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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丰盈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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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郁的绿色眼睛里映着一个人影,那是已经消失数月的童徇齐。
许久未等到梅朵的回应,坐在树杈上的童徇齐只得再次寻求帮助:“梅朵小姐,好久不见,请先帮我从树上下来吧。”
月轮悄然出现在童徇齐面前,驮着她下落,安稳地接她落地。梅朵的眼睛从高耸入云的大树上,转移到童徇齐的身上。面色红润,不像是将死之人,衣着整洁,不像是在森林里生活了很久。
又精力旺盛地出现在如此高的树上,显然她是刚出现在这里不久,刚从阿波禄那里出来?
要把她带回部落吗?
这个时间,这个高度,她不会看到了苏娜娜吧。
手中的月轮闪过寒光,梅朵的眼神也随之一凛,童徇齐却像是有感应般,笑道:“我刚从阿波禄那里出来,就遇到了你,这可真是一件很巧妙的缘分事,梅朵小姐。”
梅朵收起了月轮,她看不穿那副假面笑容,也不打算深究,只是投去睥睨天下的眼神,“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个聪明人,我希望你可以一直保持这份聪明。”
童徇齐脸上的微笑没有丝毫波动,“当然,见到了单还明,我便会和她一起离开。”
梅朵忽然顿足,又随意地招招手,示意童徇齐跟着她,“走吧。”
明媚的阳光穿过浓密的叶缝,落到地上,形成一条光明的路。繁茂的树木上美丽的小鸟正在鸣叫,梅朵脚步轻盈地哼着歌,貌似心情很好。
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房屋出现在眼前,随着而来的是中气十足的吆喝声。童徇齐看到了忙碌的男女老少行色匆匆,男子扛着粗壮的木材,女子背着成熟的果实,老人编制着花环,孩子垒着高高的篝火堆……
巨大的圆坛中央排放着金色的苞谷与麦穗,周围点缀着鲜艳的浆果和饱满的豆荚。走在石板路上,花香与果香随风而来,烤肉的香味诱惑着人靠近。
空气中除了各色芳香,还弥漫着欢声笑语,一同庆祝着丰收的喜悦。
“阿剌嬷嬷,我回来了,你猜我遇到了谁?”
还未进门,梅朵就开始大声嚷嚷。
浅色的珠帘轻轻掀起,蒙着眼睛的老妪从房中走出,一脸慈爱,“原来是齐姑娘回来了,梅朵,嬷嬷还在想你莫不是被什么绊住了手脚,连脚程都变慢了。”
梅朵调皮地眨着眼睛,将采摘好的药材,放到了偏房里,“我才没有,刚才我还遇到了兰姨。”
她的嘴巴还挂着点点油渍,那是咬过鸡腿留下的痕迹。
阿剌嬷嬷则领着童徇齐,来到院中的木椅上坐下,“齐姑娘,可是已无恙?”
童徇齐坐在了阿剌嬷嬷的旁边,望着树梢上黄色的叶子,回应:“婆婆早已心知肚明,何必再问。只是不知我离开了多久,树叶竟已经换了颜色。”
“两月有余。”
梅朵端着茶壶,为她们沏上了茶。
“单还明呢,怎么不见她的身影?”
童徇齐谢过了梅朵,接着询问单还明的踪迹。清爽的风吹动树叶,阿剌嬷嬷品了一口茶,才放下了杯子,不紧不慢地表示:“她去寻她的家人了,不如明日过后,送你去找她。”
“家人……”童徇齐想到了单还明那人痛苦的模样,不免有些担心,于是询问,“为何要等到明天过后,今天不可以吗?”
阿剌嬷嬷耐心解释:“明天就是丰盈日了,要举办盛大的庆典,没有空闲时间,我想你已经看到了。”
童徇齐犹豫片刻后,询问自己能否独自去找单还明,却被阿剌嬷嬷否决,理由是危险。
阿剌嬷嬷继续安抚童徇齐的情绪,“不用着急,也不用担心,齐姑娘。毕竟,她不会有危险的,那是她的家人们。”
童徇齐维持平静的眼睛看向阿剌嬷嬷,尽管她现在很想见到单还明,但还是选择顺从,“丰盈日过后,我就可以去找她了,对吗?”
“当然,会有人和你一起去,你不知道路。”阿剌嬷嬷随即起身,缓缓走入房中。
热闹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明天,童徇齐本想帮忙,却被阿剌嬷嬷拦下,因为她算是客人。
童徇齐没有再强求,而是待着院子内外看着来往的人。不过,她并不无聊,因为白鹿在她身边陪她。
当碧空上的太阳攀升至最高点时,童徇齐听见舒缓的鼓声骤然一遍。
原本不疾不徐的节奏瞬间变得轻快又富含澎湃激情,宛若一颗颗饱满鲜红的果实敲击在大地上。
圣坛周围早已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她们都在抬头仰望,不顾耀眼的光辉。所有满含期待的眼神汇聚在了一个焦点上。
与此同时,一阵奇异的柔风卷过,吹动装饰的枝叶与羽毛,吹来清新自然的花香。
一道红色的身影从天而降,轻盈如落花般,日光在艳丽精致的裙摆上流转,也将身上的银饰照得熠熠生辉。阳光在她身后溅射出无数璀璨金屑,可比其还闪耀的是少女无与伦比的金发。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混合着惊叹与敬畏的低呼,又很快沉寂。
银色的珠链遮住了她的脸,童徇齐却能从转动的间隙间看到那双生机勃勃的绿色眼睛。
那是梅朵。
金发少女的赤足落到了圣坛上,踩着事先拉起的绿色藤蔓,再次飞天。艳丽的红裙随着她的舞姿而动,浑身散发着圣洁的光芒。
随着红衣飞至高空,鼓点与笛声猛然一滞,下一秒,更加狂热起来。那节奏旋律,不仅仅是模仿狩猎的激荡高昂,还是对生长发育的无尽礼赞,对阳光、雨露与沃土的感激,对阿波禄的崇敬。
少女的手臂柔软摆动,宛若春日里暖风中摇摆的柳条;少女的裙摆随风摇曳,仿佛夏日树上绽放的朵朵繁花;少女的金发肆意流泻,一如秋天灿烂的麦穗……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完美地踩在了鼓点上,轻盈,同时又充满了自然的无限韵律。
她时而附身,注视着滋养万物的包容大地,时而扬首,高举双臂,抚摸着永恒太阳的慷慨光辉。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自始至终只有一种深沉的、虔诚的、纯粹的宁静,那是最生动的信仰。
她跳的越来越快,她的身影几乎要与热烈的太阳融为一体,丝丝银色光晕隔开了二者。
天上忽降几滴甘霖,戴着羽冠的首领振臂高呼,“是阿波禄,是阿波禄的赐福,祂看到了我们的感恩……”
“阿波禄,阿波禄!”
一声声浑厚响亮的呼唤,如排山倒海般奔腾出。
少女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腾空旋转结束了舞蹈,雨停时,她刚好落地,悄无声息。
下一刻,迎接她的是山呼般的欢呼声。
所有人,连同圣坛上的少女一齐伏下了身体,一同向阿波禄表达最真挚、深刻的感激与敬畏。
“为丰盈,为阿波禄,举杯欢笑吧。”
首领的声音,开启了庆典的下一幕。
放下遮住视线的木酒杯,童徇齐才发现原本来在台上的梅朵,已不知何时摘掉了面纱,出现在了她的身旁。
童徇齐的位置安排在了阿剌嬷嬷和梅朵之间,算是一种特别的关照。好在这里的人足够热情,没有丝毫排斥她的神色。只是路过几个小孩,瞅着她喊着“峁者峁者”,然后被长辈拍了脑袋,提起来拎走了。
“你这是打算用它养鱼吗?”
童徇齐听见了梅朵的轻嘲声,也看到了她微微喘息的身躯,随意地笑道:“不能光喝酒吧,这里的美食可不能辜负。”
“也是。”
梅朵瞬间起身,童徇齐转头便可看到,几米长木桌上罗列着鲜美多汁的烤羊、五彩缤纷的水果、浓郁稠香的热汤……还有认不出原材料但外表精美的菜肴,以及黑黢黢的不知名菜品。
上一秒,梅朵还割下烤羊腿身上的肉递给童徇齐,下一秒,便已经转到其他人身边,嬉笑玩闹着。
载歌载舞、欢声笑语的场景,置身其中,谁能不融入这喜气祥和之中呢?时光就在这份美好中悄然流逝。
夜幕降临,篝火在部落南边的空地上冲天而起,熊熊燃烧,男男女女围着火堆踏地而舞,时不时迸射出的火星也在踩着歌谣的节拍。
童徇齐听不出歌谣具体的内容,只能依稀听出“啊、伊”之类的词,起伏的旋律从她们的肺腑中喷出,如同地底涌出的泉水。
悠扬的歌声中,孩子们在大人腿间嬉笑追逐,童徇齐也才注意到梅朵的消失。
她四下望去,没有发现梅朵的踪影,却看到了站在西侧树下的阿剌嬷嬷。
走到上面,才能感受到夜风的凉爽,也才能看到梅朵的身影,她的身边貌似还有一个红发女孩。
即便只是背影,童徇齐也莫名感到熟悉,她眼中闪过几分深意,忽然出声,“婆婆,你可以帮我看看这条项链吗?这是阿波禄给我的。”
如雕塑般的老妪,这时才有了意识般偏头看向童徇齐,接过晶莹剔透的宝石项链。
“这是五瓣水花,可为佩戴者抵挡五次致命伤害。请收好它吧,这是阿波禄赐下的恩惠。”阿剌嬷嬷眼睛上并未蒙上布条,而是涂上了一层金色的颜料,像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儿。
她亲自为童徇齐戴上了项链,抚摸着玲珑剔透的花瓣,她轻轻收回手,再次看向远处两个靠在一起的背影。
风吹过童徇齐的脸颊,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丝湿润,是刚才没有的氤氲。
“明天就要离开了,要不要听一个故事?”
阿剌嬷嬷的声音随风而来,却没有给童徇齐留下反驳的余地,就自顾自地开始了自己的叙述。
“传闻,艳丽的色彩总是伴随着幸福与灾难。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女孩诞生于苦求孩子的人家,她从出生便深受宠爱。
家人特意找人做了个木偶给她玩,那是个会说话的能动的木偶,女孩很喜欢,把它当朋友,整日形影不离,一头红发也随着年岁增长而逐渐明艳。
十五岁那年,她被允许走出家乡,她在外面结识了不少好友,也救了不少受伤的可怜人。她将她们带回家中悉心照料,却不料此举无疑是引狼入室。
农夫与蛇的故事,一直在重演。
那群人随意穿行于山林之间,肆意采摘鲜果鲜菇。以客人之名,折枝摘花,已是在寻常不过的事。
可有一天她们竟将主意打在了千年古树上,借口回家,也只不过是再去多寻些帮手。深夜,林中灯火通明,几群人围在棵棵大树前,拿着锯子和斧头。寒光闪闪,却只能照出她们眼中丑陋的欲望。
可笑的是,即便在黑漆漆的夜里,她们也蒙上了面,像是知道自己在做坏事。
山林间的每一种生灵都有自己的灵魂,都能通风报信。
很快,她们被发现了。即使这样她们也不愿放弃到手的木头,选择带着木头一起跑路。因为在黑夜里能清楚地看到任何光亮,她们自作聪明熄灭了火把与灯笼,却在摸黑逃跑时,摔倒摔死,遇到猛兽被咬死。
有的原地等死,有的被抓住,有的则独自逃离。可黑夜太漫长了,丢掉了火把,就再也不会有光明。
在搜寻中,红发少女不幸走丢。又有人去寻她,可一直没有找到。
神明震怒,降下大雨,三日未停。河水上涨,淹没了大树的残骸,淹没了低洼的房屋,淹没了残存的希望。五日后,大水退去,一只半截身子的木偶出现在了枯枝旁,手里还抱着一条血淋淋的手臂。
那是红发女孩的手臂,上面戴着母亲亲手做的手镯。
所有人都对此感到惋惜,那对年迈的夫妻也双双变得精神失常,竟将那木偶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整日抱在怀里,不吃不喝,只是唱着哄睡的歌谣。
族人用尽方法阻止,始终没能让她们恢复正常,只得寄希望于神明。于是,第二天,当首领再次打开房门时,看到了两具衣着整洁的尸体和一个熟睡的金发“女孩”。
首领在抱起女孩的瞬间,跪地。因为她认识女孩的脸,那是原先那个木偶的脸,是她亲自雕刻的脸。
首领跪地寻求神明的指引,没人知道神明说了什么。只是从那一天起,这里禁止任何外人进入。
神明在苍霭华的入口设了一道禁令。”
虽然在听故事的时候,童徇齐早有预感这不是编造出来的,但当真正亲耳听到确定的答案时,心中不免泛上酸楚,因为这可不是幸福美好的结局。
“所以那个金发女孩是梅朵,红发女孩是……”那个人。
童徇齐望着远处的两个背影,她的话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直到一片枫树叶落到她的手上,她偏头,湿润的眼睛看到了阿剌嬷嬷的半个身子化成了枫树。
“我是一棵枫木,当时幸免于难的一棵树。很多与当年事有关的人和物都消逝了,但枫木仍厌恶人类。
我仍然记得当年红发少女带她们参观树林时,说的话。
这里的鲜花永远芳香,这里的树木取之不尽,这里的泉水用之不竭,因为这里有慷慨的神明。祂赐予我们温暖与丰收,让我们免于饥饿与疾病。你们也可以生活在这里,过上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
家人倒在眼前,枫木由此恨上所有人类,它认为人类是罪人,应该送到神弃之地永受酷刑。
直到神明的手抚过它的心灵,告诉它,一次又一次的撕掉已经结痂的伤口,出现的不是能回到过去的入口,而是鲜血。
后来,枫木成为了人类的长老。
我是枫木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