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49、柳暗花明

　　省城的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整夜，清晨的空气里带着湿冷的寒意。周砥一夜未眠，眼里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桌上是刚刚修改打印出来的补充材料，重点强化了产业链构建的具体路径、就业带动效应的详细测算以及风险管控预案，数据更扎实，逻辑更严密。

　　他亲自将材料送到省发改委赵处长办公室时，恰好遇到另一位处长也在。赵处长接过材料，只是简单翻了翻新增的目录和摘要，便点了点头：“放这儿吧，评审会前我们会仔细看。”态度似乎比前几次更和缓了些，甚至还对旁边那位处长随口提了一句：“梨安柳湾乡的方案，做得还是用了心的。”

　　周砥心中微动，这句看似随意的话，或许意味着方案在赵处长这里初步过了关，至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不敢怠慢，恭敬道谢后告辞。

　　接下来的几天，仿佛进入了一种焦灼的等待期。省里的官僚机器按部就班地运转着，评审、论证、协调，每一个环节都需要时间。周砥等人依旧每天去相关部门“点卯”，打听消息，但能获取的有效信息越来越少。同来的干部开始有些焦躁，省城开销大，久待无果，压力与日俱增。

　　周砥表面上平静，内心同样绷紧了一根弦。他知道，县里的阻力绝不会消失，只是在等待一个发难的时机。他必须抢在对方前面，拿到省里的尚方宝剑。

　　就在等待似乎漫长得令人绝望时，一个意外的电话带来了转机。

　　电话是周砥在省委党校的另一位同学打来的，这位同学在省政府办公厅工作，位置关键，消息灵通。

　　“周砥，你还在省城吧？有个情况跟你说一下。”同学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你们县里，是不是有人对你们乡的项目有不同意见？”

　　周砥心中一凛：“老同学，你听到什么了？”

　　“具体的不方便多说，但我看到一份你们县政府盖章、准备报送省发改委和农业厅的公文，主要内容是对你们柳湾乡西部开发项目表示‘关切’，列举了一些所谓的‘群众反映强烈的问题’和‘潜在风险’，建议省里慎重审批，甚至暗示如果省里强行推动，县里配套资金难以保证，未来出了稳定问题县里无法负责。”同学语速很快，“这东西要是正式报上来，虽然不一定能完全否决你们的项目，但绝对会制造很大的麻烦，延缓审批进程，甚至可能导致省里要求重新评估。”

　　周砥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来了，而且是如此狠辣的一招！以县政府正式公文的形式向上反映，看似程序合规，实则釜底抽薪，直接将内部矛盾公开化，逼迫省里表态。

　　“公文……已经报上来了吗？”周砥的声音保持着力持的镇定。

　　“目前还在他们县府内部流程，估计最快明天才会正式发出。我也是偶然看到的。你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在县里层面拦截一下，或者……在省里这边有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提前打个招呼，说明实际情况，让省里对这份公文的‘背景’有个心理准备。”同学点到即止，“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你好自为之。”

　　电话挂断，周砥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县长和马副县长这一手，几乎是撕破脸了。他们算准了省里最忌讳基层不稳定，用“稳定”和“配套责任”来施压，极为刁钻。

　　拦截县里的公文？他一个乡镇书记，根本不可能。唯一的选择，就是在省里层面破局，而且必须在明天之前！

　　时间紧迫，周砥的大脑飞速运转。找赵处长？效果未知，且赵处长未必愿意卷入这种明显的市县矛盾。找沈清荷？这已远超寻常的引荐范畴，涉及的是县一级政府的正式公文，性质不同，沈清荷未必方便再插手，也容易授人以柄。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危急关头，越不能自乱阵脚。他回想起在党校学习时，一位老师说过的话：“有时候，解决基层的矛盾，需要跳出基层的思维框架，到更高层面去寻找共识和支撑。”

　　更高层面？共识？

　　他眼中猛地一亮！省区域协调发展战略！这是省委省政府的重大决策，是当前全省的工作重点之一！梨安县这份公文，表面是针对柳湾乡，实则是在给省里的战略落实泼冷水，是在用局部利益和潜在风险质疑省里的全局部署！

　　他必须让省里相关部门的领导意识到这一点！

　　但这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和方式。直接闯去领导办公室陈情？太冒失，很可能适得其反。

　　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省城号码。他疑惑地接起。

　　“请问是梨安县柳湾乡的周砥书记吗？”一个陌生的男声，听起来颇为干练。

　　“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省委政研室农村处的，姓王。我们室领导看到了你们报送的关于西部山区开发的项目材料，很感兴趣，觉得其中关于‘以特色产业激活偏远山区内生动力’的探索很有代表性，想邀请你下午过来聊一聊，不知道你是否方便？”

　　省委政研室！周砥的心猛地一跳！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政研室虽不直接管项目审批，但作为省委的智库和参谋机构，其观点和调研报告往往能直达省领导，影响力巨大！

　　“方便！绝对方便！谢谢王处长！我一定准时到！”周砥强压住内心的激动，连声答应。

　　放下电话，他用力握了握拳。机会来了！他立刻让同来的干部找出所有材料，尤其是最新补充的那份，然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仔细梳理下午谈话的思路。他决定，不仅要介绍项目本身，更要巧妙地将梨安县即将报送的那份公文所代表的“阻力”，提升到影响省战略全局的高度来阐述。

　　下午，周砥提前半小时到达省委大院。经过严格登记和检查后，他被引到一间简朴却透着权威感的办公室。接待他的王处长四十岁上下，精明强干。寒暄过后，谈话很快进入正题。

　　周砥早有准备，汇报条理清晰，重点突出，不仅讲规划、讲效益，更着重阐述了项目对落实省区域协调发展战略的示范意义，以及基层在推动过程中遇到的观念、利益等现实阻力。

　　“哦？基层阻力具体指什么？”王处长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

　　周砥斟酌着词句，尽量客观地说道：“主要是部分同志对大规模开发的风险有顾虑，担心投资效益，担心群众工作难度。这些顾虑可以理解，我们也正在积极沟通和化解。但我们坚信，只要方向正确，符合省里战略和群众长远利益，再大的困难也要克服。就怕……”他适时停顿了一下。

　　“就怕什么？”

　　“就怕在上下同心、全力争取省里支持的关键时刻，因为一些局部的、暂时的认识分歧，影响了省里对项目价值和可行性的判断，甚至动摇了省里推动区域协调发展的决心，那就太可惜了。毕竟，像我们柳湾乡这样基础、有决心、方案也相对成熟的试点，并不多。”周砥的话语里充满了对省里战略的坚定拥护，同时也将潜在阻力的危害性巧妙放大。

　　王处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他显然听懂了周砥的言外之意。基层的博弈，他见得多了。

　　“周书记，你们的想法和遇到的问题，我们了解了。政研室近期正在筹备一个关于区域协调发展战略实施初期基层创新探索与困难的内部调研，你们柳湾乡的情况很有典型性。我们可能会将你们作为一个案例进行深入研究，必要时甚至会下去实地调研。希望你们能持续提供真实情况。”

　　“一定全力配合！”周砥心中大喜。政研室的关注和调研，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背书和护身符！

　　离开省委大院时，虽然雨还未停，但周砥感觉天空亮堂了许多。他立刻给县里的县委书记打了个电话，没有提及省政府同学透露的公文之事，只是汇报了省委政研室高度重视柳湾乡项目并将列为重点调研案例的“好消息”。

　　县委书记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语气变得异常郑重：“这是好事！说明你们的工作得到了省里的高度认可！县里一定会全力支持配合调研！周砥啊，你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向省委研究室的领导汇报，充分展示我们梨安县落实省里战略的决心和成效！”

　　县委书记的态度瞬间明朗化。他或许之前还在观望权衡，但省委政研室的介入，让他立刻意识到这个项目的政治分量已经不同以往，必须坚决支持。

　　挂了电话，周砥知道，县长那边那份试图上报的公文，大概率会被县委书记按下，至少会要求大幅修改，删除那些直接针对省里和质疑项目的尖锐内容。

　　危机，似乎在最后一刻被化解了。

　　当晚，周砥接到张皓电话，县里工作组悄然撤离，再无任何刁难的消息传来。

　　站在招待所的窗前，看着省城璀璨的灯火，周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一局，他凭借对大局的精准把握、关键时刻的果断出击以及那么一点运气，似乎又一次闯了过来。

　　但他明白，这远非终点。项目的审批尚未落定，县里的矛盾只是暂时被压制，未来的路依然布满荆棘。然而，经过这一番惊心动魄的博弈，他感觉自己的心态更加沉稳，视野也更加开阔。

　　回马枪之后，是更漫长的征途。他仿佛已经能看到，那泥泞的阶梯，正向着更高更远的地方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