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生存许可证 第一集 ...
-
雨下得不对。伦敦的雨是青灰色,带着矜持的凉意,落在古学院褐色的石头窗棂上。而东京的雨,是铁灰色的,带着一股酸锈的味道,狠狠地砸在头顶新宿区油腻混乱的人行道上,溅起的泥点沾湿了洗得发硬,早已不合身的棉裤裤脚。
赤羽神乐站在“吉田”便利店前那条碎裂了又用水泥填补过的人行道上,廉价塑料行李箱的轮子卡在一块凸起的沥青缝里,像一只僵死的甲虫。神乐茫然抬头扫视,雨水顺着凌乱的黑色刘海,淌过纯黑色不带一丝光亮的眼睛,糊住了视线。
七天。仅仅七天前,他还坐在伦敦一家安静得像墓地的咖啡馆里,面前摊着厚重的哲学书,纸页边缘被他无意识摩挲得起了毛边。一个问题在字缝间反复跳出来,“活着的意义”。那时这只是学院派的无病呻吟,如同午后闲谈天气般无关紧要。
三通越洋电话将这意义彻底砸碎。母亲的哭泣声歇斯底里地穿透电流,父亲只有一句沙哑短促的“回来”,随即是听筒砸落桌面的巨大噪音。
三天后,他站在成田机场的到达厅,手中攥着薄薄一页纸,父母因挪用巨款证据确凿入狱的消息。他听见机场广播里冰冷的日语报站声,那一刻,仿佛同时听见监狱铁门轰然关闭的回响。沉闷,巨大,切断了一整个过去的世界。
为什么活着?伦敦课堂上咀嚼的句子像藤蔓一样缠紧喉咙,窒息感堵在胸口。每一次喘息,都变成对这个可笑问题无声的嘲讽。
他拖着卡死的行李箱,像个笨重的幽灵,在陌生街头游荡。胃里空空如也,雨水渗进帆布鞋,袜子和脚底板粘成一片冰冷。
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家便利店巨大的玻璃窗前,霓虹灯招牌刺眼地闪烁着“24小时营业”,把橱窗里陈列的、包装精美的食物照得五彩斑斓。隔着薄薄的玻璃,一盒金黄的炸鸡块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有个年轻女孩正背对着玻璃窗排队结账,一个小小的链条包斜挎在她纤细的腰肢一侧,拉链只虚虚地合上一半,里面折叠的粉色钞票露出一角。
念头几乎是生理性的,根本不需要思考。伦敦西区那些酒吧后巷的演练,此刻如同冰冷的程序瞬间启动。他像一条贴近墙根的影子,脚步轻得像不存在,指关节却绷得死紧。一步,两步,身体几乎没带起一丝风,掠过那女孩身侧。指尖冰凉的触感,是金属拉链。快,再快一点!链条包粗糙的皮革掠过手背的刹那,一种久违的、令人作呕的麻痹感瞬间爬上脊柱。下一秒,钱夹已经被死死攥在汗湿的掌心。
他没有回头。心脏在身体里疯狂撞击,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跑!穿过黏糊糊的、水坑遍布的小巷,霓虹招牌上的日文扭曲成舞动的红色蚯蚓,刺鼻的廉价香水混着雨水的铁锈味堵在鼻腔里。
胃里的灼烧感奇迹般地消退了,只剩下一种尖锐的空白,像被利器剜去。他喘息着停下来,靠在一条晾满湿衣服的后巷墙壁上,冰凉的湿气透过单薄的衣服渗入肌肤,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指尖颤抖着翻开钱夹,几张千元纸币,还有几张粉色的万元大钞。
雨更大了,豆大的水滴砸在晾衣杆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他几乎是拖着步子挪出巷口的,几步开外就是一家狭小的快餐店,油腻的玻璃门内传出嘈杂的人声和料理的味道。
他推开门,一股温热浑浊的空气夹杂着劣质油脂的气息扑面而来。收银台后油腻的灯管下面,一个女人抬起浮肿的眼皮,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了下去。“猪排饭,加味噌汤。”神乐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喉咙。
滚烫的食物端上来。炸过的猪排边缘微微卷曲、泛着焦痕,味噌汤寡淡得像是洗锅水。他机械地把饭粒连同肉屑塞进嘴里,麻木地看着窗外流淌着脏水的街景。活下去。这个念头再次滑过意识,冰冷,不带任何光泽,他甚至懒得再去想“为什么”。他需要一张桌子,一盏灯,一个能容身的屋子,即使那屋子不过是薄纸箱搭成的窝棚。
在伦敦地铁最混乱的站台练就的本能再次接管了他,手腕翻转之间,一个放在公园长椅上、主人刚好起身去打球的男士公文包就落入了他的破旧帆布袋深处。紧接着是银座街头,那个举着手机忘我自拍、完全没注意手肘下方昂贵手袋的女士……动作流畅得令人心寒,每一次得手,都让心里那个叫良心的空洞扩大一分,但里面除了荒芜的回响,什么都不剩下。钱夹渐渐鼓胀,像一颗沉甸甸的毒瘤挂在他身上。他不敢细看里面的数目。
夜晚,他拖着行李箱钻进新宿区一条更深处,墙壁布满霉斑蛛网的死巷。巷子尽头挤着几栋锈迹斑斑、似乎随时会轰然倒塌的胶囊公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垃圾和下水道闷热的混合怪味。
管理员是个脸上刻满沟壑的老头子,眼神浑浊得像两潭死水,只在瞥见他掏出的那些新旧不一的钞票时才略微浑浊地转动了一下。“二楼拐角,”老头叼着劣质烟卷,烟味浓得呛人,“走廊尽头那个柜子……放你那堆破烂用的。”老头没问他是谁,从哪里来,神乐也什么都没说。这种沉默,在油腻的霓虹光下,显得肮脏而安全。
房间像个铁皮罐头,狭小得转个身都困难。铁皮墙壁被无数租客剐蹭得坑坑洼洼,天花板矮得几乎贴上他的头发。没有窗户,唯一的灯光来自门上方一道狭窄的磨砂玻璃透进来的街灯。
他把自己扔在墙角唯一一块散发着浓重霉味,布满可疑斑点的塌陷薄垫上,塑料行李箱横在那里,像一具被遗弃的尸体。角落里蜷缩着一只肥硕油亮的蟑螂,飞快地爬过他视线边缘,消失在更深的黑暗中。
神乐躺在那里,天花板上滴落的不知是水还是污物的东西正好落在眉心,带来一丝冰凉的滑腻感。他闭上眼。为什么还要活着?这问题又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紧他的心脏。
时间在混乱的梦境和窗外的噪音中流逝。仅仅一个小时后,强烈的饥饿感再次将他唤醒,犹如一条冰冷的金属锁链缠绕住腰腹,勒得他喘不过气。钱已经不多,那点不义之财,在这座张开血盆大口的城市里,仅仅换来了角落里这块散发霉味的垫子。他强迫自己坐起来,后背僵硬得像生锈的铁皮。
路过一家便利店时,玻璃门上糊着的招工海报从脑海里浮起——橘黄色的底子,黑色的打印体大字:“急募!夜勤!”
镜子贴在吱呀作响的铁皮墙上,布满裂纹。神乐盯着镜子里那张脸,苍白的皮肤下透着一层病态的青,眼窝是浓墨似的阴影,整个人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又去漂了个灰白。他扯了扯嘴角,试图制造一点“活气”,却只看到肌肉僵硬的抽搐。
他从行李箱最底层翻出最后半管发胶,把过长的黑发草草向脑后拢了几绺,想盖住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郁,但这努力几乎徒劳。他套上唯一一件算得上干净的素色衬衫,衣服明显小了,肩膀绷得难受。
推开油腻的便利店玻璃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食和清洁剂混合的气味。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脸油腻得似乎能刮下一层油膏,套着件印有便利店logo的劣质围裙,上面溅满了不明污渍。他眯着眼,上下打量着神乐,那眼神像在打量一件处理品。
“高中生?”老板捏着那张用廉价打印店劣质纸张打出来的假简历,语气里满是狐疑。神乐甚至在上面编了个某所他只在路过时瞥见过校门的普通高校名字。
“休学了。”神乐的声音平平地从喉咙里滚出来,眼皮低垂着,视线落在老板的指甲缝上。他甚至尽力调动起脸部僵硬的肌肉,试图挤出一个“礼貌”的、被生活打磨过应有的“积极”表情。但那笑容牵强地挂在脸上,如同一个快要散线的破旧木偶露出的诡异假笑,下一秒就可能掉下来。
老板的目光在他脸上和那假简历之间来回扫了几次。最后,他嘟囔了一句,吐词含糊,大约是抱怨人手实在紧张,又瞥了眼神乐过于瘦削的肩膀。
“试一晚,”他敲了敲玻璃柜台,“就今晚夜班,时薪一千。干不好就走人,懂?”
“明白。”神乐垂下眼睑,避开了老板的目光,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夜班时间漫长而混沌。便利店惨白的灯光亮得刺眼,像是要榨干人最后一丝精力。门口那只感应“欢迎光临”的电子门铃,在死寂的夜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神乐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机械地重复着收钱,找零,把冷冰冰的饭团或便当加热,塞进购物袋的流程。动作因为疲惫而迟滞僵硬,像生了锈的齿轮。
店里零星的几个客人:深夜里游荡的醉鬼,身上散发着浓重酒气,眼神迷蒙。或是脸上挂满宿夜未眠痕迹的加班族,西装皱得像咸菜,头发乱成一团,视线呆滞地盯着热柜里的肉包子发呆。他们都拖着沉重的疲惫,像是这座城市运作中报废的零件,被随手扔进夜的黑洞里。
看着他们,神乐脑子里那个该死的问题又冒出来,盘踞不去:“活得……有什么意思?”
时间如同沾了污垢的胶水,黏稠得难以流动。破晓时分,天空泛着一种污水似的灰白色,玻璃门外的街道像水洗过般空旷而死寂。
神乐靠着冰冷的冷饮柜滑坐在地板上,水泥地的寒意刺进骨头缝里,疲惫像无数根细密的铁钉扎入骨髓。
饥饿还在持续灼烧着胃壁,身体被抽空,只剩下一个沉重的空壳。每一次吸进混着食物加热后带着油腥味的冰浊空气,肺部都传来钝痛,眼皮重得像坠了铅,每一次眨眼都需要巨大的力气。他困极了,只想合上眼,哪怕片刻也好,把这恶心的世界彻底关在眼皮后面。为什么……还要撑着?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刹车音骤然划破破晓的宁静。像一把冰冷的刺刀,瞬间切开了便利店粘稠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静。
神乐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里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被抽干,又倒灌回四肢百骸,激得他整个人不受控地颤抖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冷饮柜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透过巨大而肮脏的落地玻璃窗,一辆闪着红蓝警灯的白色警车,粗暴地斜停在便利店门前狭窄的步行道上,车轮碾过路边的积水坑,激起浑浊肮脏的水花。那冰冷刺目的红蓝色灯光疯狂地旋转、跳跃,无情地泼洒在神乐惨白的脸上。轮胎碾过水坑的嘶哑摩擦声还未落地,便利店的玻璃门就被一股蛮力推开。
“喂!那边!坐着那小子!”率先闯进来的警员声音洪亮如撞钟,眼神像钩子一样盯住瘫坐在地上的神乐,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压迫。另一位警员紧随其后,皮鞋踩在光滑的瓷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制服肩章上的金属徽记在惨白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冷得如同锋利的刀片。
老板也惊慌失措地从后面的小仓库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捏着半盒打开的泡面,汤水顺着盒壁淌下,在他油腻的围裙上洇开一小块深色污渍。他视线惊恐地扫过神乐煞白的脸,又看向警察,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没挤出来。冰冷的气氛像是冻住的湖面。
“站起来!”第一个警察语气更重,往前逼近一步,那高大健硕的身体几乎把从背后货架透来的所有光线都遮挡殆尽,巨大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神乐身上,“昨天夜里,前两趟车上的几个被偷钱的受害人,描述的疑犯特征,可跟你对得上号啊!走一趟!”
那警察制服上的每一道褶皱、肩章上的每一粒微尘、鞋沿上的每一滴泥点,都在惨白的灯光下无限放大。那令人窒息的阴影彻底将瘫坐在地上的神乐吞噬。另一个警察的手快速抓住了神乐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另一只手已经搭上了腰间的警具,发出细微却令人胆寒的皮革摩擦声。
冰冷的汗水顺着神乐的脊椎快速滑落,衣服紧紧黏在背上,激起一阵无助的,强烈的恶心感。
“我……”他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铁钳紧紧掐住,灼痛撕裂般蔓延,却一丝声音也挤不出来。老板浑浊的眼睛在警察和他之间惊恐地来回扫视,那只油腻腻的手甚至悄悄开始往围裙口袋里缩,仿佛要藏起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切都结束了。伦敦学会的伎俩,不过是他生命终章前一个仓促又肮脏的注脚罢了。果然……真的活不下去。这个念头冰冷地滑过大脑,反而带来一种奇异、令人战栗的轻松感。这样也好。这荒谬,可笑,沉重的旅途,终于到头了。
“哎呀,这可真是……”一个年轻的声线突兀地切入这凝固的紧张空气里,语调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并不显得傲慢的亲昵和意外,“……不该在这里遇到吧?”
所有人的目光——神乐、警察、老板——都像是被无形的线猛地扯动,齐刷刷地向门口投去。便利店的自动感应门无声地滑开,一位身形挺拔的少年立于门口,逆着街边开始染上破晓金光的微曦,身影被勾勒得清晰而优雅。
他和神乐明显不是一种人。雾凇凝结般的银蓝色短发在额前分作两缕,右侧的齐刘海自然垂落,像是被晨露打湿后随意流泻的月光,左侧则自然收束至脑后,在左耳后扎成一个略显凌乱的丸子头。琥珀似的瞳孔,虹膜边缘流转着细碎的光屑,像是将整座秋日森林的琥珀色都揉碎了融在其中,睫羽如蝶翼投下阴影,像被月光雕琢过的玉器,线条冷冽却又带着某种柔和的弧度,像是雪山顶峰未融的冰晶。
他穿着剪裁极为服帖,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色制服,衣领边缘流畅地镶着一条窄窄的、纯得发亮的银边。最醒目的,是他左胸处佩戴的徽章,深蓝为底,一弯金色的新月优雅地悬在顶上。神乐的瞳孔被那徽章反射的微光刺得收缩——那是世久高中,矗立在山梨县、无数人连仰望资格都没有的贵族学府标识。
他的步伐从容不迫,纯手工皮鞋在瓷砖地面上敲击出清越而又恰如其分的节奏,既不迟滞,也不仓促。他直接走向了为首的警察,动作流畅自然,笑容带着点阳光拂过般的无害温和。
“警察先生,”少年的声音平和,如同泉水叩击青石,“刚才在外面刚好听到了些片段。”他的视线扫过仍在警察的阴影下,脸色灰败得像一块朽木的神乐,“这位店员小哥是我的……老相识。”
神乐心头猛地一悸。“老相识”?这个词像是从冰冷的深水中突然抛入他滚烫的耳膜,陌生得刺耳。他们何时……认识?
少年的声音继续流淌出来,含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和煦笑意:“也许他只是一时糊涂,走了岔路。年轻人,血气方刚的时候……难免的。”他姿态温文尔雅,语调不急不缓,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落在当下紧张空气的缝隙里,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引导力,“不如这样?他拿了人家的东西,无非是钱的问题。我来负责补偿那些受害者的损失,一切从此结束,您看如何?”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坦率地迎视着警察审视的目光,那里面是纯粹的澄澈阳光和没有一丝杂质的高贵坦诚。
“爱知先生,您的意思是……”为首的老练警察眉头拧了起来,但语气已经不自觉缓和了几分,绷紧的制服肩部线条也松弛了些许。另一个警察按在腰间警具上的手,也不动声色地放了下来。
被叫做爱知的少年笑容加深了些,那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表情:“赔偿,我来出,所有的。”他从制服精致的内袋里抽出一个黑色长皮夹,打开后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他取出厚厚一叠万元大钞,没数多少张,带着一种难以言喻、漫不经心又异常笃定的优雅,轻轻放在旁边的收银台上。那叠崭新的钞票边缘切割得锋锐无比,在惨白色的便利店灯光下散发出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的光泽。
神乐死死地盯着那些钱,就是这种东西,把父母拖进了深渊。也是这种东西,让他像只下水道的老鼠般在新宿污秽的巷子里匍匐,啃食垃圾以求活命。它们在他瞳孔里燃烧起来,如同滚烫的烙铁印上了灵魂。凭什么?凭什么他就得像条狗一样接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恩惠”?那个衣着光鲜的陌生人?那个世久高中的……“老相识”?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呛上咽喉,带起血腥的味道。
“这样处理……我看可以。”为首的警察点了点头,绷紧的肩膀彻底放了下来。老板立刻凑了上去,点头哈腰如捣蒜:“对对对,这位少爷说得好,说得好!”另一名警察也松开了抓着神乐胳膊的手,那带着汗迹的皮肤上清晰留下被用力压制后的红痕。
爱知似乎终于舒了一口气。他转过身,面向着僵立在那里的神乐。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刚才处理麻烦时那种温煦又带着一丝精明的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似乎带着某种好奇或不解的善意,像是看见了一只掉进泥坑的小鸟。
他从那叠钞票里又抽出了几张。崭新的万元纸币在他修长干净的手指间被捻开、展平,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
他向前走了半步,那几张钞票在灯光下几乎要贴到神乐的脸。他微微偏头,对着神乐那紧抿着,颤抖的唇线,轻声道:“这个……拿着。以后别这样了。”
神乐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猛地倒灌回心脏,激得他耳鸣如潮涌,然后又在下一个瞬间狠狠地冲向他冰凉的手脚,带起剧烈的战栗。
太刺眼了!爱知指缝间流泻过来的不只是钞票的光,更像是不属于这个污秽肮脏便利店的异类阳光!那种绝对的整洁、绝对的富有、绝对的……毫发无损!
一种被踩到伤口的剧痛与狂怒在血管里轰然炸开,冲垮了理智的堤防。
“谁他妈要你的钱!”喉咙里爆出的嘶吼不像他自己的声音,干枯,撕裂,如同被砸碎的瓷器一样尖利刺耳。
下一秒,他用尽了全身仅剩的力气,狠狠地一挥手,指甲刮过崭新的钞票边缘,发出类似金属刮擦的刺耳轻响。那几张钞票,像是骤然受惊的蝴蝶,在沉闷便利店的惨白灯光下猛地翻飞起来,混乱地砸向爱知那张毫无防备,写满错愕的俊美脸庞,纸币边缘刮过爱知白皙的脸颊,几道浅红的印记迅速浮现。
在所有人彻底僵住,店内只剩下纸币凌乱飘落,摩擦空气的簌簌声里,在老板瞪圆的眼睛和警察惊愕的抽气声中,神乐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不管不顾地猛转过身,撞开离他最近,那个还没回过神的警察,用肩膀硬生生撞开便利店厚重的玻璃门。
他冲进新宿初明破晓的冷风里,背后传来爱知微微扬高的、带着点困惑和急切的声音:“喂!你等等!……”那声音在混乱的街道背景音中,像一粒石子投入深井,迅速被他狂奔的脚步碾过的嘈杂声吞没。
神乐在跑,拼命地跑。肺叶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火烧火燎的剧痛。鞋底重重地拍打着冰冷坚硬的沥青地面,震得整个小腿骨都在发麻,他撞开那些早起行色匆匆的路人麻木的身体,无视那些被惊扰后投来的,混杂着不满与惊讶的目光。眼前的街道,行人,招牌都在剧烈的颠簸中模糊,变形,扭曲。
跑了多久?三个街区,还是更多?他已经不知道。身体像一个被扎破后彻底泄尽所有气体的破旧皮囊,最后一点力气从脚跟被强行抽离,膝盖一软,整个人轰然向前扑倒,膝盖重重砸在人行道冰冷的边缘石上。
骨头碰击水泥地带来的闷响和刺痛让他瞬间蜷缩起来,滚进旁边一条狭窄、污秽、堆满了半腐垃圾袋的小巷的阴影里。冰冷的污水瞬间浸透了他膝盖处的布料,凉意渗透皮肤,让那个新鲜的撞伤火辣辣地燃烧起来。
“钱……钱……”他蜷在垃圾箱湿冷的阴影里,额头顶着膝盖上那片冰凉潮湿的布料,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和胃部的绞痛而不停地抽搐,如同搁浅濒死的鱼。破碎的声音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自己都不理解的、巨大的懊悔和屈辱,还有彻底灭顶的空洞:“我……我为什么不拿钱……”
剧烈的自毁冲动狠狠攥住了心脏,像冰冷粗糙的铁钳。活着?没有那点钱,他现在连一顿像样的饭都买不起!他需要它!他明明需要它!尊严?那种东西在垃圾桶里连一块馊掉的面包都不如!父亲扭曲的脸在回忆里闪过,母亲绝望的哭泣声在耳边尖锐地撕裂空气。
他果然什么都不是。
“废物……”神乐把自己更深地缩进巷子最幽暗的,弥漫着垃圾腐臭气息的角落里,喉头滚动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像是受伤的野兽最后的悲鸣,“赤羽神乐……你……就是个活都活不下去的……”
巷口的街灯在黎明灰白的天光里显得格外黯淡无力,那光线甚至无法完全覆盖堆积如山的黑色垃圾袋。他盯着一只从袋子破口处爬出来,正迟钝缓慢地拖动半片湿透菜叶的肥大蟑螂,眼神空洞得像两个干涸已久的枯井。
远处,隐隐传来那家便利店方向,早高峰车流开始拥堵的,烦躁又空洞的鸣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