尝试了一番,做出些四不像来,惹得陆蕴微偷笑。

      “没有尾巴不行,哪有六条腿的,这次的又没有耳朵……”

      海一线也笑,笑了一会儿发现陆蕴微安静了,他以为她睡着了,低头看她,她却仰着脸看他。

      “迢迢?”
      “你不害怕吗?”
      海一线知道她是说白天的事:“不怕。”

      陆蕴微又盯了他一小会,他微微垂下眼睫。他和陆蕴微都是生长在常年安定的东部平原,一年四季风调雨顺,何曾见过这般枕骸徧野血流成河呢。

      陆蕴微张开双臂,揽住他的腰,拥入怀中,嘀咕了一声:“骗子。”
      温热柔软的身体覆盖腰侧胸间,驱散了长夜的寒意,海一线轻声笑了:“汪汪。”

      “嘿嘿,骗人是小狗。”陆蕴微也笑,抬手摸摸海一线的鼻子。
      漂亮,挺拔,呼出温热的水汽,会让她想到狗狗。

      “汪。”海一线小小叫了一声。
      “喵——”她也叫了一声,海一线低声笑了,将她揽紧了。

      她贴在他胸膛变,听他舒缓有力的心跳声。

      是活人啊,活生生的,她摸摸海一线柔软的腹部,捏了捏,听得海一线呼吸骤然沉重,白日残肢碎尸的阴影在月光下随着呼吸消散,终于彻底安心。

      次日早上醒来,天色沉沉,运粮队的首领望着天际,脸色阴沉:“怕是要来沙暴了。”
      陆蕴微被灰沉天色搞得有点紧张:“很严重吗?”

      鹿英叶伸手试了试风向,笑吟吟道:“风从东南面过来,咱们躲在这块石壁后面,应该没太大问题,就是今天够呛能走了。”

      果不其然,很快领队传达指示,原地蹲守,看牢货物、马匹和骆驼,等风沙过去再走。

      突然不用忙着赶路,众人都懒懒散散的,吃早饭也比平时晚了不少,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检查骆驼身上的货物。

      陆蕴微想解手,悄悄拉着海一线往稍远处走。

      运粮队里都是些汉子,陆蕴微第一天混进去的时候其实也女扮男装了一下,可惜明眼人一眼就看出她是个姑娘,大家倒也没怎么为难,反倒颇为默契地照顾。

      陆蕴微不好意思在太近的地方解手,走一段路,回头看看,沙地一马平川,万里无垠,似乎还能看到,她拉着海一线继续往前,海一线摇头,问她:“为什么不绕道石壁后面呢?”
      “嘿嘿,忘了。”

      两人绕到石壁后面,又稍稍走远一点,短短不过数息,风忽然大了起来,沙尘铺面,吹得人晕头转向,睁不开眼,险些迷路,花了好些功夫才找到来时路。

      两人往石壁后面赶,还未走近,便见得地上一片凌乱马蹄印,听得兵器叮叮当当碰撞声和人马喧沸声。

      接着石壁后跑出一人,有些面熟,是运粮队的,此人快马加鞭往西方去,路过时冲两人喊:“你们两个,先躲起来。”

      “出什么事了?”陆蕴微问,然而那人已驾马走远,只留一缕烟尘。

      北地敌军暗中在此附近聚集,见天色有异,风暴将起,四处寻找岩壁庇护,偏巧跟鹿英叶他们这支运粮队碰上了,短兵相接。

      不等陆蕴微和海一线靠近,很快有人发现了尚未回过神的他们,提刀追袭。

      两人发足狂奔,慌不择路,风沙越来越大,追兵不见了,视线渐渐模糊,目光所见不过周围一寸。

      “迢迢,别走散了!”海一线在狂沙中竭力呼喊,牢牢抓住陆蕴微的手,紧紧扣住。

      沙尘与风暴越来越大,两人几乎动不了,纯是被风吹来吹去,沙子拍到脸上,完全睁不开眼,看不见彼此,唯能感受到对方的手,牢牢攥在手心,温热的,汗津津的,不能松开的。

      两人就随着风沙走,也不知过了多久,找到一处岩石做掩体,瘫倒在地,望着狼狈不堪的对方,咧嘴一笑,吃了一嘴沙子,只好倚在石头上,老老实实等风暴停歇,拉着彼此的手却不敢松开,不留缝隙。

      陆蕴微往海一线身侧挪了挪,悄悄将脑袋倚上他的肩头,闭上眼睛,狂风肆虐,天地变色,小小一方天地,唯余二人。

      风暴停止时,天上只剩一轮明月,清光皎皎,两人默默坐在岩石上,四望茫茫。

      “风停了……”陆蕴微轻声道,“不知道鹿二哥和大家怎么样了,会不会——”
      她止住话头,悄声对自己说也是对海一线说:“要往好处想。”

      “是呀,要往好处想,”海一线温声道,“不过现在这么晚了,明天再想吧。”

      “可是明天怎么办呀?”陆蕴微看着星星分辨方向,“风从东南吹过来的,我们大概是被刮到西北方向了,但现在我们在什么地方呢?”

      陆蕴微一点一点蜷缩起来,他们不知道身处何处,茫茫沙海里没有熟悉路线的人引路,恐怕走不出去。

      要往好处想,风沙往西北吹,他们本来就是往西北方向走,说不定被风沙推着走,反而离目的地更近了呢。

      海一线拍了拍陆蕴微后背,温声道:“明天再说,风停了,安安静静的,先好好睡一觉吧。”

      “嗯,明天再说。”陆蕴微闭上眼睛,躺在冰凉的石头上,缩进海一线怀里。

      明天……陆蕴微昏昏沉沉地想,明天往哪儿走?断臂残肢,折戟沉沙……二哥还活着吗?

      浩瀚无垠的夜空,无边无际的荒原,芸芸众生夹在中间,异常渺小,渺小到陆蕴微几乎都找不到自己。

      明天……她还能找到二哥吗?

      陆蕴微睡不着。

      天上月似圆盘,光洁一片,掩盖了白日的黄沙遍野尸骨嶙峋,四下里银纱缥缈,似真似幻。

      “海一线?”陆蕴微轻轻唤了一声。

      “嗯?”

      “我在想……如果我找不到二哥怎么办?”

      她坐起身,头一次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她找不到二哥陆应烨怎么办?此前她只一昧的寻找,好像忘了想找不到怎么办,此前她总觉得能找到,到如今,她幽幽一叹,好像不太相信了。

      她该怎么办呢?她早就流离失所,无处可去了。

      海一线也坐起来,想了好久,才回答道:“那你就跟我回家吧。”
      海一线声音很轻,落在寂静夜色中,一阵风似得飘过。

      陆蕴微一怔,侧身望向他,他那双浓墨重彩的眉眼在月光下闪烁着光芒,继续温声说:“或者不回家,你想去哪儿都行,我们养两只羊,四五只鸡,再加一只小狗和一只小猫,白天我们上山去放羊,晚上回家,就喂喂鸡,摸摸小猫小狗,等有了钱,我们就买一块地,种粮食种庄稼。”

      陆蕴微不知道为什么鼻头忽然间酸酸的,她小声道:“可我不懂怎么种庄稼。”

      海一线轻声笑了:“那没关系呀,我知道怎么干就好了,你不用去田里,你可以呆在家里,继续帮大家写书信就很好。”

      “这样好像也不错。”陆蕴微喃喃道,“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傍晚炊烟袅袅,她站在门口,等着踏着夕阳回家的海一线,等着他回家。

      回家。

      家。

      海一线又问:“这一路上你最喜欢哪儿?你喜欢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最喜欢……”陆蕴微脑海中画面交织,林府阶前正走下马车的林夫人,商队中并驾齐驱的顾显纪彰,摩挲袖间刺绣的鹿英叶……不对不对……屋梁下,热气腾腾的水滴在她的发间,一双手柔软温暖,是四婶周春花……

      从京城昏暗不见日月的牢房,到如今宽广不见苍生的荒漠,从雪落满山到草长莺飞挽弓如满月,从夏夜虫鸣到如今秋风起雁南飞,一路万里……

      陆蕴微望着海一线,失神道:“最喜欢你家。”

      黄泥茅草屋,她一睁开眼,有人坐在床边,手心温热,试她额上温度。

      话音落下,海一线愣在当场,有什么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不容他思考,熔断一切,措手不及。

      陆蕴微伸手,揽住他的腰,柔软的双手,细细的臂膀,缠绕收紧,她埋进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脏砰砰乱跳。

      半晌,海一线僵硬地抓住了陆蕴微的肩膀,推开她,她轻轻浅浅的目光落在他的鼻梁上,他嗓间一紧,哑声道:“迢迢……”

      下一刻,陆蕴微挣开他推远的手,再度俯身,抱住他。

      “唔——”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咬在他脖颈,咬在他起伏滚动的喉结上。

      好渴。

      有一个远比迷路还要严重的问题摆在他们眼前,他们没有水了,一切都发生地太过仓促了,他们全部的行囊都在失散的运粮队里。

      好渴。
      干涸的唇瓣仍然柔软,小小的舌尖探进来,纠缠不休,吮吸不止,相濡以沫。

      好冷。

      他们没有火折子,没有可以生火的东西,漫漫沙地中什么也没有,更深露重,衣服却一件一件褪走,消失不见。

      什么也不剩,刚出生一般,脆弱赤诚。

      好冷。
      只好缠绕彼此,赤裸坦荡,贴近,密不可分,不容间隙,摄取着彼此肌肤余温,沉溺,沉沦。

      心跳交织,夜风浓郁粘稠,一切燥热不安,无处释放。

      好热。

      “我告诉你怎么办,”陆蕴微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一直都不知道呢。”

      漫天群星降落下来,吟唱歌谣,重重叠叠,他吻住其中一星,缥缈破碎的歌谣声藏进他喉咙里,忽远忽近,忽大忽小。

      月亮一颤一颤的,他伸手去够,月亮停在手心,一分为二,化为两瓣,摇晃不止,圆月中心散开一圈圈涟漪。

      天地碰撞摇曳,夜风浅吟低唱,月光决堤。

      皮肤一层一层褪去,肌肉一块一块痉挛,五脏六腑在燃烧,骨骼轰然倒塌,散落一地,月色下莹莹如玉。

      他抬手抹去莹莹如玉的水痕,潮湿温热。

      她反手扣住他,指尖相扣,额心相抵,发丝缠绕。

      天幕中一颗又一颗的眼睛闪烁,垂眸注视,荒野上砂砾震颤滚动,随着风声传递喧嚣。

      而他们,唯有彼此,唯余彼此,只好一次又一次,竭尽所有,沉沦彼此,共渡长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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