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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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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上午,图书馆邮件群发了一条通知:“地图特藏室因漏水检修,今日需将部分大幅地图临时转移至西翼阅览室。”
不到五分钟,埃米莉亚就收到了另一封更短的邮件:
From: E.V.
来旧仪器室。一起去搬地图。
她背上包小跑到西翼三楼时,推车已经备好。金属架子吱呀一声,显得年纪不小。伊莲娜把手套递给她:“只搬最上面两卷,其余先不动。别勉强手腕。”
“明白。”
卷筒比想象中沉。纸皮外壳边缘破损,露出里面泛黄的地图纸。她俩一前一后推车,沿着长廊往楼梯口走。楼下正好在布置学生社团招新:全是女生的摊位,手绘海报密密贴在墙上,气球把走道挤得更窄。有人吹口哨,有人拿着印章招呼过路人盖章领奖。
“哈特!”诺拉从“女性电影放映社”的摊位后跳出来,手里举着一杯热可可,“停一下,补糖分。”
她眼角余光扫到推车上的卷筒,“哇,你们像是在搬家。”
“临时转移。”伊莲娜解释,声音不高,却把人群的嘈杂都压下去一点。诺拉立刻收敛了玩笑:“教授好。需要人手吗?”
“谢谢,路不远。”伊莲娜点点头,礼貌而克制。她又偏头对埃米莉亚说,“把杯子带着。今天的风不好。”
“听见了吧?”诺拉冲她挤眉,“这是‘生活关照’。晚上给我回消息。”
“知道了。”埃米莉亚笑着接过可可,把杯子塞进推车侧兜里。
她们拐进连廊时,天色忽然暗了一层。风把云推低,第一滴雨砸在铁檐上,“叮”的一声,像有人轻敲。接着雨密成线,把对面图书馆的玻璃糊成一片。
“先躲一下。”伊莲娜把推车斜靠在墙,带她钻进旁边的送货门。里面是临时堆放的旧木箱,空气里有木屑和胶水的味道。一盏昏黄的小灯吊在屋顶,亮度刚刚够用。
“这儿像一个缩小的码头。”埃米莉亚压低声音。
“嗯。”伊莲娜把一卷地图抱到木箱上,“把外壳破损那侧转上来。”
她们拆开缠绕胶带,小心抽出地图纸。那是一张二十世纪初的城市分区图,墨线褪得发灰,边框处标着1:10000的比例尺,铅笔写的注释从街角延到河岸。
“比例尺。”埃米莉亚指着那条细线,“把世界揉到纸面上的方法。”
“比例是妥协。”伊莲娜把一个被风刮起的角压住,“你永远拿不全,只能决定放弃什么。”
她顿了顿,“人也是。”
送货门被风顶开了一道缝,雨气就这样钻进来。她伸手去关,脚边的纸筒却先滑了下去,“咚”一声滚到门槛。埃米莉亚弯腰去捡,忽然看见掉出一张黑白照片——纸边卷起,影像里是一扇海边的门,框是深色的,门口有只蜷睡的猫。镜头一角模糊,一个年轻的侧影只剩半个肩。
她下意识抬眼。伊莲娜已经看见那张照片,目光落在猫的影子上,又平静地移开:“一起收回去。”
“对不起。我没——”
“没关系。”她把照片塞回筒里,“它本来就会掉出来。”
雨更急了,檐下像挂了一片厚帘。屋里小灯轻轻晃。伊莲娜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光再暗一点就好。”
“又头疼?”
“旧毛病。”她简短地笑了一下,像给不适找一个合适的比例。
手机突然震动,她看了一眼来电,接起,换成了另一种语言——短句,节奏很快,音节里有一种温和的硬度。埃米莉亚听不懂,但下意识往旁边退了一步,对着卷筒标签假装认真辨认年代。一会儿电话挂断,伊莲娜把手机收回口袋,像把某个世界轻轻关上。
“抱歉。”
“没关系。”埃米莉亚把其中一卷推过去,“我们还能走吗?”
“雨再小一点就过去。”她看了眼外头,“不要冒险。”
门外有人影晃过,是流动咖啡车的女主人,披着雨衣拖着小箱子:“要热的东西吗?今天客人都躲雨了。”
“两杯热水。”伊莲娜开口,“不要糖。”
“我要一点。”埃米莉亚补充。
女主人递来纸杯,笑眯眯:“我给你放了半包。今天这样正好。”
热气把屋里潮气稍微顶开。纸杯贴在掌心,暖意慢慢渗进去。雨势像被扭了阀门,开始从密到疏。
“走吧。”伊莲娜起身,“趁现在。”
她们一人扶一头,把卷图重新固定好,顶着稀疏的雨穿过连廊。鞋底溅起的水花落在裤脚,冰凉立刻顺着织物往上爬。到图书馆侧门时,两人都湿了一半。门卫老太太瞟了一眼推车,“哎呀,搬家呢?里头漏水刚修好,你们先用右手边阅览室。”
阅览室里空无一人。她们在长桌上铺开两卷地图,用软夹固定四角。潮气让纸边微微翘起,像一条不情愿的波浪。
“再压一会儿。”伊莲娜把自己的披肩折成方块,垫在角上,“别留下硬折痕。”
“您总是带披肩。”埃米莉亚说,“像随身携带一块温柔的重物。”
“它的功能是防风。”她淡淡回应,却没有收回披肩,“附带可以当临时的镇纸。”
她俩一起把地图抚平。指尖顺着街道名称滑过,“柳条巷”、“钟塔路”、“水车台阶”,过去的人把城市命名得朴素,也把世界缩成了手掌大小的尺度。
“教授,您会不会想,地图上那些没画出来的地方,可能比画出来的更重要?”
“当然。”她看着比例尺,“空白让人动身。”
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呜”的一声,像远处的低吟。她们沉默地干活,偶尔交换一句短短的话。像在一个不需要解释的合作里,分工被自然地完成。
“你朋友昨晚给了我一块杏仁饼。”伊莲娜忽然说,“她说那是‘普通人的回礼’。”
“她果然找你了。”埃米莉亚笑,“她总说您需要被拉去生活。”
“她把‘需要’这个词用得太满。”
“那我换一个更小的比例:‘偶尔’?”
“偶尔,可以。”她看向她,眼神短暂地柔下来。
工作近尾声时,斯科特太太推门进来,拿着一条干毛巾:“看你们全湿了。别感冒。”
“谢谢。”伊莲娜接过,却先把毛巾递给埃米莉亚,“擦一下袖口。”
“您也用。”
“我待会儿在办公室还有一条。”她语气平稳,像把照顾安排成清单里的下一项。
最后一卷地图铺平。伊莲娜在登记表上写下“临时转存—西翼阅览室—两卷”,笔画紧致。
“今天的工作完成。”她把笔帽扣上,“多亏你。”
“我只是搬家属。”
“搬家属也需要比例。”她看一眼窗外渐明的天色,“走吧。楼下的烘干机还空着,去烘一下鞋。”
楼梯口的地垫被雨踩得深色。她们并肩下楼,每一节台阶都敲出细小的水声。拐角处,一只扫地车停着,清洁阿姨(也是位短发的女生)朝她们点点头:“鞋垫那边是热风口,烘两分钟就好。”
她们站在热风前,鞋面冒出细小的白雾。没人说话。风把裤脚吹得鼓鼓的,像临时张起的帆。
“哈特。”
“嗯?”
“谢谢你刚才把照片递给我,而不是看。”
“我有看。”埃米莉亚老实,“但我只看见猫。”
“够了。”她停了一秒,像在衡量一句话的重量,“谢谢你只看见猫。”
热风停下。鞋底暖了半寸,雨味从衣料里退开一点。她们重新回到连廊,雨已经细成薄雾。
临别前,伊莲娜把披肩收好,忽然叫了她的名字:“Emilia。”
她第一次用名字。
埃米莉亚心里一跳,“在。”
“明天不用来。我会在办公室把余下的目录校一遍。周一上课见。”
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如果又下雨,带干袜子。”
“我包里一直有。”埃米莉亚抬起嘴角,“是您教的。”
“很好。”她像认领了一项小而确凿的成果,神情里那点疏离轻轻退了一步。
她转身走入连廊尽头的光。檐口还在滴水,滴在石阶上,节拍均匀。桌上两卷地图在室内慢慢服帖,纸边的卷曲一点点被时间压平。
埃米莉亚站了会儿,忽然想起比例尺那条细线——现实被缩小并不等于被剥夺,靠近也不等于逾越。她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上次收到的那枚“坏掉”的回形针,轻轻一捏。那一点冰凉,把今天所有无关紧要的片刻别在了一起:卷筒的重量、猫的影子、薄荷热水、披肩当镇纸、热风口前的白雾、被喊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