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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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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见贼人踪迹?”
茹姞抬脚踩在幺幺血肉模糊的手背上,她垂眼睥睨地看着刚从狗洞中狼狈爬出的幺幺。
幺幺迎着月色眨着眼睛看向茹姞身后华丽轿撵,轿撵背后是火光冲天。她知道轿中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殿下,而茹姞口中的贼人本应是她。
“便在你身后。”幺幺强忍着疼痛嗤笑。
话罢是死一般的寂静,远处似乎有兵马调动和隐约的喊杀声,但这条偏僻的巷弄,只能听见茹姞抑制不住的粗重喘息。
“来人,拔去她的舌头。”轿中人哼笑一声,而后缓缓说道,语气淡然听不出一丝感情。
“是。”茹姞应声。
幺幺微微侧头语气轻缓,“等等,你过来,你凑过来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林琅将罪证藏在何处。”
她们又何必问她?她们心知肚明。
茹姞面露疑色在询问长公主后,万般不情愿地蹲下身子,她绷着身子,心下自是知道这妮子怕是没什么好话,但主子让她听,她便得听。
茹姞将耳朵凑到幺幺嘴边,却听幺幺吐气如兰轻笑一声,“何罪之有?”话罢便捧着茹姞的头,一口咬住了茹姞的耳朵狠狠撕扯。
周围士兵上前钳住幺幺手臂,幺幺借了士兵拖拽她的力气,用力一顿将茹姞的耳朵囫囵个咬下叼在了嘴里。
她得逞地咧开嘴角,将耳朵吐掉,随即伸出舌头舔舐着溢满口中的血液。
原来别人的血,真的是甜的。
冰冷的刀锋贴上柔软的舌根。幺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只感觉喉咙深处涌上的带着铁锈味儿液体,淹没了一切。
幺幺痛苦地捂着脸,乌黑的头发披散,梨白色的衣衫染着血,听见茹姞言语的她不禁卸了力气仰天长笑,却只咳咳地发不出声音。
清冷的月色打在她的身上,像一只凄厉的女鬼。
幺幺很喜欢看月亮,因为待到看遍一轮阴晴圆缺后,远在衍州的林琅就会在月亮最圆最亮的那天晚上,踏着夜色回京述职。
每年一次,每年见上一次。
没人知道她的心意,她自嘲身份低微,如何攀的上那清冷月光。她不敢说出口,于是写成诗,站在凳子上举起诗笺给月亮看,而后将笺丢入坛中,给坛中月亮看。
她知道今晚的月亮也很圆,因为昨日她才见到林琅,林琅似乎又瘦了一些,穿着官袍,秋日傍晚,微凉的风灌满他的衣袖,似一只鹤。
林琅见她时总笑,可今日他的眉间确是微蹙着的,他说:“幺娘替我守着这偌大的林府多年,该是时候放你出府,替你寻个好人家。”
幺幺只管摇头,她自小便被林琅救护做了林琅的丫鬟,虽说是丫鬟,但林琅教她读书写字弹琴,养大了倒像是这林府的小姐。又因着幺幺刚见林琅时总唤林琅哥哥,于是这习惯便也存了十年。
幺幺叹了一口气,一晃十年,她如何舍得?于是她听见自己说,“兄长未曾娶妻,幺娘实在放心不下。”
都是借口。
林琅背过身去,他微微低头似乎在思索,半晌方才喃喃自语,“你在府中我尚且安心,可若是幺娘你嫁了人,远在边境驻守的我又该如何护着你?”
声音太小,幺幺并没有听清,直至过了好一会儿,林琅似乎想通了,他舒展了眉头,“若是敢有人欺负你,我便再回来,把他们都杀了。”
幺幺不知林琅的意思,只觉今晚的他似乎分外健谈。
“这玉珏是我母亲的遗物,跟着我东奔西走也不是个安稳法子,便放在你那替我保管。”林琅手间摩挲着温润白玉,将尚带有他体温的玉珏交到幺幺手中。
幺幺疑惑更添几分,刚想问询,却见林琅已经转身,他坐在院中石凳上,伸手招了招幺幺。
“幺娘陪我喝杯茶吧。”
幺幺瞧着林琅满眼笑意,倒也没多想,坐在林琅对面,二人相顾无言。
茶水凉的很快,但喝茶的人却慢悠悠的,不舍氤氲之气散开。
良久,茶喝完了。林琅好整以暇,声音柔和,同往日一样,他说,“幺娘,下次见。”
喝完茶的一刻后她昏倒了,醒来后发现身处一架马车上,她还没来得及问车夫去往何处时,便有一群士兵围了上来,将车夫斩首,自己则被带回了林府,眼瞧着往日肃穆的林府被大火焚烧殆尽。
如今,她看不见那轮月亮,也看不见兄长。
*
“小姐,小姐?”
幺幺蓦然惊醒,喉间似乎还存着那股子血腥气,翻过身,扭着屁股顺着软梯一步一步爬下去。
软梯是林琅前几日亲手扎的,因着幺幺总调皮的喜欢爬树看花。
又发现这妮子爬上去后便累的睡在树杈上,为了睡觉安全,林琅还用木板做了个台子架在上面。
“我哥哥呢?”刚到树下,幺幺伸手比划着。
幺幺是个小哑巴,但耳朵能听见。
侍女无衣叹了一口气,上前将面前五岁的女孩儿卷起来的裙角抚平,“孟公子遣人说是新得了一幅字画,小主子便去孟府了,看时辰应该在回程的路上。”
孟公子便是孟珏,林琅学宫中的友人。
“哥哥又不带我。”幺幺憋了嘴,豆大的眼泪珠子顺着圆鼓鼓的小脸流淌。
这黄口小儿,惯是会哭的。
“你睡着,小主子叫了几次没醒,便独自走了,说是回来会给你带城东的蟹肉汤包。”无衣把那小小孩童抱起,温柔地说道。
幺幺没回答,只将脑袋晃了又晃,她其实现在并没有那么喜欢吃蟹肉汤包,因着,她顺着水路往回走,听南昭国灭哀嚎不断,民生凋敝食不果腹,便只能跟着难民一同抓点虾蟹来吃,日日吃,月月吃,任是珍馐也食不知味。
刚在屋头坐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听得府外车轮辘辘。
眼瞅着无衣坐一旁打了瞌睡,幺幺连忙跳下坐席向前院奔去,这小孩儿人不大,脚下步子倒是倒腾得欢。
她刚跑到门口就听厚重的门吱呀一声,幺幺高高举起了手,扬起笑脸,等着门后会出现她心心念念的小公子,小公子见她就会摇头叹着没个姑娘样子,再将她抱在怀中,问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可大门打开,不是小公子。
“小主子预备留在孟府用晚膳,怕小小姐饿了,便遣奴回来。”
雾山手提着精致的食盒,眼瞅着面前女童如同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肩膀接过食盒捧在胸口。
“还是奴替小姐拿吧。”
幺幺摇了摇头,转过身抱着挡了视线的食盒慢吞吞地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因着看不见路,没走几步便撞了一个人的身上,还没等她反应,便被这长公主府上年岁最老的婢女茹姞抽了手中食盒扔在一边。
见幺幺愣怔,茹姞又抬起穿着清荷样式的绣鞋一脚踢在了幺幺的心口。
小小的孩子跟食盒里的汤包一样滚了几滚,直碰到了院中影壁才咚的一声停了下来。
“什么杂碎东西胆敢挡长公主的路?”茹姞目不斜视,高声朗朗。
幺幺忍着疼痛勉强爬起,学着其他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向这府上的主人行礼。
“跟你那个娘一样,天生下贱。”
“便是家里养了只畜生也知摇着尾巴叫几声,才能讨主子欢心。”
长公主伸出皓白的腕,腕上环了似鲜血染就的玉镯,搭着着茹姞的手向前踱了几步。
幺幺眼瞅着嵌了眼珠子大小海珠的鞋停在了自己眼前,那鞋抬起,在自己的脑瓜子上踩了又踩。
幺幺闭着眼睛,浑身抖似筛糠,半月前才听闻长公主身边的一个替她梳头的婢女,因为扯掉了她一根头发,第二日就溺毙在了井里。长公主这个心疼,于是上山斋戒半月,幺幺没算好时间,竟忘记长公主今日回来,才撞了枪口。
长公主杀一个婢女尚且虚情假意的同情一阵,捏死她,似乎都用不上什么理由。
她现在还不想死,虽然她的命丢了也没什么可惜,但是她还没长大,还没能为自己与哥哥寻一条生路,还没告诉哥哥不当一个好人,才能长命百岁。
她说不出讨饶的话,只能不住地磕着头,求着面前贵人,希望她高抬贵手。
“我儿良善,养了你这么个没教养的畜生,既养了就好生圈在圈里,跑出来乱逛咬伤了人,是不是就不太好了?本宫向来不信再也不敢了,既有一就有二,天性下贱,如何改得?想是我儿也已经养腻这畜生,茹姞,本宫问你,府上的规矩是如何定的?”长公主收了脚,气定神闲。
“回殿下,府上规矩,惊扰主子殿下者,赏三十大板。”
幺幺惊恐地抬起头,磕破了的额角汩汩地流着血,流进了不安抖动的瞳孔中,再混着眼泪从眼角流出。她只觉心口血液蹦蹦直跳,下一秒就要将那心脏从口中呕出。
长公主笑意盈盈,“三十大板有些多,若惩这畜生,二十倒也够了,别弄得院子里都是些肉沫子,难看。”
幺幺不知所措地向前爬了几步,小小的手颤抖着攀上长公主的裙角,长公主低了头,顺势踢了一脚,“晦气。本宫与你云泥之别,别用那脏污的手碰本宫。”
幺幺弓着腰,吸口气,心口都在疼。
她不懂何为云泥,国破那日,谁还管你是云彩还是泥巴,照样都染成一个颜色,都是血色。
所以,谁又比谁高贵?
没人敢当长公主的面为这个小畜生求上几分情,都怕惹了主子不快,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幺幺强忍着疼痛,伸手郑重的在胸前比划着。
长公主皱眉,问身边茹姞是何意思,茹姞摇头,她也不知。
“这畜生估计是想求饶吧。”茹姞不屑地说道。
幺幺却张着嘴无声的笑了,满堂的聪明人竟不知她所言为何,她笑她们痴傻,那便骂的不亏。
你们才是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
长公主不耐,于是殷红的唇上下一碰,“行刑。”
茹姞一声令下,便有人搬长凳,有人拿长杖,有人拖起小小孩童,小孩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只能咿咿呀呀,小手紧紧抠着地面。直到被绑在了凳子上,小孩终于不叫了,她似乎听见,门上铜铃又响。
她不怕死,但是她还没有告诉哥哥,她其实并不喜欢吃蟹黄汤包,她想吃哥哥做的槐花糖。
那是上辈子临别前一日,哥哥塞到她手上的,他说她这辈子过得苦,所以要多吃些糖甜甜嘴巴,嘴巴甜了心里也就不苦了。
她想啊,等到心也甜了,哥哥也就回来了。
于是她捧着那袋糖揣在心口,直到阳光晒化那糖,黏黏腻腻地糊在她的心口。
她的心甜了,哥哥却不会回来了。
幺幺闭上眼睛,等待着下人拿着三尺长的杖打烂她的屁股。
等待半晌,身上却迟迟没有疼痛的感觉,紧接着便听见哗啦啦的流淌声。
幺幺侧过头去,却见行刑的侍从的脖颈被人用箭斜斜刺穿,现下正手捂着呼噜噜的喉咙朝着她轰然倒下,汩汩的血漫了她一身,死不瞑目。
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得不敢高声。
幺幺抬眼看去,穿着浅藤色衣衫的林琅手挽弓箭,虽然年少,但已经有了几分玉树临风的模样。
林琅只瞥了一眼趴在长凳上被脱掉裤子的小孩儿,而后上前几步,将弓绾在身后。
墨发红唇的少年气定神闲,眉间一点红痣灼灼,“母亲如何惩罚自己的畜生儿子不管,但儿子的宝贝母亲也想碰上一碰,是不是手伸的长了些?”
众人望向长公主,但向来脾气不好的长公主却喜笑颜开地快步上前,满眼慈爱的摸了摸林琅的头,“快叫母亲瞧瞧,是不是又长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