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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成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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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小芊垂着肩膀低着头,从老年大学走出来。明明穿着闵秀慧千挑万选的面料最轻薄柔软的西服套装,却好像担着千斤重的铠甲,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终于走到了大门口,凌小芊找到写着自己名字的信封,取回了手机。
“还没出成绩呢,别这么丧气嘛,肯定能考上!”
看手机的老师胖胖的,五十岁上下,和闵秀慧年纪相当,却少了一分凌厉,多了些和气。凌小芊努力扯出个微笑,哭不哭笑不笑,天知道她这副表情有多奇怪。活了二十五年,凌小芊还是学不会掩饰自己情绪,她永远是演技最烂的演员。
出了学校大门,凌小芊撑开太阳伞——虽然中午的日头很毒,但她并不为遮阳,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这丧家犬的模样,当然,此刻沉溺在糟糕面试中的凌小芊也不想和任何人对上眼神。这样看,太阳伞成了她的保护伞,像乌龟的壳。
门口树荫下,有三五个也穿着西服套装的考生蹲在那儿,人与人的距离隔得很远,但手里都拿着几张纸,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应该是培训机构发的资料。他们没有带伞,都低着头举着这几张纸遮挡太阳。下了考场,曾经如圣旨一般被捧上天的资料也同废纸没什么两样,连遮阳都嫌小。
据说每场结束都会放榜,成绩单会贴在告示栏上。凌小芊想找告示栏,但又不肯在考场周围乱走。穿着这身衣服,严肃干练精神,也让人一眼就知道是参加面试的考生。凌小芊放慢了脚步,犹豫着要不要去大门另一边看看,她扭头望了望,那边并没有穿西服的人,想来告示栏不在那儿。
凌小芊不想问树荫下蹲着的考生,也不想和任何人交流,独自一人往前走去。走过“林海市老年大学”的牌子,走过“林海市2024年市直事业单位公开招聘工作人员面试考场”的红底白字横幅,她始终目视前方,绝不转头看看这些大字,仿佛不看就能假装糟糕的面试没有发生。她背着用了七年的黑色双肩包,包里装了满满当当的资料,还有闵秀慧塞进去的比她脸还大的椰蓉面包,以及被摔得坑坑洼洼的保温杯。双肩包被撑得鼓鼓囊囊,凌小芊肩膀被压得生疼,书包肩带下面的白衬衫隐隐渗出汗渍,但她仍旧把脊背挺得直直的,再加上头顶上那印着“中国电信”的充话费赠送的红色太阳伞,短短几步路,竟被她走出一种荒谬可笑的悲壮感。
兜兜转转,她都快绕老年大学一圈了,连告示栏的影子都没见到。
本来就被面试官甩了半天脸子,现在又顶着夏天正午的毒日头走了这么久,凌小芊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她甚至想干脆一走了之算了,反正也是考不上了。
回忆起面试官不耐烦的样子,又是叹气又是甩手,而且全程没一个人抬眼瞅她,就好像,她费劲巴力地花了十分钟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自讨没趣。
凌小芊长叹一口气,头低得更深了。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儿说错了,怎么就把面试官得罪成这个样子?
“我拒绝更好更圆的月亮,拒绝未知的疯狂,拒绝声色的张扬——”
正当她准备走向公交站点时,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闵女士。
“小芊,考得怎么样呀?成绩单贴出来了吗?怎么都不知道给妈妈打个电话啊!”隔着电话,凌小芊都知道那头的闵秀慧一定把她那双弯弯的笑眼瞪得圆圆的,目光里充满了期待与焦急,以及,似有若无的,埋怨。
“妈,我还没找到告示栏,”凌小芊堪堪将烦躁郁闷的情绪压了下去,尽量保持平静,“我是我们组第四个面试的,得等一组十个人都出来才贴成绩呢,而且……”
“哎呀,咋还没找到啊!脑袋上顶着那张嘴就会吃饭呀,还不快去找人问问!”没等凌小芊说完,闵秀慧就开启了机关□□式,“没准儿现在都贴出来了,赶紧去找找看看!自己的成绩咋就那么不上心呀,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知道了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凌小芊匆匆挂了电话,心情更烦闷了。
凌小芊抬头,眼前正是十字路口。红灯绿灯闪烁,车如流水。四个方向摆在面前,她却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她只能折返回去,看看告示栏是否就在空无一人的大门另一边。
“我想要更好更圆的月亮,想要未知的疯狂,想要声色的张扬——”
音乐响起,凌小芊条件反射地掏出手机,并无来电。循声而回头,一辆被画得花里胡哨的面包车缓缓驶过,上面喷绘着这几句歌词。那是《奇妙能力歌》的后半段,与她刚才的手机铃声刚好呼应。
凌小芊鬼使神差地站定,一直目送音乐车消失在远方。
这一刻,她突然有点想哭。被面试官甩脸子都没有这么难过,现在看到一辆莫名其妙的音乐车离她远去,竟然会想哭。仿佛,那失之交臂的不是一辆车,而是她的梦想。
簌簌微风吹过,稍稍缓解了焦躁,凌小芊也回过了神,继续走眼下的路。
果然,告示栏就在她犹豫着没去的这一边。
此刻,尽管还没有放榜,这里已经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穿西服的考生,还有培训机构的工作人员,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无外乎面试题、放榜时间。凌小芊又烦又热,躲到旁边的小胡同里,收了遮阳伞,吹着过道风,心情也变得没那么糟糕了,却增添了重破罐子破摔的摆烂感。
“同学,拿个扇子吧!”顶着灰白头发的老大爷一手拿扇子一手拿二维码,佝偻着身子挨个询问,但他的扇子却一个不少。他是给培训机构打工的,多一个考生扫码,他就能多一点收入。
“大爷,给我个扇子吧!” 凌小芊见大爷的蓝汗衫湿了一大片,有些不忍,便主动过去扫了码,拿了“一举夺‘葵’”的扇子。
大爷非常高兴,显见地,一上午了,他终于开了张:“哎好!祝你成功!一定成功!”
“谢谢大爷!”凌小芊笑了笑,不是面试考场上那种没有灵魂的标准笑容,这回是发自内心的。是了,她要的是“成功”,不是“上岸”。大爷的一句话似乎让她的脑子清明了些许:考编上岸是闵秀慧的“成功”,她的“成功”从来不在这儿。不知怎么,刚刚那辆花里胡哨的音乐车突然闯入她的脑海,仿佛成了她渴盼的“成功”的具象化身。既然如此,成绩好坏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上不了编制的岸,她依旧有能力养活自己,甚至可以更自由地追寻她的音乐梦,就像驶向远方的那辆音乐车。
想到此处,凌小芊摇了摇“一举夺‘葵’”,觉得凉快了许多。
“放榜了!”
“哎,这8号是谁呀,咋这么厉害,86分诶!全场第一了吧!”
“唉,我才75,又得再考一年了。”
“市直是没希望了,等过两天区县的招考公告吧。老天保佑多点好岗啊!”
凌小芊从胡同里探出脑袋,告示栏前挤了一堆人,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有人欢喜有人愁,考生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不停,猜测自己同岗的分数,按比例换算笔试面试的综合成绩。
而凌小芊缩回脑袋,仍旧懒懒地倚着墙,不时摇两下“一举夺‘葵’”,显得气定神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成竹在胸呢。凌小芊就是这样,爱钻牛角尖,但一旦想通什么,就立刻从焦虑贩卖家变成了豁达乐天派。
“姑娘,放榜了,咋不去看看呢?”大爷缓缓走过来,关切道。
凌小芊见状,忙站直了身子,表现出一副乖巧模样,下意识维持自己的乖乖女人设。“成绩就在那儿,也不会跑嘛,等人少点再去看,”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反正也考不上,看不看也无所谓了。”不知怎的,面对大爷,她总觉很亲切,不想冠冕堂皇,想说真心话。可能,她和大爷都是被屡屡拒绝的可怜人吧。
“不看咋知道肯定考不上呢!”大爷也摇起了手中那一把“一举夺‘葵’”,“我看你脸圆圆的,一瞧就是有福气的,又这么善良,肯定能考上!”
凌小芊虽然对编制没太多兴趣,但对得到认可却是迫切需求。虽然只是寻常安慰人的话,但她还是很受用,朝大爷应了声好,便朝成绩单走去。
她推了推搭在鼻子上的眼镜,从上到下快速浏览,第三组第四个——81.6分!
按在考场上面试官的态度,能上80分,凌小芊已经很知足了。她大致浏览了本场整体成绩,40个人,她排第九,倒也不算难看。只是,她笔试成绩堪堪比同岗对手高1分,面试成绩也不算太高,人家翻她还是很有可能的。
“怎么样呀?”在凌小芊盘算之际,大爷已经走到她跟前了。
“成绩还行,但是能不能上岸还不好说,感觉有点悬。”凌小芊照实说。
“总归比你预想的好呀,总归是有希望的嘛!”大爷脸上的皱纹散开,笑呵呵地冲她说。
凌小芊点点头,强挤出一个笑容。虽然理智上知道上不上岸无所谓,但如果真的功败垂成,她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和大爷道别后,她收了扇子,撑起“中国电信”的红伞,快速向公交站走去,想赶紧离开这个伤心地。
“姑娘,别灰心!多笑笑!我大孙子常说,爱笑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的!”大爷举起那一把没送出去的“一举夺‘葵’”,边摇边朝凌小芊喊道。
凌小芊回头,已经看不清大爷的表情,但那卖力摇扇子的身影就像在给她加油打气。她同样挥挥手,本打算大喊回应,但最终还是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真诚的笑容。虽然隔了很远,但她总觉得,大爷是看得见的。
刚坐上公交车,微信提示音就不停响起,都来自同一个火红玫瑰花的头像——闵秀慧。
“小芊,出成绩了吗?”
“多少分呀,分差大吗?”
“你换算过了吗,能上岸不?”
“怎么不说话呀?”
“你到哪儿了,上公交了吗?”
……
心中的乌云再次出现,凌小芊快速打了一行字:刚上车,81.6,全场第九,有点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