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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幽庭还魂拜阎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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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点汀州,烟锁水寒,岸边有白鹭慵然挥翅。
亭中两道身影,一红一青,对坐饮茶。
红衣的斜倚在美人靠上,曲起一条腿,清茶一入口,她神色舒展了三分,微微翘起的狐狸眼中风情万种:“唔,不错。”
青衣的也是个女子,脸色惨白眉眼锋利,一双墨瞳幽深如渊,此刻嘴角却挂着一丝笑意:“阎君大人自然是最好的,无论是烹茶手艺还是茶叶器具。”
阎君一袭红衣张扬如火,九条蓬松硕大的狐尾在身后微微摇曳,她放下茶盏,一双剔透狐狸眼中映照着对方身影:“你不必如此惺惺作态,明寸心。”她直言不讳,“还魂一事是天庭密令。”
明寸心紧紧盯着这个顶头上司,试图争取几分:“连大人也不能……?”
阎君摇摇头,满头白发飞扬如雪,对手下这个被选中的可怜人倒还算有耐心:“天庭的神仙比黄泉路上的彼岸花还要密。”
说到此处,她弯了弯唇,露出一个极艳丽的笑容:“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明寸心连眉梢都没牵动半分,闻弦知雅意,实际上这场不可能的谈判才刚走到最艰难的地方。她望着阎君美艳惊心的容颜,墨眸幽深似含万千心绪:“大人是幽都之主,十三司都唯您马首是瞻。在下亦如此。”
阎君挑眉,狐耳轻摇,一卷玉白竹简出现在她手中:“解开它,予你自由身。不必转世为人也不必屈身为鬼。”
她起身,连留给明寸心的背影都美极:“阴简且收好,时候到了它自有指示。”
“你此去人间,唯有无人之时可催动离魂一术,旁的与凡人无二。”
南渊皇宫。蝉鸣阵阵,竹枝轻摇,已入盛夏,连拂动门前青白纱帘的风都微微热。
幽篁里独居西南一角,内植千竿青竹,不同于其它宫苑,它的主人自进宫起就泯然众妃嫔,一直被皇帝冷落。
晌午时分,一缕幽香从青玉香炉中盘旋而起,美人明氏和衣侧卧竹榻上,阖目午睡。
乐声隐约传来,夹杂着笑声,是帝王携了后宫妃嫔游湖避暑。热热闹闹的一大阵子人,连新进宫的几个得幸才人都在之内。
然而幽篁里却仿佛被皇帝遗忘,连带着三年前进宫的明美人。
她睫羽轻颤,似将从酣梦中醒转。
炉中烟缭绕四散,鬼影在其中身形错乱。
“明姑娘,时候到了。”左边影子重重叠叠,歪歪扭扭。
“劳烦诸位了。”右边影子身量小些,声音幽冷。
“姑娘不必客气,还请上前,不好,她要醒了!快,快!”
清风陡然吹进殿内,烟消无踪。
榻上人忽而醒来,睁开了眼,一双墨眸幽深如潭。
还魂入体之时异常玄妙,好似开了灵窍,周彻阴冷寒凉之气一消,聒噪的蝉鸣声清晰传入耳中,身体也迅速感觉到了盛夏的闷热,还有一缕清风送来的凉意。
明寸心低头,许是不耐盛夏炎热,如玉肌肤上起了一层薄汗。
她不由得怔忪一下,她都死了一百来年了,原来活人是这种感觉吗?
孽镜司幽幽烛火又浮现在眼前,她垂目将那些抛诸脑后,下了床榻。
明美人没有恩宠,连带着住处也并不宽敞,一应陈设器具也都只有必需品。
菱花如意纹铜镜里映出她的面容。
能进宫的女子,就没有貌丑的。这位明美人原本是标准的水乡美人形象,雪肤花貌,一颦一笑婉转动人。然而被明寸心上身后,脸色苍白不少,眉眼也锋利几分,透着一股冷意。
她往竹椅上一坐,拎起青泥茶壶往青玉盏中倾倒。
皇宫之中,再简单的器物也别具匠心,这茶壶以特制竹叶揉碎捣入青泥中精心烧制,出茶也带了淡淡竹香。
她端起碧玉盏,轻呷一口,微苦回甘,滋味悠长。
竹影轻晃,铜铃作响,有人掀帘而入。
是个绿衣小姑娘,梳着宫女特有的双环髻,圆脸杏眼模样清秀。
明寸心回忆了一下在阴间翻看的载录。这是她的贴身侍女之一,叫花青。
花青怀中抱着一束新摘的荷花兴冲冲进来,见明寸心坐在桌旁,赶忙将花呈上,脆生生道:“小主,您吩咐的荷花拿到了,都是刚折的,捡着又大又好的挑。”
明寸心放下茶盏,顺手接过一枝,见它莲茎通直,色如朝霞。
她俯首轻嗅那未开的花苞,果然闻到浅浅一缕熟悉的气味。
是阎君特制的“槐梦”,有离魂之用。
刚入人身,幽都东西对她来说过于阴寒。明寸心抚了抚衣袖,将臂上炸出的寒毛悄然掩下,朝花青露出一个和婉微笑:“不错,放瓶中吧。”
远处丝竹笑声还未停歇,想必今日皇帝与后宫众人都很尽兴。
明寸心恍若未闻,手里捏着茶盏,心中默默盘算。
南渊国柞四百有三,当今皇帝姓萧名寂,掌权已经十来年,颇为贤明。后宫之中,有中宫一位,一贵妃并贤良淑德四妃,其下昭仪、婕妤乃至美人才人更多了,可谓盈满宫室。
明美人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位,连此次游湖都没能参加。
但这对明寸心未尝不是好事。
数日前她还在阴司当值,一位仙人亲自召见了她,当着阴司之主阎君的面命她以鬼身入凡间,暂栖皇宫。
天庭、幽都两方势力哪个她都得罪不起。然而明寸心也不愿如同牛马一直受人驱使。因此阎君的报酬她很感兴趣,但对阎君却要多加防备。
天地大道中生死、阴阳之间是天堑鸿沟。她还魂人间本该天地不容,帝王身负龙气,多有大道护佑一二,这个小透明身份来得正好。
明寸心思忖片刻,对花青道:“既然无事,我也乏了,你且退去吧。”
花青搀扶她躺下,放下左右帷幔,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榻上明寸心在一片朦朦胧胧黑暗中半睁着眼睛,凝神,半晌后黝黑瞳中缓缓聚起亮光,汇成一根竹简的形状。
竹简缓缓成型,通体莹润如玉。她伸手,将它从眼中一把拽出。
仿佛脑中灵台一颤,丝丝缕缕莲花幽香忽而浓郁。
她伶仃苍白的手腕翻过背面,原本无字的竹简正面浮出一行流金篆文。
明寸心眯了眯眼,辨认出来:“观者之首,当在国气。”
国气不同于龙气,后者乃是帝王之气,形状为龙且上抵天听。国气是一国之气运之象,形貌不一,也不受天地神鬼影响,自有既定兴衰。
阴简是阎君塞给她的,让她先去探查国气,这其中有何深意?
她垂首,修长分明的手指把玩着那根阴简,触手生凉。
提到那位声名赫赫的阎君大人,就不得不说到千年前她的壮举。彼时有惑世古镜凌空出世,迷鬼欺神,引得仙魔大战,生灵涂炭,人间更是满目疮痍。天地人三界皆是苦不堪言。
飞升不久的阎君踏云而来,白发红衣,九尾招摇。她不过以剜下一眼的代价就将古镜镇于九幽,众生方得太平。阎君也从此声名大噪,坐镇幽都。明寸心就职的孽镜司正属幽都十三阴司之一。
阎君背后是幽都,仙人的背后是天界。天地人三界中,天界独占鳌头。所以仙人可以使唤她这个阴司鬼,但阎君也绝非善类。
人间,看似神鬼两界无法插手,细究起来却处处隐约可见鬼影神踪。这片棋盘上,又是谁在真正驱使她呢?
明寸心屈指,敲了敲额角,长而卷曲的睫羽垂下,神色难辨。
眼前局势错综复杂,一时之间,可谓千头万绪。
将目光重新放在那根阴简上,明寸心终于发现了端倪,这根玉简似乎过于剔透了……
不见天日的地宫之中,雾气弥漫。
阎君端坐在炉前,里面茶水鼎沸,莲瓣飘零。
“哦,你果然发现了。”她神色自若,猩红的眸子饶有兴趣盯着来客,如雪的白发散落一地。
明寸心跪在地上,不发一言。不同于汀州的相谈甚欢,阎君这个后手的用意相当不善。如今实力悬殊,沉默才是良策。
阎君垂眸,她很清楚面前跪着的这个下属,不够忠心,也不够听话,所以需要敲打。但可不光是敲打……她眯起眼睛。
于是阎君与明寸心,一坐一跪,谁都没有先动。
时光在僵持中悄然流逝。
估摸着时间快到了,阎君心中有了定论,她从容抛出个直钩,并不怕对方拒绝:“不晚,我可以告诉你国气所在。”
明寸心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像真的只是来求问地方一样,脚底抹油马上告辞。
石门又一次合上,莲香满室,阎君舒展着九条尾巴,心中失笑:逃?逃得掉么?
雨霖其山,在南渊皇城外三十里,人迹罕至。
明寸心的魂魄悠悠荡荡飘在雨霖山半空,面如金纸。
一股浓重血气萦绕在她四周,原本就惨白的脸更失血色。她竭力压住欲散的魂魄,唇角勾出一抹冷冽的笑。
方才一出阴司,阎君就隔空赏了她一击。是一片赤红的莲瓣,轻如鸿毛,却轻易穿透魂体,将她顷刻重创。
她没有抵挡,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吐了一大口血,然后拖着几乎湮灭的魂体,在众鬼的侧目与私语中,独自回到人间。
按照阎君的指示她绕了三次路,正正好好将身后的尾巴甩个干净,来到了雨霖山。
“真是好手段啊。”明寸心仿佛深受重伤的不是自己,在心中暗暗称道,既在人前撇清关系,又小惩大诫自己这个不听话的棋子,更妙的是因为魂体受损严重,隔绝了窥探。
她细细观察着脚下这座青山。青峦含翠,云岚叠嶂,勉强有几分灵气。
一踏入此山,细雨蒙蒙,丝丝凉风。玉简越来越亮,她循路而去,沿古迹台阶信步而上,不过百步,这条路慢慢走到了尽头。
一片断壁残垣出现在她面前,上面站着一个翩翩起舞的少年。轻纱缠绕在他的腰际与臂膊上,在风中飘飞。少年背对着明寸心,银发如瀑从裸露的背部垂下,踝剜间银铃协动,清脆悦耳。
这是南渊国气?明寸心蹙眉,三两步转到面前。
这下看清了真容。少年面容姣美精致,身姿纤细挺拔。他双目微阖,对她的到来仿佛毫无察觉,仍赤着足,脚踝翻抬如雪刃,腰胯扭动,腰窝微凹,在濛濛细雨中旋舞翩翩。
这就是南渊的国气。明寸心哑口无言,阎君莫不是有什么恶趣味?回想起对方高高在上的冰冷眼神,唔,阎君此举定然深意无穷……
她尚未想出什么,少年一舞已毕,云收雨歇,日出于天,金光万千。他如同雨霖山间翻涌的雾气般很快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