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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潜梦疑窦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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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巨大的宝树垂天而立,其叶蓁蓁,其华灼灼。枝桠间如烟如霞的粉花开得磅礴浩大,直要迤逦到天边。
明寸心走近一看,层层叠叠遮蔽视线的花叶间,一条朱红帔帛垂落在风中轻晃。
她眼中波澜无生,淡淡道:“阎君大人,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一声轻笑响起,懒洋洋的声调也难掩其人风情妩媚:“明寸心你误会了,今日是一出好戏呢。”
一听阎君说话,明寸心就觉得自己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她暗自咬了咬牙,漠然道:“哦。”
香风起,花枝颤,露出一张蛊惑人心的脸。她一头白发流泻而下,狐耳轻抖,就这么一袭红衣卧于树间,像一团灼目的烈焰。
阎君粲然一笑,浑然不管肩头半滑的衣衫,她俯视着树下的明寸心,神情狡黠:“关于阴简,你听还是不听?”
明寸心仰着头,眼中闪过怀疑、犹豫与不安,最终又归于沉寂:“……,愿闻其详。”
阎君露出标志性的坏笑,轻巧一跃,震落枝头无数繁花。
一时间花瓣纷飞如雨,落了明寸心一身。
明寸心:……
她正要开口,阎君却话锋一转,漫不经心地说起了正事:“阴简分别有三层封印,正对应了贪痴嗔三重孽。”
“时机到了,阴简自有指示。”
“能否解开封印,则全看你的心念。念起则意动,意动则心察。”
一言已尽,阎君转身,九条毛茸茸的尾巴舒展摇曳,眨眼就消失了。
明寸心皱眉,心中暗暗记下,又仰头看着这株巨大的花树,确定这就是桃树。
陈皇后的梦中,不应该出现那棵老桃树的。先帝发狂斩尽桃树时陈年燕应该还没出生。
或许是巧合,越州一地也多桃树,临水照花,自成春景。
她细细打量了这株桃树,眼下雾气缭绕,蒙住了桃树以外任何景象。
明寸心犹疑片刻,走进了雾中……
桃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扑面凉意。
此处应是水乡,正细雨霖霪,下得远处像起了烟。她正站在青石桥上,桥下河水流淌,身旁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腰理货,红肚兜双丫髻的小娃娃在脆声叫卖莲蓬。
明寸心一眼就看出,这里是越州。
看来皇后真去过越州,明寸心心知这场梦里一定藏着皇后本人。
她的目光逡巡,一一扫过桥头骑驴的算命老头,挑担的卖花人,青石板路上撑伞的少年男女,在摊前拉着家人讨东西的小孩,还有楼上凭栏的女子……
不见陈皇后的踪迹。
明寸心又将目光落在桥下。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如梭穿行,船头船尾撑起了红红青青的油纸伞。
她从桥上快步走过,随手从摊边拿过一把乌青的油纸伞,沿着台阶而下,很快来到河前。
仗着无人可看见,她索性撑伞,悬立在离水几寸的地方。
魂体入梦,本就如鱼得水。
两侧船只来来往往,绢花丧服的孤舟嫠妇、货物满仓的商人、华服秀美的游船少女……滚滚红尘如同一幅画卷,都在她眉眼间掠过。
依旧不见陈皇后。
明寸心皱了皱眉,有阴简在,她是绝对不会看走眼的。
所以陈皇后真的不在这里。
但她一定在梦里。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飞回青石板路上,凝神看街巷间的竹幌子。
春花街。
飞燕街。
玉钗街。
……
杨柳街。
找到了!
明寸心望向一条幽深街巷,巷口斜挑的竹幌子上三个大字浓墨分明。
她没有犹豫,往里面飞去。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从街头寻到巷尾,都没有陈皇后的踪迹。
一方撑起的雕花窗棂吸引了她的注意。那窗子后有位小郎君,托着腮望着雨幕出神。
他生得很是俊秀,神情恹恹,眼角眉梢没有少年人的活泼生气,反而透着一股病气。
明寸心一眼看出这少年对陈年燕来说很不一般,不同于其他人面容有些模糊死板,这个少年连眼睫毛都根根分明、挺翘浓密。
雨越下越大,从绵绵细雨到慢慢大雨瓢泼。
她盯着少年,见他坐在窗前,蹙着眉,神情越发怅然,像在等什么人。
又过了一会,少年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他抱着膝盖,垂下了头,轻轻说了一句:“今日不会来了吗?”
忽然有人踩着楼梯的“噔噔”声传来,一个蓝褂小厮打扮的少年急匆匆撞开了门:“公子,公子!陈姑娘来啦!”
病弱少年陡然坐起,拉着小厮的手,激动地两靥生红:“真,真的吗?她,她在哪儿呢?”
明寸心看着小楼外停靠的马车,一个往下跳的粉色身影。
“应该已经下车了!”
果然很快,那个粉色身影一溜烟跑了上去,推开门,病弱少年正襟危坐,于案前捧着一本书。
明寸心定睛一看,果然是陈年燕。此时她还没完全长开,眉眼间雍容端庄的气质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少女特有的灵动娇憨。
陈年燕见少年在读书,笑着凑了上去:“阿鹤,在读什么呢?”
邬听鹤这才像刚看到她一样,放下书,一本正经道:“在温习夫子昨日教的。”他眉眼一弯,露出一个极好看的浅笑:“今日可还要食豆腐花否?”
陈年燕张嘴刚要说已经吃过了,见少年目露期待,清亮的瞳中别无他物,唯有一个小小的她。她一声清咳,叉着腰,理直气壮道:“要!”
陈年燕端着一盏豆腐花,低头一口一口认真吃着,全然不察少年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无瑕又热烈。
今天下雨,她本来不打算来了,可在家吃了豆腐花不过两口,她就觉得心里闷闷的,立刻冒着暴雨马车飞奔来找他。
如今接过他递来还温热的豆腐花,不过一口,陈年燕就觉得甜滋滋的,她随口感叹道:“还是阿鹤你这里的豆腐花好吃。”
邬听鹤听了沉沉一笑,他目光柔和,温声说:“那你日日都来吃。”
陈年燕翘着嘴角,忙不迭应下。她抬头正好与对方眼神交汇,她直勾勾望着笑吟吟的少年,忽然脸颊一热,含羞带怯般低下了头。
邬听鹤移开了眼,面上没有什么变化,耳根子上却飞起一片薄红。
明寸心将两人的举止都尽收眼底,心中更加起了疑心:陈皇后出自西塞将军府,众人皆知她巾帼不让须眉,一柄长枪无人能敌。然而面前这个陈年燕显然是越州人,举止言谈都透着水乡女子特有的温婉。
至于这个少年,如果他没猜错,恐怕是活不到成年。他俩年岁应当隔得不多,显然都暗生情愫。陈年燕十七岁入东宫为太子妃,所以究竟她为什么会那么快在心爱少年死后嫁入东宫?
为了财?还是为了权?西塞将军府似乎两样都不缺。
明寸心已然知晓陈年燕当时召见自己是为什么会提起越州,她也并未错过提及豆腐花时对方眼中的怀念,如今想来只怕不只是怀念故乡,更是怀念沉眠黄土之下的那个少年。
那么必然,在其它的梦中会有答案。她回头,望了一眼同坐窗前看雨的少男少女,然后转身走进雨幕。
她走过一条街角,在一个乞儿面前停驻。哪怕没有动乱,饥荒、瘟疫、虐待、拐卖……数不清的天灾人祸面前,总有孩子流浪在街头。
明寸心微微一叹,这分明是个女孩,但哪怕是富庶开化如越州,这个面目模糊不清的小乞丐想活下去也万分艰难。
人间百姓的苦难啊……
她举着伞,站在这个衣衫褴褛、浑身发颤的小女娃面前,神色复杂,这都是很久以前的幻影了,如果她命不好,如今也许都转世了。
明寸心垂眸,看到了对方面上的锅灰污渍,小女孩想活,想保护自己,哪怕微不足道,哪怕了无作用。
她想到了自己,悬梁刺股挑灯夜读,花了几十年考进了阴司,结果因为高高在上的天庭仙人随手一指就不得不还魂人间。
阎君真的会信守承诺吗,阴简真的能带来自由吗?
明寸心从来都是一句话、一件事在心里滚了千万匝,喜怒哀乐的一张脸下深深埋着一颗缜密自若的心。
然而如今,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凡人,一场经年旧梦里,她那双沉静幽冷的眼中却只有困惑。
雨下得更大了,她却珍而重之将手中伞小心放在乞儿怀里,全然不顾自己淋湿的衣袍,散乱的鬓角。
梦中雨水落在魂体上,是不同于幽都的冷,还夹杂着丝丝疼痛。
他人梦境的气象对于魂体是有伤害的。明寸心仰着头,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黯淡,雨水落在她脸上,有几颗正落在她黝黑瞳中,激起一圈小涟漪。
她的周身百骸泛起密密麻麻的痛,一双眼更灼痛异常,但她不肯走,执拗立在原地,像在寻求一个答案。
哪里是她的归处?
已逝之人,她不属于人间,可周旋在天庭、幽都两界,她也如同草芥,只能在暗潮涌动的无数阴谋算计中,孑然一身、小心翼翼地摸黑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