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边际论》Ropsis

3、忒修斯之船·3

　　直到祝海抱着崭新的被褥和枕头被闻潮赶进副卧，她都没能理解为什么闻潮要发那么大的火。

　　“我没有那种爱好。”闻潮掐着她的下颌把她拎起来坐好，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我向罗盘申报成为你的导师贴身看顾你，是因为假如你被发现，你绝对活不过第二天。你用你暂时的价值交换了我暂时保住你的性命，你要是还想活着，就别跟我玩这种不三不四的游戏。”

　　“抱歉…抱歉，我只是，不理解您的意思，我会好好学习。”祝海艰难地说。

　　然后她就被勒令滚进副卧睡觉。

　　闻潮喝下的那杯黑咖啡昭示了她今晚或许还有重要工作要完成，她在人类里应该算长得非常好看的，眉目却总笼罩着一股见血封喉的锐利。彼时她在装潢简约的客厅里坐着，除了面前的光脑，其他光源全部关闭，整个人就浸没在黑沉的夜里，投来的目光毫无温度。

　　“这有可能是你睡的最后一次觉。”闻潮说，“好好休息。”

　　搞不懂。祝海坐在浴缸里发呆，两条触手欢畅地在冷水里游动，仿若委屈般蹭着她光.裸的胳膊，像是在控诉今天在那心狠手辣的女人手上的遭遇。

　　她用手指摸了摸触手尖尖，却感觉不像是在摸自己的另一只手。

　　倒像根据她的心情有着一点点自我本能似的。

　　算了，这也是闻潮该研究的东西。祝海因过度思考而有点犯困，比起那床散发着幽香的床褥，她更喜欢注满水的恒温浴缸。

　　她就这样靠着浴缸内壁沉沉睡去。

　　*

　　“起来。”

　　她被花洒劈头盖脸浇了个透。

　　祝海从深度睡眠里惊醒，懵懵地用手抹了一把脸，一睁眼就看见绷着唇角的闻潮。浴室里有扇玻璃窗，窗外的曙光才刚刚泛进来，估计只有四五点。

　　闻潮单手撑着浴缸，把花洒往里一丢，面无表情地转身出去。

　　祝海注意到她已经换上了初见时的那套战术服。出事了吗？闻潮一夜没睡？

　　她裹着浴巾快步走出浴室，一套崭新的海洋迷彩战术服放在床上，跟闻潮身上的那套在颜色上略有不同，尺寸小了许多。

　　闻潮靠在门沿上：“一分钟。”

　　三十秒后，两人在熹微迷蒙的晨色中，从编号57的外球壳中央住宿楼里悄无声息地摸出来。闻潮手中的电磁笔闪耀着微光——用以定向扰乱半径一公里内的监控设备。

　　四大海洋信标各有各的建筑设计，唯一相同的设计就是整个信标以同心球形式铸造，每一层都是内层的保护罩，且信标每一层的出口与入口都泾渭分明且互不交叠。想要去更外侧的区域，就必须一层层向外移动。

　　外球壳的中央住宿区与出口由自动运行的摆渡车相连。

　　出了外球壳，便是被称为“垃圾场”的、由各失落地拼凑而成的、也是离海洋最近的，球面区域。

　　她们如影子般，飘上凌晨空无一人的摆渡车。

　　祝海有点缺乏睡眠，车子的摇晃频率像极了海里的风浪，她望着窗外，悄悄打了个哈欠。然而此时手腕上的光脑适时地震了两下，显示是闻潮发来的好友申请，直接把她的瞌睡赶走大半。

　　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闻潮的身份编码。……18S000001？还真是当之无愧的S级人类。

　　闻潮在她旁边面无表情支着头，却是用光脑接入了私人通讯频道，一行由脑电波输入的文字冒出来：“我们去W038。”

　　祝海有点不太会用脑电波输入，聊天框里一下出现了很多乱码，她努力集中精力：“Y&I@但从信标前往@失落地的摆渡船不是会记录身份吗？那刚才屏蔽监控的用意噫噫噫是什么？”

　　“打时间差。”闻潮眼下因熬了一个大夜而略显青黑，长如蝶翼的睫毛闪了一下，“晚上那个论坛的帖子，监控截图几乎在段柏进电梯的一刹那就泄露出去了，一定有人在盯着住宿区的监控。但摆渡船不一样，登船身份属于高保密信息，需要联系联邦首脑才能查询，而她们不会轻易惊动上级。”

　　“！！！不是吧！她们知道您要回W038？”祝海的乱码里夹杂了几行感叹号，“不，等等…她们是谁？！！！”

　　“我不知道，但有猜测。”

　　闻潮的输入光标可疑地暂停了一下，像是没忍住想法，一行字缓缓浮现出来：“你看起来好吵。”

　　“抱歉主人…我是说，长官。”乱码迅速地道歉，“我不习惯脑电波输入，主人。我是说，长官。”

　　闻潮直接关闭了祝海这边的发言权限，满屏的乱码终于止歇。

　　“我们西太平洋信标依图斯特海沟而建，这次生物潮发生在从前一度被认为是绝对安全的图斯特大陆架，其中尤其是你——融合度近乎完美的畸种的出现，是前所未有的。而海洋生物进一步的高智变异，根据目前的所有研究，唯一的路径就是吞并高纯度的人类基因。”

　　“高纯度人类基因的来源，说白了就是A级及以上的人类尸体或活体。这不是小事，A级及以上的非自然死亡会向全信标居民发表讣告，而太平洋上的任何一个信标都保持了沉默。”

　　“说明如果猜测为真，那么信标的管辖海域内一定发生了恶性事件——要么是偷渡的家伙因为意外死在了海里，要么是有人、或是非人，在恶意投喂海洋生物，要么就是，有信标故意隐瞒了某人的非自然死因。”

　　祝海消化着这些信息，心中慢慢涌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

　　几乎同时，闻潮的新消息从对话框最底下冒出来：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代表了太平洋信标群内部有大问题。”

　　“她们那么急着管制我，只能反向推出，W038残存着决定性的证据，而她们还没来得及把脏东西全部处理干净。”

　　*

　　再一次踏上W038的陆地，祝海几乎有些恍惚。不过相隔一天，原先破败的城市却几乎称得上是腐败了，每一处水坑里都熙熙攘攘地挤着数百只鱼虾，有些尚未死透的还在甩尾挣扎。一些承重或抗腐蚀没做好的房屋已然倾颓，融熔在漫天的灰白色里。

　　唯一没变的大概是雨。

　　暴雨。特大暴雨。间或夹杂着掉落的海洋生物。

　　光脑在雨雾里亮了一下，祝海在一种诡异的眩晕中低头打开，时间显示早上六点，却是一则西太平洋信标官方发布，自动推送到所有信标居民的终端。

　　通缉令。闻潮，怀疑触犯信标法规，请上将速来西太平洋信标行政大楼配合调查。

　　“贼喊捉贼。”闻潮嗤笑一声，深蓝色的眸光微沉，“但比我想象的要快。”

　　祝海忍着眩晕和周遭逐渐嘈杂起来的噪声问：“长官，我们去哪里？”

　　“海边，离海越近越好。”闻潮已戴上了黑色皮手套，那把曾经顶过祝海脑门的配枪被她上了膛握在掌心，嗓音一如既往地快而冷冽，“现在太平洋飓风叠加上天文大潮，风暴潮会把很多东西抛上岸。关于她们没来得及处理掉的证据......我想，无论是怎样的人，想要去海里，都只能依靠大型船只。我极度怀疑这附近的海域应该有一艘沉船，那么大的金属残骸，一定会有一部分零件被抛到信标上。——我们没有时间了，走。”

　　她不容分说地一把搂过祝海的腰，像抓小鸡似的把她夹在胳膊底下，单手持枪，三步并作两步，飞跃上路边一座矮房的屋檐。

　　倾盆暴雨几乎在她们离开庇护所的一刹那就把她们完全淋湿了。

　　祝海觉得这雨水中仿佛有什么物质，在催着她伸出触手，将身边所有活物吞食入腹。明明刚才在摆渡船上已经吃过简陋的早餐，那些摄入了人类躯体的食物却像凭空消失了，只留给她无法忍受的饥饿。

　　她微微偏过头。

　　闻潮带了一个拖油瓶，再加上没休息好的体力不支，跑得明显有点吃力。那些雨水顺着她苍白的下颌和紧闭的唇线流下来，装了消音器的漆黑配枪却毫不迟疑，瞄准、射击，从天而降的具有攻击性的海洋生物根本近不了她们的身。

　　触手从后颈悄然伸出，在暴雨中粘腻生长。

　　本来只能伸长到人类的一臂长度，现在祝海却觉得，它似乎能听凭自己的期望，无尽地延申下去。

　　闻潮再厉害，此时的后颈还是完全暴露在她触手的射程之内。

　　那触手自以为悄无声息地向上攀援——

　　闻潮右手中漆黑的枪口正在静静地转向。

　　“长官，小心。”祝海突兀地开口了。

　　她的触手轻巧地掠过了闻潮的头顶，瞬间变尖变硬，捅穿了一条鮟鱇。没有任何鲜血与内脏流出，那变异后足有成人小臂长的深海鱼瞬息之间就被触手吸成了薄薄一张鱼皮。

　　祝海脑海里的声音又响起：【基因序列「鮟鱇」激活：“请允许我为您点亮一束微光。”】

　　接着，那触手带上一豆莹莹的亮光，照亮了冷雨中前方的一寸前路，又在雨中伸展——仿佛是冲洗掉上面残存的鱼腥味，然后垂下来，帮闻潮把垂落在眼前的发丝梳到了耳后。

　　闻潮的面色在暴雨中阴晴不定。她脚步未歇，偏转的枪口准了回来，直指前方，连开三枪，无一落空。鱼类的尸体纷纷落下，她避开秽物，提溜着祝海的腰往上提了提。

　　是这畸种识破了试探？她有这么高智商吗？难道智商评级需要更改？

　　正想着，搂着祝海的左臂却陡然一沉。

　　她倏然转眸，祝海四肢垂落，眼皮紧闭，却是死死昏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