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夜未明》涸泽鱼

5、冰成病

　　翌日大早，车里的两个女子是在马车的颠簸中醒来的。

　　明寐挑开帘子一看，窗外尽是挂着雪的光树枝，眼见着越来越北，看不出是要往哪走。

　　她隔着车门轻声问外面驾车的陆千眉，月见华也清醒了，等她问得差不多了，叫过她:“如雪，怎么一大早就出发了？”

　　“没事，邬公子让陆大哥带我们去他昨天发现的小溪边洗漱，说冬日严寒，怕冷水伤到我们，他先行一步去给我们烧水，邬公子可真是体贴啊。”

　　说是我们，实则担心谁一目了然。

　　明寐说着还冲月见华挤眉弄眼，月见华又好气又好笑，何尝不知道她在打趣自己。

　　兰亭师兄对她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又何尝感觉不到呢？

　　自幼同兰亭师兄在一处，她早已将他看做亲人，月见华性子柔软，说不出太伤人的话，要说冷着他让他放弃吧，不管自己多冷淡他都无所谓，仍旧一心一意照顾自己。

　　后来月见华索性也不管了，只是话越来越少，生怕又说出什么让万事迁就她的师兄为难。

　　人心都是肉长的，邬兰亭为她事事亲力亲为，月见华哪怕装作看不见，面上的冷淡也日益消融。

　　邬兰亭感受到她的变化，又平添了更多的动力。

　　倏忽又想到那日匆匆一瞥的灰衣男子，月见华眼里的笑意瞬间被困惑取代。

　　他们此去玉京城的目的，是为了找到聚海盟一起查明多起武林豪杰被害的真相，想必是肯定会查到他的。

　　直至今日，她仍没想通素未谋面的男人为何替她挡下那一击。是他们本就内讧？

　　还是，为了某个人。

　　更想不通的，是临走前自己鬼使神差伸出的那只手。

　　月见华用纨扇掩了面，怔怔看着马车顶。

　　明寐不明白只眨眼间的功夫，刚刚还有些无奈羞涩的女子为何变得这般困惑踌躇。

　　“月姐姐，我说错话了吗？”

　　明寐不知道月见华心里正在想的是候在玉京城的那人，却也不认为自己刚刚的一句调笑会让月见华这么伤心，不放心，开口问了一句。

　　感受到她的无措，月见华放下扇子，笑着安抚她:“与你无关，不过是想到我自己做的荒唐事。”

　　还没等明寐顺着她的话再问下去，月见华眼睛一亮，又说:“如雪，你相信一见钟情和命中注定吗？”

　　说完，她似乎觉得自己太过直白，热着脸转了头不敢看明寐。

　　明寐是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看来不管她对自己是不是真的毫无芥蒂了，起码也是放下诸多防备了，便眯着眼睛认真想该怎么回答她。

　　一见钟情自己是没遇着，不过那惯常一言不发的“哑巴”想是遇着了，对象好巧不巧就是面前这女子，想来一见钟情是确有其事。

　　至于命中注定，月见华生来是正道白雪，她生来是邪门妖姬，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命中注定呢。

　　“我相信啊。”

　　明寐见月见华抬头看她，声音更坚决：“虽然如雪现在还没遇到，但我相信，命中注定了某一天，有一个人会出现在我面前，我们从未见过，但我知道他是我一生当中的那个不寻常。”

　　话一说完她就失去了刚开口时的坚定，脸也微微红了。

　　一番话倒是符合她无知无畏的性格，最后的羞涩又显出这个年纪的小女儿情态。

　　这次换成月见华执扇挡脸笑她了:“想不到如雪竟有这么别致的见解，姐姐自愧不如。如雪这般好的人品相貌，以后不知道该便宜了哪家男儿。”

　　边说还边上下打量她，嘴里啧啧称奇。

　　明寐故作娇羞，别开头不理她，马车这时停下来，陆千眉在外面叫她们:“到了！见华师姐，如雪，你们出来吧。”

　　月见华见明寐几步就跨出去了，只当这丫头害羞，也放下扇子走出去。

　　一出了马车就被冷气扑了个满面，月见华拢紧衣裳。一日一夜没下地，这时看到这冰天雪地，心里也是欢喜得很，只她身子不争气。

　　邬兰亭不知道从哪找来的柴火，架了口锅烧热水。

　　这个翩翩佳公子干起砍柴烧水的粗活来也显出不紧不慢的优雅，见她们到了后，又伺候着月见华打水洗漱。

　　月见华恢复了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洗漱完毕，吃了点干粮并两个果子，又上车去了。

　　她上车了，明寐再待在下面也没意思，两口啃完手里的干粮，也进了车里。

　　马车晃晃悠悠又上路了，为打发时间，明寐在车里给月见华讲些江湖上的趣事。

　　什么少林方丈的关门弟子偷逛窑子被寺里扫地僧撵了三条街，又如西域弟子闯荡中原却因沟通不畅差点被卖做奴隶，还有那西南苗疆的女子嫁人后因丈夫朝秦暮楚一气之下在他家里放了一屋子蛇还扬言以后见他一次打一次……

　　初时两人还有说有笑，渐渐的，明寐发现月见华不太回应她了，且神色恹恹的，双颊泛红。

　　本以为她是让自己这些荤素不忌的话给羞的，等明寐靠过去握住她手一摸，寒天腊月里，那手烫得惊人。

　　明寐将月见华搂进怀里，隔着车门，高声呼唤车外的人:“邬公子，月姐姐身上好烫！”

　　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急促的勒马声，少顷见车门打开。

　　邬兰亭探进身子，一看月见华满面潮红，忙侧身催促赶车的陆千眉加快速度，车门一关又跨上马背。

　　将怀里的月见华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明寐用手背附上她额头，触手的温度让她都有些心慌:“月姐姐，你感觉怎么样？”

　　月见华闭着眼朝她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没什么。”

　　说是这么说，她越加难看的脸色显然不太配合。

　　陆千眉将车赶得飞快，期间邬兰亭时不时地进来给月见华送些雪团降温。

　　雪团不能太大，以免让她更受寒；进进出出的，车门也不能开得太过防止漏风……

　　一番折腾，邬兰亭驾着马走在冰天雪地里，额头滑下几滴汗珠，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担心的。

　　几人没有丝毫停顿，连干粮都来不及吃，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了座稍大的城镇，沿路打听医馆的位置。

　　将浑身发热的月见华安安稳稳地放到客栈的床上，邬兰亭快步出门去请大夫，陆千眉也去后院栓马车，屋里只剩下昏睡过去的月见华和照看她的明寐。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将正全神贯注盯着月见华的明寐从呆滞中唤醒。

　　本以为是陆千眉栓了马上来了，然门外的人安静极了，除了最开始扣门，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明寐提起精神，轻手轻脚走到门边，猛地拉开房门。

　　门外的人俯身向她行礼，二人对视一眼，那人仍是默不作声，双手奉上一封书信，信封的右下角缀着紫灰两色缠绕而成的圆。

　　“辛苦了，别让人看到你，去吧。”明寐接过信，并不急着看，望了望四周没人，催促送信人离开。

　　那人又行了一礼，转身大大方方地下了楼。

　　等他消失在客栈门口，眼见陆千眉还无影踪，去寻大夫的邬兰亭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明寐合上门，背身过去打开了信。

　　“宝图踪，林如雪，江南寻，纪修替。”

　　明寐暗暗咬牙，负气把信纸胡乱揉作一团，想了想又细细展开来，点燃床边的灯盏将它烧了干净。

　　还真是个行动派！明寐暗道。

　　上次光嘴上说不听她的，怕她不信，现在随便留封信就抛开她跑到与她所行南辕北辙的江南去。

　　她怎么忘了，比起自己的巧舌如簧，这人最擅长的就是阳奉阴违。瞧瞧人家多贴心，怕她有需要，还叫了个人来替他。

　　好，好得很！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面上却丝毫不显，明寐正想着，身后又响起敲门声。

　　用铜棍打散灯盏里的纸灰，她上前打开门，门外陆千眉一脸担忧:“如雪，见华师姐怎么样了？”

　　“她还昏睡着，都怪我，明知她身体不好还勾着她下车吹风，我们几个就她精于医术，偏偏病倒的也是她，可真是愁死人。”

　　明寐眉头紧皱，话语中满含自责。

　　“我常听岛里的师姐妹们说，医者不自医，不过你也别太担心。”

　　陆千眉见她皱眉，柔声安慰她：“邬师兄已经去找大夫了，见华师姐一定会没事的。”

　　感激地笑笑，明寐像是才反应过来不该光让人在门口站着:“瞧我，陆大哥赶了一路的车辛苦了，快进来坐下歇歇。”

　　她说着，走到月见华床边将帘幔放下，又回身将房门敞开，引着陆千眉坐到桌边。

　　想到帘幔后睡着的师姐，许是第一次这样与女子同处一室，即便房门大敞，陆千眉也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那拘谨的模样让明寐都不禁笑了：“陆大哥怕什么，如雪还会吃人不成？”

　　她说着调笑的话，面上表情却十足严肃。

　　陆千眉更紧张了:“没……没有！如雪性子这么好一个人……”

　　看他这样，明寐眼珠子一转，漫不经心地挑了个话头:“陆大哥不如同我讲讲月姐姐的事吧。”

　　月见华身为医仙亲传弟子，身子却弱成这样，这让明寐困惑不已，或许其中的隐情可以帮助她找到完全取得月见华信任的方法。

　　陆千眉这下不紧张了，反问她:“如雪问这个干嘛？”

　　“月姐姐这身子怪让人担心，我与她相处时日不多，也不知道该忌讳些什么，就想着问问她从前的事，陆大哥同我说说吧。”

　　明寐表情真诚，语气恳切，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在她这样的眼神里，陆千眉渐渐放下防备，打开了话匣子。

　　“听说见华师姐还在襁褓里，就被抱到了三仙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