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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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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乘风在屋内安抚好小孩睡下,出来坐在燕牵机身边,支颌看着他帮阿婆穿针线。
“小贺神仙,囡囡没闹您吧?”阿婆举着蜡烛更靠近些针眼,和蔼地笑着问他。
“没呀,囡囡乖乖的。”贺乘风顺手揉了揉燕牵机的脑袋,“阿婆要记得这几天别让囡囡沾水,沐浴的话把布浸了水擦擦身子就行。”
阿婆点头道:“诶,好。”
“好了,”燕牵机把针还给她,接过蜡烛放在了一旁,瞥了眼还在揉他脑袋的贺乘风,“拿开。”
贺乘风笑着拿开了,站起来扫了一眼屋内,走到阿婆旁边弯腰道:“阿婆,吃些什么吧,有什么忌口吗?”
阿婆正在找她要缝的衣服,闻言把针别在袖子上,抬头看着贺乘风道:“哎哟我都忘了,小贺神仙忙活这么久饿了吧,我去做饭。”蹒跚走了几步,她侧头看向燕牵机,“孩子啊,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谢谢。”燕牵机在帮她把要缝补的衣服找齐,一件一件,都是带着破洞的。他小时候好像也有这么一件有洞的衣裳,他记得是跑的时候摔倒了,蹭破的。
那件衣裳后来补好了吗?这个他不记得了。
为什么记不起来?
燕牵机轻轻蹙起眉,他的记忆只有落回将他捡回来之后的才是清晰的,在那之前的都模糊不清,甚至是一片空白。
他为什么不记得?
猛地,有人拍了下他,让他一下子就回了神。
燕牵机抬眼问道:“怎么了?”
“小师弟想什么这么出神?我叫你几遍都不搭理我,阿婆的耳朵都比你要好,”贺乘风笑着打趣他,拉起他向灶台走,“来帮我,让阿婆歇歇。”
燕牵机应了声,随他拉着,又听他的话把菜洗好给他,接过他手中的柴火帮他烧火。看着炉里火焰腾烧,燕牵机没找到类似的记忆,添了一些柴,他抬头看向贺乘风,问道:“贺乘风,你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记得啊,我还记得三四岁的时候跟我娘一起在我爹身上画画,他醒来之后好一阵洗呢,”贺乘风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弯着唇角将菜盛了出来,“再小一点的就不记得了,不过我听我娘说我小时候皮的很,刚会走就爬树上去了,让他俩好一顿找才找到。”
贺乘风轻声笑起来,却发现燕牵机久久没了声音,凑到他身边弯腰看了看他,“在想什么?”
燕牵机静了会儿,摇摇头。
贺乘风蹲下身更仔细地端详他片刻,抬手揉了揉他的耳垂,稍抬头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微笑道:“先吃饭吧。”
有事,但不想说,或者是自己还没想明白,等会儿再问。
贺乘风瞥他一眼,吃饭的时候和阿婆聊着天也注意着他,最后什么都弄好了见燕牵机仍是沉思模样,和阿婆打了声招呼就带着他出去了。
把松雪拍一拍,在树桩上放上随身携带的软垫,按着燕牵机坐上去,自己蹲在他面前,趴在他腿上问道:“我的小燕子怎么了?到底在想什么,可不可以和我说说?嗯?”
燕牵机安静须臾,道:“我记不清小时候的事。”
贺乘风道:“多小的时候呀?咱们很小很小的时候记不清事很正常的,没必要这样苦恼。”
“不小,我的记忆是从遇到师父开始的,不正常。”
他遇到落回那年已经六岁了,完全应该记得一些事的,可他只零星地有些影子,像是被刮去了一层层剩下的。
“很模糊,像拥有过又失去了……你做什么?”贺乘风突然抱上来,搂着他换了姿势,坐在软垫上扶着他的腰,以免他掉下去还向里揽了揽。
燕牵机和他面对面凝视着,忽然松了劲靠在他身上,双手环着他脖颈在他耳边问道:“为什么呢?”
天真的语气,夹着些许疑惑和孩子气的好奇,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可怜。
他这样靠在贺乘风身上实在太柔软,毫无防备的模样让贺乘风忍不住侧头亲了亲他,温声道:“师父和我说过,如果一个人承受了他无法承受的冲击,那么这个人会自我保护起来,比如遗忘。”
“那为什么会全都忘记?”燕牵机又问道。
贺乘风亲亲他的耳朵他的眼尾,缓缓说道:“燕子太小了,翅膀还受不住狂风,差点就被折断了。”
他轻柔抚着燕牵机的后颈,顺着脊骨向下又滑向旁侧,按了下微微凸起的蝴蝶骨,摩挲了起来,像是在摸这只燕子的翅膀一样。
燕牵机没在意他的抚摸,搂着他抬眼看了看星子散落的天,夜里没有风,云就一直在原地,挡着星光也不动。
燕牵机又垂眸,想象了下没翅膀的燕子,在风里挣扎流血,血腥味随风散开,散到更远处,直到燕子只剩骸骨,被尘土掩埋成尘土。
他眨眨眼,问:“折了翼的燕子是不是会死?”
“是啊,差点就死了,”贺乘风拥住他,感觉庆幸万分,笑道,“不过现在应只是掉了毛,会长出来的。”
燕牵机在他肩上静静趴了半晌,驴头不对马嘴地接道:“明天去拿耳坠吧。”
“嗯,我们也该回去了。”贺乘风又亲亲他,没完没了的。
燕牵机直起身疑惑看他,说道:“从方才起,你亲了我很多次,是很开心吗?”
“我就知道,”贺乘风无奈道,“小师弟,亲吻和开心没有关系,我那次说了的。”
“那是为什么?”
“喜欢、后怕、心疼等等,都有可能。”贺乘风把下巴垫在燕牵机肩上,说话时一动一动的,硌得燕牵机有些难受,理解起来更难了。
反应了好久,燕牵机才明白了点,道:“我也可以没有理由地去亲吻,是吗?”
“是的。”贺乘风移走下巴,点头道,“同样,你也可以无缘无故地发泄情绪,即使你此刻没有情绪。”
这句话对燕牵机来说太复杂了,贺乘风索性没再解释,“总之,小师弟,亲吻不等同于任何情绪,它只是一个行为,承载情绪的行为,”他弯眸笑笑,“我以后也可能哭着亲你,这也说不定呢。”
哭泣、笑、亲吻,它们之间没有关系,只是有人笑着亲有人流着泪亲,像寻个安慰?
燕牵机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拍了拍贺乘风说道:“去睡觉吧。”
“好,我抱着你去呗?”贺乘风问道。
“不用。”燕牵机推开他自己回去了。贺乘风紧随其后,坚持不懈地骚扰他与毛遂自荐。
燕牵机捂上他的嘴,困倦地掀起眼皮看他,只是看了一眼便又合上了,嘴都没张开就说话,听语调像是让贺乘风闭嘴。
贺乘风点点头,拉下他的手放回被窝,把他向自己揽了些。山里夜凉,地上更是,燕牵机一个人睡根本捂不热,所以贺乘风理所应当地又是抱着他睡的。
手指在他背上游走,贺乘风慢慢摸上他的蝴蝶骨,沿着那形状那弧度反复抚摸。
薄云如纱,被他一声叹息拂远,星子散着惨淡的光,透过简陋的茅草屋顶,落在燕牵机面庞上,轻轻的,成了一个吻。
过了很久,吻痕非但没消退,反而更加明显,微微亮着光,裹挟着寒气,把燕牵机弄醒了。
睁开眼便是嵌着几颗星缝着几片云的夜空,刚醒过来的燕牵机反应迟钝得很,坐起来摸着毛绒绒的羽毛才反应过来是在外面,他正睡在寻云鹤背上,身上是贺乘风的绒袍。
燕牵机看着他的绒袍有些疑惑,下意识向下看了一眼,却是直接怔住了。
屋塌树倒,燕牵机清晰地看见泥泞污雪中裂开一条缝,里面有着漆黑的稠状物,抓着东西就往里吞。枯树、残雪、牲畜、断壁残垣,一切碰到的东西都被吞没,最后吃干抹净,得胜归朝。
近处远处突然升起山丘,又突然落下,像海浪一样。不知是谁升起了火把,被浪一推倒在了地上,烧着草根烧着断树烧着塌房,在雪上也连出一片海,向上向下向人身上狠狠咬去。
那火太凶,连地裂也没能让它熄灭,燕牵机在天上也被它咬了一口,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眼睛却挪不开。
火红与墨黑映在他眼中,脑中突然闪现出许多新鲜记忆,同样有裂缝,出现与消失都毫无预兆,同样有山崩,碎成一座座小山砸在人身上,同样有火光,燃烧着凄厉与绝望的叫喊。
他经历过,他经历过,这样的地动山摇他经历过。
身体颤抖不止,视线内的一切也晃动着,他像在漩涡中感到眩晕,胃里藏着的那片海翻涌而出,砸在火上被烧成灰烬落下,被烧成水汽升起。
“小师弟,别怕别怕,没事的,没有人受伤,你没事,好好的呢,别怕。”贺乘风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一只手揽他入怀轻声安抚着。
燕牵机的呼吸声轻到根本感受不到,但缓慢落下又抬起的眼睫让贺乘风知道他还醒着。
寻云鹤盘旋在半空中,被贺乘风拍了下指使着飞远了些。再也看不见那片火光冲天,贺乘风松开了捂着他眼睛的手。
“小师弟。”贺乘风转到他眼前唤了声,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一壶水给他漱口。
燕牵机的眼睛慢慢有了神,阒然看着贺乘风,忽然凑近了他。
贺乘风以为他吓懵了还没缓过来,抱着他轻轻拍了几下他的背,柔声哄着他。
绒羽落下般,燕牵机在贺乘风脸上碰了碰。远离些看了眼贺乘风,又亲了上去,从眉眼一直到唇角,燕牵机还是没有停下。
他舔舐着贺乘风的唇角想要探进去,却被贺乘风稍微推开制止了。他抬眼看向他,眸中有着不解。
燕牵机问:“不能吗?”
“……现在不能,”贺乘风道,“不过若是你真想亲的话,可以这样。”
他抬手覆上燕牵机的唇,垂首在自己的手背吻了下,带着些许力道向下压了几息。
抬起头,贺乘风无奈中带着丝宠溺,收回手说道:“小师弟,别舔,我怕痒。”
燕牵机没应他,静了会儿淡淡道:“我以为自己死了。”
“活得好好的呢,”贺乘风又抱住他,晃了晃说道,“那是害怕是恐惧,小师弟你还在发抖呢。”
“没感觉,”燕牵机道,“他们还好吗?”
贺乘风道:“嗯,没有人受伤,我已经传信给师父他们了,估计没多久就到了。”
燕牵机道:“我听见有哭声。”
贺乘风笑道:“那当然,村里不少小孩子呢,我已经尽量快了,不过应该还得师父来看看。”
燕牵机道:“是像我这样吗?”
“嗯,吓坏了,”贺乘风又摸上他背上的骨头,“我的燕子吓坏了。”
燕牵机不说话了,松了力气瘫在他怀里,听风吹过耳朵声音钻进来,像是贺乘风平常吹的口哨声。
慢慢地,燕牵机放松下来,将身子彻底交给贺乘风,又看着远方的天发起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