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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黑石毒计,丧心病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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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八年的冬天,四海升平,民生祥和。
随着身子愈发沉重,我愈发觉得孕期是一个女人生命中的神迹。这世界上从此出现另一个心跳,来自于我的身体深处,和我的心跳交相呼应,缠绕为天衣无缝的和弦。我总是去幻想这个孩子的眉眼、气质和人生轨迹,究竟他会有几分像我,几分似玄烨。此刻举宫上下都为康熙朝嫡长子的降生而激动和紧张,后宫有多大,就有多少盼望我诞下女儿甚至是狸猫的诅咒,然而我知道,身为赫舍里皇后的我,就算真的生出一只狸猫来,也有本事让他修炼成精,幻化为人,羽化成仙。因为掌握江山的,是我的男人。
随着玄烨对往事的一一了解,他不再像从前一样忌讳我和容若的相处,相反还常常留容若在坤宁宫和我谈诗论画,一方面也以防有人贼心不死试图在我临产之际谋害我。而我却了解玄烨心中的小算盘,容若已与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卢氏订婚,孝庄赐卢氏淑人。这卢兴祖是明珠密友,据说其女琴棋书画般般皆通,和容若虽远隔千里却书信频往,其文采颇动容若的心。玄烨每日眼见容若喜上眉梢的样子,方才放心将他安排在我宫中。
此刻容若正专心致志地凝望着英吉利进贡的半人来高自鸣钟愣神,研究了半日也没搞明白到底这钟内藏了个多矮的人才能准时作声。这英吉利自鸣钟是皇上于半年前遣人送到坤宁宫的,镀金钟身,宝石数字,可谓是巧夺天工,精致非常。可古代的自鸣钟半夜十二点也要报时,为免扰我入眠,还没等摆起来我就让白缨收进坤宁宫的库房。昨天容若值夜,为让容若睡得舒适温暖我便让碧玺到库房里翻出一床鸭绒织锦棉被,谁知容若也随着碧玺进了仓库,一眼便相中了这钟。若不是送这个做礼物谐音不好,我真有心让他把这蠢笨的大钟搬到纳兰府,让他拆了好好研究一下构造原理,免得每日围着这钟打转。
“我说容若,没有多久你就是新郎官了,咱们还是来研究一下你这婚事要怎么办吧,研究那钟作甚。”我已经临近生产,大腹便便不宜出殿,只好每日和容若白缨等人说话解闷,原本这深宫寂寞就难排遣,自从容若迷上这钟之后,我每说和他说三句话他才回一句,气得我只好取笑他。
“皇后娘娘知道吗?这钟去年我到广东的时候也看见过,就是从广东港口那上岸的。这钟装箱过来时一片一片的铁皮子,铁齿轮,铁针。后来我在总督府衙门眼见着英吉利匠人组装起来,这里面根本也藏不了人啊。对了,那匠人还将自己的名字刻在这钟的背面螺丝拧合处,我看着,怎么仿似就是这架啊。”容若左一句广东,右一句总督府的,说得我和白缨都笑了。
“我说啊,有趣的倒是纳兰侍卫你。这话里话外总提到广东,生怕别人不知道您老丈人正任着两广总督呢。连看个钟都想起广东来,去年,哦去年是咱们纳兰侍卫到广东纳彩去来着?”白缨一边为我即将降生的孩儿缝制肚兜,一边打趣容若。两句话便说得容若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罢便丢下那钟不再看了。内殿里突然静了下来,殿门口梨落桃绯聒噪的对话便听得真切起来:
“真的假的啊,梨落妹妹你不要吓我,我是常值夜的……”
“怎么会吓你呢,跟着孙御医的小太监说得真真的,都说是种从没见过的病,难不成是痘疹又传回来了?那咱们坤宁宫可就危险了。”
“我倒是也听说了点儿,听说小豆子发热了好久,身子一碰就出血,止都止不住。我就说这名字没起好,叫什么不好叫小豆子,你看把这痘疹勾回来了吧。可太医院那边并没有焚烧小豆子的遗物啊,也没有封屋,可见不是出痘。难道是中了蛊?”
白缨见我听到她俩对话微微皱眉,忙放下手中针线到殿门口朝她俩道了句:“你们两个又在传什么没影儿的谣言,娘娘正待产,什么血啊死啊,要是吓到了娘娘被看你们几个脑袋够砍的。”
梨落和桃绯吓得忙福身认错,朝屋子里的我吐吐舌头以示谢罪,我却不觉她俩扰了我,只是听他们对话仿似提及到看守坤宁宫库房的小豆子,什么发烧啊遗物啊,难道那小豆子已经生病死了?我朝梨落桃绯招了一下手,白缨便让两人进至塌前。
“你们说小豆子怎么了?”
梨落和桃绯被白缨刚才那么一下便说什么都不敢说了,只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让我别听。白缨也说不过是个奴才死了让我别忧心,我却隐隐感到一丝不详预感,尤其是听她俩刚才提到什么痘疹什么遗物的,听得让我惊心,不问出个水落石出我才是难以安枕。少不得端出了皇后的威严,这两个才敢把听来的传言和盘托出。
看管坤宁宫仓库的小太监小豆子于五日前突然病了,小豆子和孙之鼎的随身太监小徳子是同乡,因此小德子求了孙太医来给小豆子诊病。奈何医术高超的孙之鼎完全诊不出小豆子是何病症,只得眼看小豆子魂归西天而束手无策,孙之鼎为对这病症完全摸不到头脑而郁闷好几日。敬事房里的太监都说这小豆子的病来的蹊跷,开始是发烧,后来流鼻血,只要流血就根本止不住。没病几日就死了,据说死状非常恐怖。流言传来传去,就有了痘疹复发啊、中了蛊毒这样的不靠谱传言。
我听了梨落和桃绯的描述,心中也有些计较,便遣人让孙之鼎速来见我。再见孙之鼎,果然有些憔悴,也许他心中还执着于对小豆子之死的无能为力。我细细询问了小豆子病症症状,在得到发热、出血等确定的答案后,又结合小豆子病发身亡的速度在心中得出个结论。
“孙太医,你不必太过执着,本宫知道小六子得的是什么病。这种病别说是你,就是华佗在世也难救他的命。”
“臣请娘娘明示,是否果然如宫中传言是另一种痘疹吗?”
“孙太医,若真是另一种痘疹,本宫还能稳如泰山地在这里和你闲聊吗?本宫将你找来和你说这番话,就是想让你宽心。身为大夫,未来你可能会遇见许多种你不曾见识过的病症,如果每一个病人死掉你都要郁闷几天,那么恐怕你也命不久矣了。小豆子得的病叫做白血病,得了这种病人就会发烧,只要出血就难以止住,久而久之就会脏器功能衰竭而亡。”
“娘娘通古博今,臣斗胆请皇后将这病症如何用药教给臣。”
“此时此地,这个病没有办法治疗,不过你我都可放心,不是传染病。”我眼见孙之鼎听说我也没有听说过如何治疗这种病,眼神迅速黯淡下来,即使我说不是传染病也没有让他宽心。我的身子已经疲乏,怎奈孙之鼎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娘娘,那这种病症是如何发病的呢?总可以像痘疹一样预防吧。”
“孙太医,本宫只是一介女流,不过是听得多一些,可也不是神仙啊。本宫只知道这种病和父母身体有关,还和……”我思虑一下,复又觉得自己可笑,便收回话头:“还和什么有关本宫也不那么清楚了。”
孙之鼎复又难过起来,正欲告退时,白缨慌乱闯了进来:“孙……孙太医,不好了,同小豆子一起看守坤宁宫库房的小礼子也病了,症状……症状同小豆子一样,是不是这病传染啊?”
孙之鼎听后顾不得君臣之礼忙奔出殿去,我也同他一般慌张要去往仓库一看究竟,却被白缨拦住:
“娘娘可别跟去,您身子沉,更何况万一传染,奴婢担当不起啊……”
我面色阴冷,只觉血气上涌,寒气逼心:“白缨,我必须去。因为这个世上疾病的传播,最恐怖的其实不是传染。白缨,你若不想我和腹中孩儿无故被害死,就让我去。”
小礼子此刻躺在床上面色惨白,额上发热,两行鼻血喷涌流出,怎么止都止不住。孙之鼎断过脉后一脸凝重地告知我,的确和小豆子患的是一个病。我听后脑后一沉,腹内开始隐隐作痛,仍然强打起精神问小礼子发病前做过什么,吃过什么,试图找到小礼子和小豆子行动起居间的相同点,然而小豆子和小礼子平日常因分配守夜等事心中有碍,并不交好,除了两人共同看守坤宁宫库房没有任何共同点。我死前想后,遣容若领来一众侍卫,然后每人分配一柄大锤。
“给我砸,将这仓库砸个稀碎。”
下令之后,所有宫人侍卫都傻了,坤宁宫库房里是我平日的俸禄和皇上、太皇太后给的赏赐。我本就受宠,日常俸禄别说用不了,赏赐又有哪一样是寻常宝贝。所以坤宁宫仓库里珠玉珍宝、翡翠金银填山堆海,如今我却让人全都砸了。容若和孙之鼎都一头雾水,还要劝阻,我死死拽住容若和孙之鼎的手腕,狠狠道:“如果你们不想再有人死,如果你们不想我和腹内胎儿一同陪葬,就给我砸。”
白缨搬来贵妃榻和火炉让我坐等,一众侍卫和太监奋力砸了半日,无数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便自此不复存在,在那些珠宝陶瓷的碎片残骸中我细细翻查好久,终不见有任何可疑。于是又问已经奄奄一息的小礼子:
“这仓库中可还有宝物流落在外?”
还没等小礼子想起来,容若猛然道:“钟,那个西洋自鸣钟。”
赶至坤宁宫,容若手起捶落,金光璀璨大钟应声而碎,齿轮发条等零件散落于地,随之碎落的,还有一块同钟体一般大小的黑色大理石。这隐藏在自鸣钟背面的纯黑大理石坠地摔成无数碎石粉末,如同我一颗骤然破碎的心。
小礼子说,他和小豆子平素不和,两人唯一共同的爱好就是喜欢库房里这座巧夺天工而又新奇的英吉利自鸣钟,尤其爱听这钟秒针滴答的行走声,因此守夜时常在这钟边打地铺,没想到,这钟竟然要了这二人的命。幸好容若在这钟边观察的时间并不长不至于害了性命,也幸好我没将这钟留在宫内。
承乾宫。
“娘娘身子沉重,为何今日有空来我这宫里坐坐?”东珠容颜明媚如常,一身家常芙蓉色绣金丝雀旗袍,头上松散挽一个西施浣纱髻插几根东珠明月簪,碎发落于额前,却挡不住她锐利明亮的眸子。自从我借中毒除掉秋蓉后,玄烨日日宿于我宫中,即使我身子不便仍然不去翻别的庶妃牌子,更不要说东珠。我望着东珠那如同缩紧壳的蚌一样隐藏了深沉哀伤的眼神,开始相信为什么世人都言男子薄幸。情深意重如同玄烨,在东珠看来,不过是一个利用她听完故事便放置一边的薄情男子。不曾去看她,更没有给她任何封号。宫中庶妃都道东珠一朝盛宠仍旧没得封号,自此更对东珠诸多污蔑猜测。
“许久不见你,有些想你,不知你过得怎么样,你也不来看我。”我没带任何宫人,连白缨亦让她守在殿外,就是想和东珠聊些家常话。东珠瘦了,我伸出手去抚她有些凹陷的脸颊,她却下意识一躲,我的手就那么尴尬地放在空中。东珠随即动人一笑,然后伸出手将我的手接过,放在我隆起的腹部前。
“娘娘怀着身孕,太皇太后也下令闲杂人等不要去坤宁宫打扰。臣妾才不再去的,不知娘娘何时生产……”东珠抬头望向我的肚子,哀怨眼神一闪而过,强忍泪花道:“看这模样,该是快了吧。”
我略微哽咽,道:“孙太医说就是这几日的事了。你记得从前我们曾约定过吗?不管我生男生女,你都是干妈。我那时打趣你说干妈是要送厚礼的,今儿我来,是看看你……看看你有没有给他备大礼。”我转回身,一行清泪落下,随即腹内又开始有些隐痛,想是动了心神牵到了孩子。
“娘娘取笑了,如今东珠如何敢再和太子爷攀亲,不过做一个毫无分量的庶母罢了。这礼,东珠也是备不起了。”她躲闪着我的目光,让我一再否定和不愿相信的念头更加确定,此刻我心如刀割,许多话咽下去又涌上来。终于将泪含恨咽下,道一句:
“东珠客气了,这纯黑大理石打造的自鸣钟,不是给我龙儿送的吗?”
东珠赫然一惊,猛地一抬头望我,正迎上我欲落下的一掌,然而我的掌却久久没有落到她脸上,空流一行珠泪。
“为什么?为什么我和你会沦为后宫争斗的一对仇敌?为什么想要杀我和我腹内胎儿?我知道玄烨对不起你,可是爱是不能强求的,为什么你不懂?你知道吗?当那具有强烈辐射的黑色大理石自钟内落地碎裂的一刹那,我的心也跟着坠地而亡了?我多么希望想害死我的是一碗毒药或一把匕首,这样我就可以将有心害我的人怀疑成别人而不是你。东珠,我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我会和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你给我一个解释,好吗?”我肝胆俱裂,而东珠面色凛然。
“我没有解释,当我吩咐遏必隆去给我找一块颜色最深的大理石时我一点都不心痛,相反,当我想起在你家装修时听到远夜说千万不要用深色大理石装修,因为颜色越深辐射越高这句话儿衍生出这条毒计时,我深深地为自己骄傲。杨斯年,你以为你用苏打水害死秋蓉的伎俩很高明是吗?可你还是没有治死仁宪。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发现的,但是如果你没有发现那钟的秘密,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那个孙之鼎,他医术再高明也治不好被辐射出来的病,更别说查病因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珠,一张如山茶花绽放的脸上却渗透着丧心病狂的毒汁,她的五官扭曲如同蜿蜒的多足爬虫,这不是曾和我亲如姐妹的东珠。
“我受够了你的谎言,你说你只爱远夜,你说你永远不会和玄烨在一起,你说你要分给我一半盛宠。而今呢?你的桀年死在你的怀里,你做了玄烨的皇后整个后宫都活在你的阴影下,你如今又将诞下皇子,而我还是一个庶妃。不幸的是我知晓未来,我知道玄烨和你有多恩爱,你活着的每一天我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妃。而你死以后,玄烨整整三年才走出你的阴影,甚至连封我为皇后的前一天还去你的陵前看你。而我为之奋斗的所有一切,封号和宠爱,也只陪伴了我半年,然后我也死了,然后我和你住在一个坟墓里,然后玄烨只会在去看你的时候捎带着看我一眼,然后所有后世都记得你们少年夫妻我不过是一个配角。”东珠泣不成声,将多年激愤爆发于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