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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30 江浸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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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交接,云柯与师兄在香案前无声稽首。青铜炉中三柱线香青烟笔直,在月光下凝成三道银线。她端坐蒲团,腕间沉香念珠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长夜寂寂,唯有更漏点滴。
东方既白,晨钟破晓时,前来换值的师兄拂去肩头露水:"一夜太平。"云柯颔首,起身时发觉案前香灰竟结成莲花之形。
早斋过后,众人在庭院设坛。云柯素手整理五色幡幢,忽有山风穿庭而过,将最上层那面北斗幡吹得猎猎作响。她仰头望去,恰见一只青鸟掠过檐角,口中衔着的桃枝新蕊初绽。
"师叔。"年长师兄双手呈上命帖,洒金纸上朱砂批注艳如泣血,"老夫人今岁流年在此。"指尖落处,命宫盘桓着一团乌云状的墨迹,墨色深沉得几乎要透纸而出。
郭师叔扫了一眼,广袖轻拂:"不过阴煞犯命,除之即可。"他取过案头桃木剑,剑穗上系着的五帝钱叮咚相击,"去备三碗无根水,再取七粒糯米来。"
庭院里忽然风止树静,连檐角铜铃都噤了声。老管家还僵在原地,额角渗出冷汗。
郭师叔剑诀一收,桃木剑尖挑着的黄符无风自燃。命帖上那团乌云状的墨迹顿时如遇骄阳,须臾消散殆尽。围观众人长舒一口气,几位苗家子弟更是面露喜色。
唯有郭师叔背在身后的左手仍掐着雷诀。他分明看见,那墨迹并非被涤荡干净,而是如活物般溜出了墙外。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动,叮咚声里混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女子轻笑。
"法事需连做七日。"郭师叔神色自若地卷起命帖,广袖翻飞间掩住指尖的轻颤。转身时朝徒弟略一颔首——高断鸿立即会意,不动声色地将浸透无根水的红绳网拢入袖中。
这番动作恰好被云柯尽收眼底。她唇角微扬,终于明白师叔为何在山下声名远播——最是懂得先以雷霆手段安人心,再行那润物无声的除根之法。明面上的一剑惊鸿是给外人看的定心丸,暗地里的细水长流才是真章。
当日,苗家重金聘来的戏班入了前院。一时间,青石铺就的庭院竟分作了两重天地——
东侧银杏树下,众道士踏罡步斗,桃木剑破空之声飒飒;西侧回廊前,戏伶们调嗓开腔,水袖翻飞间珠玉落盘。法铃的清越与云锣的铿锵在空中交织,竟莫名谐调。
云柯正在整理七星灯盏,忽听得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不由抬首望去。但见那扮杜丽娘的花旦莲步轻移,裙边绣着的蝶仿佛要乘风而起。而戏台阴影处,班主正与苗家管家低语,两人神色俱是凝重。
铜炉中的降真香突然爆了个灯花,将她的视线引回法坛。郭师叔不知何时已立在经幡下,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戏台后方——那里,一个身着猩红戏服的背影正缓缓没入厢房廊柱的阴影中。
翌日,贺寿宾客纷至沓来,戏台上早已锣鼓喧天。旦角儿的水袖甩开满台云霞,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引得满堂喝彩。几个年轻弟子虽还端着法器,眼神却不住往那戏台上飘。
郭师叔轻笑,忽从袖中排出数十道朱砂平安符:"去,给诸位善信结个缘。"弟子们顿时眉开眼笑,捧着符箓径往戏台前去——既全了礼数,又遂了心愿。
云柯捧着鎏金符盘站在人群最前,忽觉颈后一凉。回首望去,但见那扮演美妾的伶人正死死盯着她,厚重的油彩下,一双眼睛竟不见眼白,漆黑如墨。待要细看时,那伶人已转身入帘,只余戏服后襟上一块暗红污渍,形如血手印。
"师兄。"云柯眼波微转,指尖在符盘上轻叩三下。
高断鸿会意,借着添茶水的由头绕向戏台后方。不多时便折返,拂袖间带起一缕檀香:"后台清净。"他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扫过台下喝彩的宾客,"箱笼行头都验过了。"
云柯睫羽轻颤,唇边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这邪祟倒是个谨慎的,竟连半点马脚都不露。
正立着,管家趋步至云柯跟前,执礼甚恭:"道长,老夫人有请。"
高断鸿接过她手中符盘,二人目光相接时俱是疑惑。云柯略一思忖——既是主家点名要女冠,想必是闺阁阴私之事,不便与男弟子言说。
随管家穿廊过院,愈往里走,前院的喧嚣愈远。后宅庭院深深,唯闻竹影扫阶的沙沙声。
"不知老夫人所为何事?"云柯轻声探问。
管家脚步未停:"老夫人近日心悸,需人贴身守夜。那些男道长..."话未说完,意思已明。
及至内院,但见老夫人正与几位贵妇品茗闲谈。云柯在廊下静候,足足半个时辰过去,里头笑语依旧。檐角铜漏滴滴答答,她垂眸数着青砖上的菱花纹——这般高门大户,原就是将人当个物件。要见时须得即刻现身,不见时,便只配在阶前做个无声的影子。
日影西移时,云柯方被引入内室。老夫人倚在黄花梨罗汉榻上,将云柯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忽而笑道:"这般好相貌,家里怎舍得送进道观受清苦?莫非是家道艰难?"
等了这许久,竟说这个。云柯唇角微扬,双手交叠置于腹前:"是弟子与三清有缘。"声音清润似玉磬,不卑不亢。
老夫人呷了口雨前龙井,茶盏盖轻叩杯沿:"倒是个伶牙俐齿的。"话里分明当她遮掩家贫。
云柯但笑不语。初回下山行法,万事都要做得漂亮。窗外的夕照将她的道袍染成暖橘色,衬得眉间越发清正。案上博山炉青烟袅袅,在她与老夫人之间织就一层薄纱。
老夫人眉头一蹙,手中檀木杖"笃"地杵地:"还不给道长看茶!"
女佣慌忙捧来定窑白瓷盏,盏托相击发出细碎脆响。
不过三言两语间,云柯已瞧得分明——这位老夫人待人,从来只有居高临下的施舍。对她这个"请"来的道士尚且如此,遑论对伺候她的人。
茶汤在盏中晃出细纹,云柯就这般站着浅啜一口。老夫人半句"请坐"都无,只顾转着腕间的翡翠念珠。窗外夕照将云柯孤零零的影子投在白墙上,倒比真人还要挺拔几分。
云柯的住处被安置在与老夫人一墙之隔的厢房。踏入房门时,她忽觉眼皮沉重如铅,本想撑在案几边小憩片刻,却察觉一只冰凉的手抚过面颊。
朦胧中抬眼,赵富贵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在烛火中忽明忽暗。她身子一轻,已被横抱至床榻。此刻方知老夫人那盏茶必有蹊跷——难怪女佣奉茶时手腕发抖。
强撑神智掐诀,指尖却被人一把握住。"上次扬言让我三月下不得榻..."阴冷的气息喷在耳畔,"不如现在试试?"
"我是云家..."她欲以家世震慑,话音未落便被捂住口鼻。腕间半枚铜钱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掌纹蜿蜒而下,才换来片刻清明。
将所知伤人之法在心头过遍,最终决意引雷。掐到第五遍诀时,终于招来一道细若游丝的紫电,劈中床帐燃起火光。
赵富贵慌忙扑火,偏生屋内无水。趁他外出取水之际,云柯强撑身躯向外挪移。意识涣散之际,似见李慕川身影——许是幻觉罢。直至后心涌入一股暖流,她才松开血迹斑斑的铜钱。殷红沾染了来人的雪白前襟,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云柯再度恢复清明时,熟悉的青纱帐顶映入眼帘——竟是回到了青虚观的寝居。身上裹着素棉软被,李慕川静坐在三步外的圆凳上,半张脸隐在晨光阴影里,指节无意识叩着膝头。
"水..."她甫一开口,喉间便泛起铁锈味。
李慕川倏然抬头,案上茶盏被他碰得轻响。清水入喉时,她才发现自己指尖仍在发抖,不得不就着他手饮尽。
"多谢师叔。"水润过的嗓子仍带着沙。
李慕川长睫低垂,将眼底翻涌的墨色尽数掩下:"嗯。"
云柯试着动了动身子,中衣已被冷汗浸透:"我想更衣。"
他起身时带起一阵松风,玄色衣摆扫过门槛的刹那,朝阳恰好穿透窗纸,将那道孤绝的背影镀上金边。
更衣后,云柯径直来到师父的静室。她跪在青□□上,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弟子请命下山。"
钱道长手中的拂尘微微颤动。他已知晓徒弟遭遇,对苗家的怒火在胸腔翻涌,却终究被道门戒律压下。老道长伸手去扶:"你郭师叔自会妥善处置。"
云柯纹丝不动,脊背挺得笔直:"请师父...将弟子逐出师门。"
"荒唐!"钱道长手中拂尘"啪"地落地,惊起一缕尘埃,"为师平日如何教导你的?"他声音发颤,"求死何其容易,难的是活着——在这荆棘丛生的世间,忍着剜心之痛活下去。"
云柯蓦然抬头。晨光透过窗棂,在师父苍老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这样沉重的话,竟从那个总是一脸板正的老人嘴里说出?
"苗家藏污纳垢,"她改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弟子请命去除祟。"
钱道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似有星河倾覆:"记住,只可伤,不可杀。"
"弟子谨记。"
檐角风铃忽然作响,惊飞了院中栖息的蓝鹊。云柯起身时,道袍下摆扫过青砖,带起几粒昨夜未扫净的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