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1月1日星期二。
轮船停靠后,舱门打开。冷白的光线穿过圆形的一隅,病毒似的扩散进整个船舱。船舱里长期濒死的空气都亢奋起来了。在光线的肆虐下,击打声、拉链声、呼唤声,询问声,电话响铃和三重语言混杂的广播抢占舱室里的耳朵,一个屁股挨着一个屁股挤出去,一个脑袋接着一个脑袋被送走。加西亚黑着眼圈,摇醒了睡姿不太舒服但很安详的家荣。家荣摇摇眼珠,清醒了,拎着背包,扶着耶雷就往舱门冲。
“麻利点,不然还得排队。”
船舷吱嘎响,脑袋们像波浪上下浮动,有的梳着油亮辫子,有的爆炸头再往下看看得见□□,有的戴帽子,有的没头发。加西亚略过在他鼻子底下浮动的各色人脑袋,朝远方眺望去,没有远方。没有荒原似的平坦地带做缓冲,一下船就和拔地而起的高楼打了照面,堵在眼前,示威一样。
大楼踩在地上、插足在沟里和坡上,楼和楼摩肩接踵,放眼望去张贴着无数五颜六色的中国大字。看不到地面,地上全是人头。没走两步,连天也看不见了。遍地的吆喝声不要钱似的,人也多得不要钱似的,目光聚焦到哪里,哪里就是人最密集的地方。红绿灯都快被撞倒了。第一次见细长的公交车,底盘小的要站不稳。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事物都不注意底盘,都像要倒,好像从哪个方向给一个人或一个东西一个小小的推力,这座城市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塌。香江就像家荣说的一样繁华。
货轮呕入人潮,瞬间就被稀释了。
换水脚先去鸡记当铺。加西亚把耳钉脐钉撬落,纯银的变鸡碎。家荣从唐的首饰上扣下来的珠宝,认定是假宝石。
加西亚路坑,家荣蹲在公厕门外正摸着港纸出神。铁皮棚滴着血水,家荣靠在锈门上一边等一边擦手:加西亚拉屎太慢,家荣等着困得直打盹。一股劲使过来,家荣突然嗷了一嗓子——
家荣扭过身,手里发了狠的抢,连踹带骂,那小痞子扯着他的头发给他按在地上,特没章法的照着脸踹上几脚。家荣扣住人家脚腕,拔了他一只鞋,加西亚的证件还在包里呢!小鬼的臭脚踹在家荣胸口,家荣的工人褛爆线。小棍仔就半大孩子,比家荣还小四五岁,黝黑的脸,一头毛红不红黄不黄,扯着烂包,光着脚吧嗒吧嗒窜出砵兰街。
家荣屁股疼,半天才爬起来,屁也没追上,撑着地骂。
冲水声过后,半天也没看见人影。家荣推开厕所隔间门,看见加西亚弓着腰,窝在里面,带血的食指抚着脐下的血窟窿,加西亚手指头都在抖。裤子拉链也没拉上。本就烧着了的一股火朝身体上下两个方向窜去。
加西亚扯上拉链,拉住家荣的手。家荣嘴巴也啃肿了,一抹嘴角的血迹。
拽着他四处看房。
油麻地骑楼底下钻足半日,直到天色墨黑,汗藕衫仿似一层甩不开的蜕皮。
食一碗云吞面,换了点零钱。
家荣摸进上海街澡堂,站在绿白格上,在空荡荡的身上拍了半天,才想起来包被抢的事。加西亚还特别不合时宜地问:“包呢?”
家荣瞥他一眼,心里特愧疚。
柜面肥佬问:“证呢?”
家荣一抬眼角:“冲凉要乜证件?”从内衬里扯出来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抠出十蚊,拍在柜面。早晨还新过初生仔。
这个点也没有人,池子里的水早已冷了。家荣已钻进冷水里,加西亚还攥着脏衣服发抖。家荣扯他落池,笑着骂:“嫌命长啊?黏糊糊我都嫌。来,来。”
他想起来,这货浑身上下还都是华丽丽的血窟窿。
两人赤膊相对,加西亚哆嗦着滑进水里,脚趾触底。猩红的嘴像鱼一样翕动,一张一合吐出热腾腾的白色水雾。水珠挂在尖顶欲滴不滴。家荣像只青蛙,蹬水朝他扑过去。两副排骨撞出浪花拍壁声。
牙关打交完,家荣忽然醒水,才想起来这两件事:一是85年搞通柜还要吃皇家饭,二是冷水浸头惹头风。家荣哆哆嗦嗦从冷水里爬起来,用底裤把头发拧得半干。
两个人在各自的铁架床上躺了不到半分钟,家荣就扑到加西亚床上。家荣心里特后悔,一是路上经过那么多便利店,也没想起来买condom,二是早知道要一张床就够,还能省下五蚊给加西亚买面加蛋当宵夜。
他抱着加西亚刺刺的大脑袋,像块大宝石。
天快亮时,加西亚难受,低低的喘起来。家荣对着他的额头一碰,热到熔铝水。
扑街。
天刚亮,家荣把工装披在加西亚身上,留低一个窝在澡堂,自己披件单衣去门。先去买退烧药。家荣顺手又捞两盒condom回来,今次冇撞见小棍仔。
回澡堂又续了十蚊,肥佬收钱时眼睛盯盯望住他。家荣感觉视线火辣辣的。“琴晚咩咁嘈?死声死气,你哋两个系度搞咩啊?”听着这般描述,家荣攥紧的指头缝里生出加西亚皮肤的触觉。他开口辩解,又咽回去,最后涨着脸顶出几个字:“痴线!冇咁嘅事……”
家荣看加西亚的状况,似乎没有凌晨烧得那么烫了。扳开他的嘴把药吃下,家荣接着出门看房。
死八婆中介心黑过墨斗,带他爬十几层楼梯,才话佣金要一百二十蚊。家荣心头火滚,指住她鼻尖爆粗:“屌!当我水鱼啊?边个唔知你食水深!”骂声震到全栋楼都能听见,暗角有几道目光睇戏。家荣心里舒爽了,代价是被八婆一脚踹落楼梯,楼道底仲传来她?过辣鸡的咆哮:
“死靓仔,下次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空手而归,家荣又白搭三蚊,在福义街买了碗云吞面。捏着湿烂的纸,铁棚的血水下滴了半天,又递过去两蚊,叫烫头鸡妹:“阿姐,加只蛋!”
加西亚蜷在铁架床上不省人事。家荣一边轻拍他一边放下云吞面:“药吃过了吗?吃过没?说话。”
加西亚闭着眼睛点点头。家荣扶他起床,湿背心浸着热水擦身体,加西亚的皮肤比热背心烫。家荣捏着塑料勺把汤喂进他嘴里。
他嘟囔着把碗推到家荣面前:“没胃口。”
“没胃口也得吃饭呀。”塑料勺撬开加西亚的嘴。
“你吃你的,不用管我。”加西亚一低头看见汤面,“我吃不惯。”
“我都吃完了才回来的,我吃你这份传染了怎么办?”
家荣捧着塑料碗。加西亚端走,把面条一根一根吸溜进去。家荣脸上的淤青贴着他后背。
一碗面的功夫后,家荣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加西亚看见他挑了一套最体面的衣服:套着屎黄色皮褛,拎着塑料袋垃圾盒出门了。
倒掉垃圾,去砵兰街。
一扎进企街里,鱼蛋妹围上来,胸脯蹭他:把他当客人了不是?家荣冷不丁又忘了:男的做这事犯法呀!
家荣蹲在后巷的货柜前,空调水在脚边滴出一个水坑。蹲了半宿,水坑都快舔到鞋底,一支万宝路抵到他嘴边。
底裤一脱一穿,钱到手,家荣顿感自己像个人了。
铁架床上加西亚睡熟了,家荣夹着屁股返回。家荣坐在自己床上看着他,过了一会,一声不响的趴着闭上眼睛。第日清早,加西亚退烧了。
家荣拿局票钱买叉烧给加西亚食。
夜里拥眠的时候,隔壁澡堂还轰隆隆滚着水,渗到隔壁就变成冰水,窸窸窣窣滴滴答答汩汩泠泠,啪叽啪嗒地窜到天顶又滚落下来,像一滩鼻涕。一翻身,铁架床就跟着晃,像大海里漂浮的小船。
夜里,加西亚翻身时,左臂划过床头铁艺疙瘩,欻地呲出滚血,尽数喷溅在家荣微张的嘴里。加西亚自己紧忙处理。
家荣半梦半醒,舔舔嘴唇,一半家乡话一半意大利语地和加西亚调笑:“叔叔,甜,热……我还以为又在公海咗……”
香港太湿,加西亚住不惯。自那日后,加西亚总发烧,总昏迷,也落下了咳嗽毛病。
家荣又跑了三日砵兰街,加西亚不知。家荣都是等加西亚瞓死才出街。加西亚和过去一样,睡功如尸,莫说在他耳朵下面搞床震,打雷放炮都不醒。
可是加西亚闻得见。家荣衫裤纷杂的水沤烟臭味和马栏胭脂味,已盖过床脚霉气。
家荣日头出去睇房,夜里夹着屁股返回来。加西亚病刚好,见他的孩子挨住门框,一把揪衣领掟入房,哐地踹上门。“这么大声想死?!引差佬收尸?”家荣压着声吼,推着他的手,如推山。加西亚把家荣掟落床上,伸手剥他裤子,扯他裤链仿似撕皮。铁架床发出撕心裂肺的杀猪声。
家荣盯盯望住加西亚裹火的眼,只知他想吊閪。家荣笑得贱兮兮的。
“现在不行……不能到最后。”家荣一手捂他嘴,一手插落他□□。
住澡堂里像漂尸在公海,家荣一关起眼就发噩梦。在加西亚的呼噜声里,月亮混杂探照灯,梦魇的笑声和皮靴踢踏声顺着集装箱缝隙游进来,加西亚嘴里猛然爆发出红色血雾,左臂汩汩喷出鲜血引流到家荣嘴里,突然是海啸,船舱天翻地覆,冻硬的血鱼从天而降,噼里啪啦下冰雹般把两人活埋。家荣每每从冷汗中惊醒,墙壁里依旧渗着咸水,栅栏上依然凝着冰水,砖头缝里依旧滴着泔水。吧嗒。吧嗒。吧嗒。泪。这水牢家荣捱不下去了。
留在澡堂的第六日,亦是最后一晚,家荣朝柜台拍了五蚊。
唯一的铁架床上,湿被缠着两具汗躯,脊贴胸如黏连的腐肉。加西亚今晩特狠,要凿穿他附体的马栏胭脂臭,凿穿他无能的背叛。
事毕,趁着死肥佬还没报警,两人扒着窗户跑了。这两个适才还肌肤相亲的偷子,淋着雨点咒骂前行。油麻地唾弃他们。他们走。他们爬向深水埗。
福荣街。正对着厕所的墙上贴着招租告示:阴洞十七层,月租三百起,四尺床位,水电均摊。家荣想都没想就去了。
阴洞婆很好说话,一打眼盯住家荣,是个乖乖学生模样,甚至没去看身后青面獠牙的加西亚,就带他们上楼。
走廊里加西亚顶天立地,鼻尖都能顺下天花板的水。
推开铁闸,尿垢味混着铁锈腥劈面撞来。劏房藏到走廊尽头,六十平尺,像割开的棺材匣。下层塞住个发黑的石油气炉,炉头粘着前租客的公仔面。洗手盘也焦糊糊黏油渍。
上层悬在油烟顶的睡笼,高仅一米二,要爬钢筋梯钻入。顶棚压着胶布,人躺低,鼻尖离天花三指,转身会撞落铁锈钉阵,那处挂着前租客遗落的隆乳。
这一间小阁两张笼床,本应住两户。家荣想起和叔叔夜里干的那档子,便两户都要下来。
“月租一千蚊,”阴洞婆笑盈盈地拍着霉斑墙:“方便通渠,能抵过住骨灰龛!”
听到价钱,家荣刚要发作,看到独立厕所,顿时觉得这价格太他妈划算了。
交付的时候,家荣想着,定是十二年后的死鬼老窦显灵,那从深水埗水皮底下分泌出来的骨血,引他来到他的家。
阴洞婆前脚走,加西亚就扯家荣衫尾,问他价钱。听后他眼珠几乎要爆出框,险些暴起,像要和以前一样杀人。
家荣即刻箍实他腰。
家荣嘴唇碾过他耳廓,柔嫩如蛞蝓爬过,手滑落,轻一下重一下揉捏:
“收声啦!隔声好差嘅……”气息喷在加西亚喉头,“同人合份租便宜,但你仲想点——”
手指抠进他尾骨,声线黏上蜜糖:“你我夜夜通渠啫,……好忍到嘛?”
家荣忘了加西亚听不懂。但加西亚听得出来不是正经话,恶声恶气地骂着,被碰到吓得一激灵,扇开手,抓着他软软的头发掼到石油气炉上。condom从口袋里飞出来。
家荣心口发热——加西亚不再是他叔叔……是万里外担返屋企嘅新抱。
阁仔铁网外,隔板传来婴儿夜啼,楼上传来通渠水声,混着石油气炉嘶嘶漏气吟声。
家荣咬住加西亚锁骨想:死衰婆仔,俾我待你好;捱到出年今日,我俾你住半山。
两具不知害羞的身体交叠着困在笼里睡去。
当晚,楼下轰一声响,又颤了几下,随着一股腐臭。家荣赤条条地下去看,还被钢筋梯撞出几块青。水管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