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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 5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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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凤翔宫分外寂寥。
月色下,斑驳的树影落在宫墙,夜风渗进窗棂檐角,吹得灯火轻颤。
傍晚落雨,潮湿弥漫空气,殿庭地面盈着浅浅一汪水,水映天上月,天上月照人。
“皇后殿下,更深露重,该安歇了。”迎梅过来低声道。
纪青鸾驻足在殿庭中许久了,她便这样仰望着那轮明月,借雨后凉意让纷乱的内心冷静下来。
九年前,那人所吟的却扇诗以月宫为喻,施施然道,今夕不羡广寒客。而真正的今夕,却是镜破钗分,雨断云销。
朱红宫门外,张长秋手捧一方匣子,迎阶而上步入凤翔宫。
“令君。”沿途侍卫、宫人向其行礼。
他带着两名内侍缓步来到皇后面前,弯腰恭敬道:“皇后殿下,陛下嘱奴务必亲手将此物送到。”
纪青鸾傲立原处,容颜清冷,眼尾轻轻一瞟。
那方匣子眼熟,不是宫中器物。造型简约质朴,盒盖沿缝雕着朝颜花,枝蔓延伸蜿蜒,点缀其中。
她内心轻震,这是......
侍女迎梅走去接来匣子,张长秋再次施礼,后退离去。
“皇后殿下,是否要打开?”迎梅只以为皇帝有心求和、遣人致歉。
垂眸注视良久,纪青鸾没有言语,她微微扬起头,仿佛已然知晓其中是何物。
看见皇后的目光,迎梅来到面前,缓慢开启那方盖子。
匣中的月白锦缎上,静静安放着一枚玉玦。
玉玦呈环形,圆环有缺,青玉质地,不见杂色。迎光时隐约现絮状纹理,边缘隆起,表面阳刻对称绵延卷云纹,玉质莹润。
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纪青鸾周身的冷意与夜深寒凉融成一片墨色。
“呵。”
她移去目光,对月轻笑一声。
那人虽变了性情,可这倔强却还同少时一样。
“买来做何用?”
“玩儿。你喜欢么?喜欢就送你。”
“送我玉玦?”
“怎么了?你瞧它成色多好。”
“我不要。”
“为何?”
“玦,表断绝之意。”
“......何解?”
“赠人玉玦,意为彼此一刀两断、再无往来。”
“啊?这岂不是白买了?黑心掌柜坑我!”
年少时的对话犹在耳边,纪青鸾唇角勾了勾,笑容碎在眼眸里,泛着涩意。
这块玉玦,如今倒没白费。那点“物尽其用”的意味,实在是唏嘘荒唐。
发现皇后的神色不对,迎梅立即道:“奴婢这便将它收起来。”
“去罢。”
回身入寝殿,迎梅打开柜上一格,将玉玦与那枚并蒂莲佩放在一处。
*
翌日,废后口谕传达至中书省。
此事非同小可,中书令朱衡心生慌乱,连忙召集太尉朱贞、工部尚书朱闻宾过府商议。
火药之计是朱闻宾一人所为,朱氏族内其他人等毫不知情,这废后口谕一下,他登时意识到事情已经败露。
商议之际,便不得不将来龙去脉对二人和盘托出。
“原定是由禁军趁人不备去引燃高台底部的火药,可我也没想到此事竟会走漏风声,那个周鲤把外围守得密不透风,只能采用备选之策。
现下想来,若非皇后急于求成,莫不如在太医署多下些工夫。”
“糊涂!”朱贞拍着桌子,“皇后被仇恨冲昏头脑,你也昏了头不成?纪桓一死,五柱国早就散了,他们各有各的打算,咱们只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就是。你偏偏要铤而走险,这步险棋差点把整个朱氏都搭进去!”
朱衡接道:“您消消气。他不是说了么,相关人等都已除去,即便要查也查不出证据来。况且皇后持刀行刺之说乃陛下一面之词,没有目击者在场,不能确定真相。”
“这一旦废后,咱们家在朝廷里便难以立足。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废后!”朱贞愤然道。
朱闻宾如坐针毡,他欠身从腿弯撤去支踵坐具,整个人顿时矮了一截。
“诏书拟定执行需得经三省流程。不若,去寻陈孝廷,让门下省审议驳回。”他说完,抿一下嘴唇,“纪桓在世时,陈家与其关联紧密,或许愿意伸出援手。”
而后继续道:“我愿前往陈府游说,希望能周旋得力。”
朱贞瞪对方一眼,“你告诉他,他若不应,我就觍着这张老脸再去求他!”
“好。”
当日下午,中书令朱衡、门下侍中陈孝廷、尚书令何焘、户部尚书莫巍、刑部尚书杨弼、宗正卿石璜、御史大夫李鹤、御史中丞左轶等重臣匆忙入宫求见皇帝。
郁琮迟迟不宣他们觐见,八人便堵在崇云殿外。那朱衡心焦急躁,索性跪在门口,言皇帝不宣,自己便长跪不起。
入秋午后的日头仍是烤人,这些官员在外等待了大半个时辰,御史中丞左轶上前朗声道:“陛下无真凭实据,妄言皇后殿下失母仪之德,非明君所为,同昏君无异!”
话音落下片刻,殿内传出瓷器砸碎的脆响。
“让他给朕滚进来!”
不多时,殿门打开,内侍对众官员道:“陛下宣您几位进去。”
众人相继入内,于龙案前方按官职高低依序而立。
“给你升个官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郁琮背手站在正中,手指着御史中丞,“朕是看你敢于谏言才重用你,废后一事与你何干?来胡乱掺合什么!”
左轶侧踏一步,说:“兹事体大,后位亦乃国本,不可轻易废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食指连点对方,郁琮偏头深吸一口气,“当年说她牝鸡司晨的是你,今日不让朕废后的也是你......”她环视眼前诸人,见何、李、石姓官员也在场,登时气道:“你们是要造反吗?”
“陛下可有人证物证?仅凭口谕定罪会让天下人质疑,有损陛下圣名。”左轶道。
御史大夫李鹤暗自瞄去一眼,有些话他们这些老臣不便开口,他今日带左轶前来,正是要借其刚正不阿、直言不讳的性格来劝说皇帝。有此人于先承受皇帝怒火,他们才好紧随其后道出不能废后的缘由。
郁琮哑然,快步走到左轶面前,“皇后无嗣、联结外臣,单凭这两点便该废。”
“臣还是那句,陛下可有实证?”
见皇帝不说话,他又道:“既无实证,便只一条无嗣。陛下若需延续皇嗣,自可另纳妃嫔。何况,现今已立太子,无嗣之说,不足为凭。”
“你!”郁琮直指对方,被怼得哑口无言。
门下侍中陈孝廷出言道:“陛下,皇后殿下乃一国之母,废后需遵循礼制,应由朝臣集中商议、宗正寺核查、太庙祭告先祖,非一道口谕可仓促定论。”
中书令朱衡也道:“皇后殿下虽无嗣,但其入主中宫多年,辅佐君王,贤德而无过。”
“没错,废后需核查是否有违逆之举,皇后殿下在宗正寺户籍中并无失德记录。今若无真凭实据,臣作为宗正,不敢认同废后之令。”宗正卿石璜的态度不欲让步。
郁琮扫视片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她明白,这些人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陛下。”何焘上前。
“倘若废后,中宫无主,必定要另立新后。太子虽非皇后殿下亲生,但其为太子嫡母。
一旦另立中宫,新后极可能扶持新生皇嗣。届时不仅会动摇储君之位,更会引发储君之争。人心浮动,各派党争,后患无穷。”
户部尚书莫巍没有出声,他今日来此为的是向皇后表态,并不欲参与其中,只等待众人劝解完毕,附议便可。
而刑部尚书杨弼几乎是明确的皇后一党,此时也不加掩饰,开口说:
“立新后,则新后家族定然趁机崛起,其为外戚,易形成外戚专权的局面。而老臣亦会寒心,消极怠政。抑或是,新旧对立、政令难施,动摇陛下的统治根基。”
郁琮冷眼瞧着,杨弼的这番话,大概才是他们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纪桓之死给了八柱国争权夺利的机会,他们害怕皇帝去纳勋贵之外的女子,又怎会容忍让一个外戚家族崛起。
几人接二连三的劝谏之言令郁琮硬是发不出火来,他们说得句句在理,反倒显得是自己莽撞武断。
但何焘与杨弼的话却给了她当头一棒,此二人所言的弊端不容忽视,还有一处关键便在,假若立了新后,自己的女子身岂非难以掩盖?
御史大夫李鹤走到中央,面朝皇帝躬下身来,道:“臣等恳请陛下收回废后旨意。如若非要令皇后殿下至紫光寺为尼,也不可废黜皇后之位。”
郁琮盯着他,见原本站在自己这边的三柱国统统违旨,脸色阴沉下来。
“太傅可是在元明宫待得太久,失了忠君之心?”
听到皇帝暗指自己结党太子,李鹤连忙弯低腰,“臣不敢。李家承高祖皇帝之恩,世代忠诚报国,未有二心!”
郁琮这话看似是责备李鹤,实则是在敲打在场众人。
她负手静立半晌,继而走回龙案后方,扬手抖开衣袖,道:“张长秋!”
“奴在。”
“研墨。”
五日之后,诏书张贴在燕都显要地点的粉壁之上。
此处人群密集,往来者众,见粉壁新增圣旨诏令,许多百姓纷纷凑近张望,人群很快便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待张贴完毕,中书省官员通事舍人踏前半步,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法者,国之公器也,仁者,仪则之表率也。罪臣纪桓、纪承恃权作乱,目无国法,朕为保社稷江山、护黎民福祉,依律惩处,正本清源、靖安天下。
皇后纪氏,德被六宫,晓家国大义,为天下女子典范。明辨公私,不惟亲枉法,自请入皇家紫光寺清修。一则为父兄悔弑逆之过,二则为万民祈四时顺和。
此等大局为先、顾念苍生之举,朕甚为嘉许,深感其体谅之心。
兹遂皇后愿,准其于长宁十二年四月十七,入皇家寺院紫光寺修行。
着,尚宫局女官率司言、司膳、司衣、司药,及掌事共九人,妥善随行。寺中一应供给,不得有缺。
望皇后于紫光寺安心祈福,待他日功德圆满,朕当亲迎皇后回宫,共守家国。
布告中外,咸使知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