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余晖余

9、新年钟声与未竟之吻

　　期末考试的阴影，如同冬日厚重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高三学生的头顶。但在那之前，一个短暂而明亮的间隙到来了——元旦。

　　新年的气氛像一丝微甜的暖风，悄然吹散了校园里一部分紧绷的硝烟味。走廊里挂起了红色的拉花，黑板报上出现了“新年快乐”的稚拙美术字，连老师们严厉的面孔似乎都柔和了几分。

　　307宿舍里，也难得地有了一丝过节前的躁动。余棠知正叽叽喳喳地计划着跨年夜要去市中心广场看倒计时，江予安笑着附和，手里整理着刚发下来的、密密麻麻的复习提纲。

　　苏涧萧靠在许林寒的书桌边，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许林寒摊开的物理书页角，目光却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喂，许林寒，”她声音有些懒散，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跨年夜……宿舍不查寝，出去转转？”

　　许林寒正在草稿纸上演算的笔尖顿了顿。她抬起头，看向苏涧萧。苏涧萧侧对着她，脖颈的线条流畅而脆弱，眼角的泪痣在室内光线下像一颗小小的、神秘的印记。一种微妙的、带着痒意的冲动，毫无预兆地窜上许林寒的心头，让她几乎想要伸出手，去触碰那一点。

　　她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到，迅速垂下眼帘，掩盖住瞬间翻涌的情绪。“人多。”她吐出两个干巴巴的字，试图用惯常的理性来压制那不合时宜的悸动。市中心广场的跨年活动，无疑是人潮拥挤、噪音超标、细菌滋生的温床，是她最应该规避的场所。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苏涧萧似乎早就料到，撇撇嘴，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继续纠缠或抱怨。她转过身，双手撑在许林寒的书桌两侧，微微俯下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一股淡淡的、属于苏涧萧的，像是阳光混合着某种清新洗发水的味道，瞬间侵占了许林寒的呼吸。

　　许林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握着笔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她能清晰地看到苏涧萧卷翘的睫毛，和她瞳孔里自己有些无措的倒影。

　　“那……”苏涧萧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磨人的、撒娇般的意味，目光直直地望进许林寒眼底，“就我们俩，找个安静的地方，看看烟花，总行吧？”

　　她的眼神太亮，太专注，里面仿佛有细碎的钩子，轻易就能勾走人的心神。许林寒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失序，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她发现自己无法拒绝这样的苏涧萧，无法拒绝那双眼睛里盛满的、只为她一人闪烁的期待。

　　“……嗯。”一个低低的、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音节。她甚至不敢再看苏涧萧的眼睛，慌忙低下头，假装继续演算，但纸上的公式早已失去了意义，变成一团混乱的线条。

　　苏涧萧得逞般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小得意，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隐秘的欢喜。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用手指轻轻拂开许林寒颊边一缕不听话的碎发，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微烫的耳廓。

　　“那就说定了。”

　　那轻若羽毛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许林寒的全身，让她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她猛地缩了一下肩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苏涧萧看着她这过于明显的反应，先是一愣，随即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发现了什么有趣秘密的狡黠。她没有再进一步，只是哼着不成调的歌，心情颇好地走开了。

　　许林寒僵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自己依旧发烫的耳朵。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苏涧萧指尖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却足以燎原的温度。

　　跨年夜终究还是没有去成市中心。不是因为许林寒反悔，而是在那天下午，她接到了那个如同催命符般的电话。电话那头的语气比以往更加不容置疑，催促她尽快完成一系列繁琐的、与“那边”学校对接的手续，语气里透着一股“时间不多了”的紧迫感。

　　接完电话，许林寒在空旷的楼梯间里站了很久，直到四肢冰凉。回到宿舍时，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泛着白。那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再次笼罩了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

　　苏涧萧看到她这个样子，所有关于夜晚的期待和雀跃都瞬间冻结在了嘴角。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去食堂打了饭菜回来，放在许林寒桌上。余棠知和江予安也察觉到了低气压，默契地保持了安静。

　　原本计划的“二人世界”自然泡了汤。夜晚，四个人都留在宿舍里。余棠知和江予安挤在电脑前看跨年晚会，声音开得很小。苏涧萧则抱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坐在许林寒旁边的椅子上，却没有动笔。

　　许林寒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书本，目光却没有任何焦点。窗外的夜色浓重，远处城市中心的方向，隐约有烟花炸响的闷响和隐约的光亮传来，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应该庆祝的夜晚。

　　可她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忽然，一只手覆上了她放在桌面上、冰凉僵硬的手背。

　　是苏涧萧。

　　她的手心很暖，干燥而柔软，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她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覆盖着，用掌心的温度，一点点驱散许林寒手背的冰冷。

　　许林寒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苏涧萧更紧地握住。

　　“冷吗？”苏涧萧的声音很轻，几乎湮没在电脑里传来的微弱歌声里。她的目光没有看许林寒，依旧落在自己面前空白的习题集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许林寒的心脏像是被这简单的两个字和手心的温暖狠狠撞了一下。所有的防备，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不再挣扎，任由苏涧萧握着她的手，甚至……几不可察地，将自己的手指微微蜷缩，回应般地，触碰着对方的掌心。

　　这是一个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动作，却耗费了许林寒巨大的勇气。

　　苏涧萧感受到了那细微的回应，她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她没有转头，但握着许林寒的手，却收得更紧了些。一种无声的电流在两人交叠的手掌间流淌，带着悸动的暖意，对抗着窗外冬夜的严寒和心底无尽的寒意。

　　电脑屏幕的光影在她们脸上明明灭灭。余棠知和江予安似乎完全沉浸在了晚会节目中，没有注意到这边角落里，那悄然发生、足以颠覆一切的微妙变化。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滑向零点。

　　突然，窗外远处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绚烂的烟花在城市上空接二连三地炸开，将漆黑的夜幕渲染得五彩斑斓。宿舍楼里也传来了其他学生兴奋的尖叫和“新年快乐”的呼喊。

　　“新年到了！”余棠知跳起来欢呼。

　　就在这喧嚣达到顶点的时刻，在这新旧交替的缝隙里，苏涧萧忽然转过头，看向许林寒。

　　烟花的光芒透过窗户，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许林寒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浓烈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有坚定，还有一种……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滚烫的东西。

　　许林寒也看着她，在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苍白而脆弱的倒影。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世界只剩下她们两人，和彼此眼中那个唯一的、清晰的影像。

　　苏涧萧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将她又拉近了一些。她们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许林寒，”苏涧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嘈杂的清晰，和一种豁出去的、不管不顾的勇敢，“新年快……”

　　后面的“乐”字尚未出口。

　　许林寒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这特殊时刻赋予的魔力，或许是积压太久的情感终于决堤。她看着苏涧萧近在咫尺的、一张一合说着祝福的唇瓣，那柔软的、带着健康色泽的弧度，像是一种无声而致命的诱惑。

　　她猛地倾身向前。

　　一个吻，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无法言说的悲伤，轻轻地、颤抖地，落在了苏涧萧的唇角。

　　不是嘴唇正中，只是一个仓促的、偏移的、带着泪咸味的触碰。

　　一触即分。

　　如同冬日里一片雪花落在温热的皮肤上，瞬间消融，只留下冰凉而湿润的痕迹，和足以焚尽一切的滔天巨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涧萧彻底僵住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瞳孔里映着许林寒骤然退开、满脸惊慌失措和苍白的脸。她唇角的皮肤，还残留着那一瞬间柔软、冰凉而颤抖的触感，像烙印一样，灼热地燃烧起来。

　　许林寒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缩回身体，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巨大的恐慌和羞耻感淹没了她。她做了什么？她怎么可以……

　　她慌乱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也顾不上，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向了阳台，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自己隔绝在寒冷的室外，也隔绝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充满了石破天惊意味的寂静。

　　宿舍里，只剩下电脑里依旧在播放的晚会歌声，余棠知和江予安后知后觉转过头来的茫然目光，以及……

　　僵坐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的苏涧萧。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着自己刚刚被亲吻过的唇角。

　　那里，仿佛还停留着许林寒冰冷而颤抖的温度，和那转瞬即逝的、带着绝望气息的柔软。

　　窗外，新年的烟花依旧在夜空中热烈地绽放，欢呼声此起彼伏。

　　而307宿舍内，一个吻，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在无声而剧烈地，颠覆着两个女孩的世界。

　　苏涧萧的心跳，迟来地、疯狂地鼓噪起来，一声声，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一个她从未敢深想，此刻却无比清晰的事实。

　　那不是友谊。

　　从来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