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边际论》Ropsis

1、楔子·1

　　它们没有意识，没有身躯，泛着浅蓝绿色的透明皮囊里，是世界上最小的海洋。风浪让它们挤挤挨挨地聚成一大群，忽明忽暗地漂浮在温暖的洋流中、广袤的大陆架之上。

　　这里是阳光所能触及的最深处，西北太平洋的子宫、生物的温床。

　　“信标守则第一条：不要一个人靠近海洋。”

　　终年的近岸流裹挟着新鲜血肉的味道，冲过这群栉水母。

　　栉板反射出虹彩，纤毛迅速把那些被大型海洋生物撕碎的血肉颗粒送入胃循环腔。

　　“信标守则第二条：当在水边受到认知范围之外的攻击时，及时自杀。”

　　水体轻轻摇撼着，一场风暴将近了。

　　“信标守则第三条：拼尽全力阻止人类基因流入大海。”

　　*

　　【......检测到活体，进化系统启动中。】

　　倾盆暴雨里，一具死尸般的羸弱躯体正被抗在飞速奔跑的战士肩头。

　　它垂下的头颅毫无生气地左摆右晃。随着战士的动作，一张惨白的、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脸庞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过来，被雨水劈头浇了满脸。

　　身材壮硕的女人一咬牙，攥着长冷兵器的手臂青筋暴起，一道锋锐的银光闪过，洞穿了一条从天而降的双髻鲨鱼。腥臭的内脏噼噼啪啪地下落，她将肩上的女孩往上扛了扛，手掌在耳边一抹，暴躁地喊道：“闻潮！好没好！”

　　“快了，别急。”她耳廓周围笼罩的通讯光圈里传来一个偏冷的声线。

　　“你她爹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老娘才在外面为了这个乱跑的妮子拼命好不好？”女人显然也累坏了，喘着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把小女孩护在怀里，暂时找了个破败的屋檐避雨。

　　祝海仍像个尸体般无声无息，脸上爬满如泪的水痕。唯独雨雾里一双眼眸，眯开一道黑沉的窄缝。

　　她如初生的婴孩，对这世界充满好奇，第一眼就是灰蒙蒙的雨幕和暴雨中不断下落的黑影。身后的人类穿着硬邦邦的盔甲，单手剑横放胸前。

　　【——接入道德，接入常识，接入情感。读取记忆成功，移植中......】

　　祝海方才降生的意识被倏然冲入的大量信息轰击得强烈眩晕，周遭持续不断的尖锐噪声让她想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等等，什么是手，什么是耳朵？那些陌生的意识像一只水母生来就知道应该如何摆动纤毛来进食一样，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脑子里。她微微举起自己的右手，让它握紧又松开。

　　这是属于智人女性的手。灵敏、有力、精准，可以拿起冷兵器，也可以拿起移液枪。

　　【我要成为灯塔最好的战士。】

　　这是谁的声音？

　　“走了。”纪觉喃喃。

　　在她嗓音落下的下一秒，正空中一道流光悍然展开，隔绝了所有乱七八糟下落的东西。

　　纪觉飞掠于尚还干燥的落脚处之间。

　　祝海终于安静下来的世界里，周遭破败的城市正在暴雨中平行向后飞逝。她终于找回了支离破碎的思维，默不作声地想：所以我到底是谁？

　　她似乎上一秒还漂浮在近海大陆架的暖流里，随着潮水鼓动着半透明的躯体。所以，是水母？还是人类？

　　祝海牵起乱成一团的思绪，从中拎出最关键的几条：

　　这个躯体的名字是祝海，身份编号25E283991。25代表她于联邦历25年从培养基地毕业，E代表成年前综合评级仅有E，当年排位283991。一个极其平庸，几乎快要在这一年所有新生女中垫底的排名。

　　仅有E级的未成年普通居民不会被任何一个联邦组织提前招收，只能通过二次考核来确认身份归属。两位主考官中，一位是来自联邦军队组织“灯塔”的顶级军人；一位是来自联邦科研总部“罗盘”的天才科学家。

　　原主就是在这场考试中出了意外，倒霉透顶地死在了这个E级风险区突如其来的畸变生物潮中。

　　但其实这再正常不过了。在二次考核中，两位主考官的存在只是为了收尸而不是为了保护。所有联邦居民都心知肚明：对于E等级的她们，无论是智力还是体力都远低于正常人水准，却还要被拉去真正的污染区试炼——能通过“二次考核”的人十不存一，联邦本来就没想让大多数E级活下来，本质上是对低劣基因的扫除。

　　祝海理清思路，在心里品了一下来龙去脉，确信了自己本是只小小水母，却莫名其妙寄生了一个人类。

　　呃，除了脑子里莫名其妙出现的那个系统，这种情况...似乎，培训基地的第一节课就仔细讲解过。祝海从原主的记忆碎片里艰难地扯出那一段，来自多年前讲师模模糊糊的声音：

　　“畸种，是海洋生物融合了意外流入大海的人类基因后发生畸变的产物。它们的基因纯净度时常在50%以下或更低，根据原始物种的不同，击杀技巧各不相同，在此不赘述，以后有幸分去‘灯塔’的同学们将会学到。”
　　“而基因纯净度仍在90%以上的畸种，则会进化出类人的躯体乃至狡猾的智识，然而它们仍葆有野兽的本能，是一旦被发现就要立马肃清的危险存在......”

　　啊，所以她是一只，还蛮高级的，畸种？

　　祝海在纪觉的背上被颠的七荤八素，默默看了一眼女人别在腰间的漆黑枪械。

　　......作为一只被人类深恶痛绝的“畸种”，现在她的目标显然不是通过考试了，而是如何在两位评级最低为A的主考官手下活下来。

　　*

　　纪觉不愧是“灯塔”的A级战士，不过数分钟，就几乎飞掠整个城市。天穹上保护罩的流光隐约照亮了一栋较高的楼房，她脚步和缓下来，将装晕的祝海打横抱起，用胳膊肘一顶门上的机关，一面内嵌的扫描仪弹出，对她进行虹膜扫描。

　　机械音响起：“欢迎您，身份编号18A002818，纪觉上校。”

　　祝海周身一冷，感受到自己被带入了一个空气潮湿微凉的室内。纪觉似乎在抱着她向地下走，随着均匀的脚步声，空气的温度越来越低，她浑身被暴雨淋湿，被冷气一激，胳膊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吱呀，一扇门打开的声音。

　　她被温柔地放在了某种柔软的布料上。

　　“还没醒？”

　　“没。你看着吧，我去歇一下。”

　　暂时蒙混过关？

　　耳侧的地面传来某人的鞋底叩击地面的声响，那稳定的、金属质感的响声在她耳侧停了下来。祝海猜这是来自“罗盘”的那位主考官。

　　下一秒，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顶住了她的眉心。

　　强烈的直觉袭来，她猝然睁眼——枪！

　　那一刻，生物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颈后皮肤倏尔开裂，两条长约一米、半透明的触手抽出，直直鞭向那要命的冷硬枪械。

　　电光石火间，她听到一个女人轻笑的声音。紧接着，那两条触手就被一双裹着皮质黑手套的手一把攥在了掌心，一卷一扯，她被迫撑坐起，痛得眼冒金星，泪眼模糊地跟她的主考官对视。

　　“不装啦？小畸种。”她的主考官蹲在她身边，扯着她的触手笑着问，语气像闲话家常，枪还狠厉地顶在她颅骨上。枪已上了膛，女人的食指就要扣下——

　　千钧一发，祝海只听得脑海中：
　　【基因序列「水母」激活：“多么孱弱的生灵啊，谁看了都会怜悯。”】

　　下一秒，被闻潮拽在手里的两条触手软绵绵地垂落。祝海红着眼眶，分明受到的是死亡威胁，却如同充满眷恋般微微一偏头，用额稍蹭了蹭枪口。

　　对于一只水母而言，死亡是最不稀奇的事。

　　她从一出生就是随波逐流。所以，如果有人真切地看见了她，而后给予她死亡，那亦是她短暂生命里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闻潮的枪口从额梢游走到她的眉心，持枪的女人大抵从没见过即将死在枪下的生物是这种反应，颇为新奇地瞧着她。

　　祝海被枪抵着额头，颈部顺从地微微后仰，生物的本能感受到对方的杀意因她的顺从而微微收敛，莫名其妙想起了一段在培育基地听到的八卦。

　　“‘罗盘’之上，是引领人类智慧光辉的数位S级长官。其中最臭名昭著的是来自联邦首脑的闻潮，闻上校。”

　　“她原先是‘灯塔’的人，联邦最锋锐的刀，最优秀的雇佣兵。但后来屡次不听组织命令，擅自出海收集样本，被‘灯塔’开除了。‘罗盘’却因她对畸种的痴迷和比任何人都深入的研究，把她收入麾下还当成至宝。”

　　“听说她性格恶劣扭曲，喜欢玩弄活人和实验品，最讨厌别人忤逆她的旨意。”

　　“你不怕我杀你？”性格恶劣扭曲的闻潮出声了。

　　“怕。”祝海面色苍白脆弱，微微一眨眼，眼睫像陡然颤动的蝶翼。

　　她只是一只羸弱的水母，尽管成为了畸种，也完全没有攻击力。

　　那两条触手只能勉强抓取物品，她既无利爪尖牙，又无封喉剧毒，反抗是无意义的。

　　脑中那奇怪的声音又响了：
　　【基因序列「海豚」激活：“海洋里最忠诚的小狗，驯化起来大概很轻松吧。”】

　　——啊，那便只剩服从。服从眼前这美丽又强大的女人。

　　“我来自西北太平洋，图斯特大陆架，规模最大的栉水母种群之一。”祝海一边拼凑着记忆自报家门，一边注视着闻潮的深蓝色眼眸。她的生物本能浮起一阵几乎让她战栗的欣悦，好似能被眼前这人抓住触手用枪威胁是她的无上荣光：“闻潮博士，伟大的您应该知道，栉水母对哺乳动物没有任何威胁。”

　　闻潮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被自己轻易控制在掌心的两根触手。

　　“所以，我不可能主动攻击人类。方才出于本能袭击了尊敬的您，我很抱歉。”祝海轻声说，“实际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如何出现在陆地上的。但我觉得您可以弄清楚。”

　　“我的确可以。”闻潮盯着她，枪口蹭了蹭她毛茸茸的眉毛，“但我凭什么帮你？”

　　祝海缄默数秒：“凭我是迄今为止第一个特例，博士。哪怕是基因纯净度近百、最接近人类的高级畸种也拥有三大特征，‘缺乏理智’，‘无完整思考能力’，‘外形与人类有明显不同’，我似乎都不符合。”

　　闻潮笑：“你很有自知之明嘛。”

　　旋即，她猛地掐住了祝海的脖子，将她扼倒在软垫上。

　　喉管几乎被掐碎，祝海发出痛苦的嗬嗬气声，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闻潮如燃着一蓬蓝火的眼瞳。

　　“嘴上说的好听。”闻潮面无表情地收紧五指，“你在用你的价值威胁我。”

　　不是的，博士。我忠心地、发自本能地想效忠于您......！祝海却再说不出一个字，痉挛的手指徒劳地攥着她的黑手套，泪珠从眼角接连不断地滚落。

　　这二十秒像一个世纪。

　　终于被放开，祝海四肢抽搐，艰难呼吸冲入肺腑的新鲜空气，身体因极端缺氧而剧烈战栗着。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像一只蟒蛇，掐着她的下巴，逼她抬起头来。

　　“窒息测试，二十秒，被试者无任何反抗能力。还不如我那个没考进灯塔的小侄女。”闻潮嗤笑着说。

　　祝海满脑子都是“不如给我个痛快”。

　　闻潮继续了：“力量E，敏捷D-，无毒素，无特殊能力。综合危险评级E。”

　　缓过了最初的那一阵，祝海喘着气，越过闻潮的发顶，看清了她后侧的墙壁上那一张信息登记表的投影。

　　闻潮……在给她做能力评定？不对。这不是未成年雇佣兵的评级表。

　　祝海微微瞪大眼睛：这是——异常生物登记表！

　　“鉴种方向，栉水母。介于该个体在颈后存在一对可收缩、分支的长触手，实际鉴种方向应靠近球栉水母，或类似的较为原始的品类。”

　　“智慧B，理智A，服从性A。”

　　祝海一眨眼，自己这是要被闻潮收编了？

　　闻潮松开她的下巴，报出最后一个数据：“人体融合度S。天衣无缝。”

　　“博士…”祝海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的可怕，赶紧咳了几声清清嗓子，“我此后就是您的实验体了吗？”

　　闻潮没回答，一挥手就把投影出来的登记表关掉，慢条斯理地从软垫下面摸出一副手铐，将祝海的手反缚在身后。

　　在银质手铐“嗒”一声扣上的下一秒，纪觉推门而入。

　　这位满身腱子肉的女战士没有向她认定的逃兵望上一眼，径自走向闻潮，问道：“喂，闻潮，罗盘的评级我直接帮你写上F了吧，还有她的定罪书你写完没有？”

　　“触犯信标守则第一条，按规定押送入监管所三周，实施批评教育。”闻潮站起身来，“罗盘评级S，并且直系导师认定为我。根据规定，罗盘A级及以上的未成年监管由导师完成……”

　　“哈？”纪觉的声音几乎可以把房顶掀翻。她不可置信地指着无助跌坐在那儿、到现在眼眶还是红着的祝海：“她，罗盘S级？你们罗盘是垃圾桶吗？理由是什么？”

　　“所以你们灯塔的最终评级就是F了对吧？那这小孩归我咯。”

　　“肯定是F…不是，别偏题，闻潮，你脑子坏了吧，理由到底是什么？而且你还要当她的直系导师？”

　　“这小孩乖，讨我喜欢。我看就是天生搞科研的料，怎么，不行？”闻潮哼笑一声，摸了一把祝海的脑袋，“喊声长官我听听。”

　　祝海乖巧：“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