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期》叙杳

1、第 1 章

　　傍晚的阳光斜斜地切进画室。

　　尘埃在光柱里翻滚。

　　慕瑾站在后门的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背带。

　　快门键被按下去的声音很轻，却像石子投进了空荡的房间。

　　画架前的人猛地抬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慕瑾感觉喉咙发紧。

　　凌岚的眼神很冷，像结了薄冰的湖面。她手里还握着调色刀，刀尖上沾着一点未干的钴蓝，在夕阳里泛着冷光。

　　慕瑾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相机被她抱在怀里，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攥着不该碰的玩具。

　　画室里很安静。

　　只有窗外的蝉鸣，一声叠着一声，搅得空气都发黏。

　　凌岚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目光里没有疑问，也没有责备，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突然闯入视野的静物。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能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鼻梁的线条干净利落，像用直尺量过一样。

　　慕瑾的心跳得有点快。

　　她是来拍画室的夕阳的。

　　这栋老教学楼的画室朝北，只有每天傍晚这半小时，阳光能越过对面的屋顶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窗格影子，美术老师说这是上帝的笔触，慕瑾追了三天，才等到今天这样没有云的好天气。

　　她没想过里面会有人。

　　更没想过，会拍到这个人。

　　凌岚是三天前转来的。

　　开学典礼上，教导主任把她领上台，说她是从英国回来的，叫凌岚。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站在台上，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自我介绍只有五个字：“我叫凌岚。”

　　台下窃窃私语。

　　有人说她是混血，眼睛的颜色比常人浅一点，有人说她爸妈是大老板，不然不会转进这所一年学费能抵别人一套房的国际高中。

　　慕瑾坐在后排，没怎么看清她的脸，只记得她转身下台时，发梢扫过肩膀的弧度，很轻，像风吹过草叶。

　　后来在走廊里碰到过两次。

　　一次是她抱着一摞画框，走得很快，差点撞到从洗手间出来的慕瑾。慕瑾说了声对不起，她没应声，只是侧身让了一下，怀里的画框边缘蹭到慕瑾的胳膊，有点凉。

　　另一次是在食堂，她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一份没怎么动的沙拉，手里拿着一支笔，在餐垫的背面画着什么。慕瑾端着餐盘经过时，瞥到一眼，好像是窗外的梧桐树。

　　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慕瑾知道自己不算外向。

　　在人群里总是习惯性地往后退，喜欢把自己藏在镜头后面，看别人笑，看别人闹，看阳光怎么爬上教学楼的屋顶，看雨水怎么打湿操场边的长椅。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取景框里的那一角。

　　可现在，这个世界被突然闯入的人填满了。

　　凌岚已经转过身，重新看向画架。

　　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调整呼吸，又像是在平复被打扰的情绪。调色刀在颜料盘里轻轻搅动，钴蓝和钛白混在一起，变成一种介于天空和冰川之间的颜色。

　　慕瑾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相机屏幕还亮着。

　　照片里，凌岚低着头，侧脸的轮廓被夕阳勾勒出一层金边，她的肩膀微微耸着，右手握着调色刀悬在画布上方，而窗外那盆不知是谁放的铃兰，刚好有一朵白色的花苞探进窗沿，和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像一幅精心构图的画。

　　慕瑾的手指在删除键上悬了很久。

　　删了，太可惜。

　　不删，又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

　　蝉鸣还在继续。

　　夕阳又往下沉了一点，地板上的窗格影子开始变形，像被拉长的橡皮筋。

　　“要拍就过来。”

　　凌岚的声音突然响起，很淡，像水落在石板上。

　　慕瑾吓了一跳，手里的相机差点滑下去。

　　她抬起头，看到凌岚还是背对着她，只是手里的调色刀停住了。

　　“站在那里，角度不好。”凌岚又说，语气没什么起伏，“光线再过五分钟就没了。”

　　慕瑾犹豫了一下。

　　脚步像是有自己的想法，慢慢往前挪了两步。

　　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混杂着旧木头的气息，很特别，像走进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画架上的画布只画了一半。

　　背景是灰紫色的夜空，上面缀着几颗歪歪扭扭的星星，而画布中央，是一片模糊的白色，看不出来是什么，只觉得像隔着一层雾。

　　“你是摄影社的？”凌岚问。

　　“嗯。”慕瑾的声音有点小，“我叫慕瑾。”

　　凌岚没回头：“知道。”

　　慕瑾愣了一下。

　　她不记得自己跟她说过话。

　　“开学典礼，你坐在最后一排，”凌岚像是猜到了她的疑惑，手里的调色刀在画布上轻轻划了一下，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相机挂在脖子上，红色的。”

　　慕瑾下意识地摸了摸相机。

　　是去年生日，爸爸送的礼物，机身是很淡的樱花粉，在阳光下会泛出一点红。她以为没人会注意到。

　　夕阳又暗了一点。

　　地板上的光影开始变得模糊。

　　慕瑾举起相机，透过取景框看向凌岚。

　　她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很柔和，睫毛的影子落在脸颊上，像蝶翼的纹路。窗外的铃兰又开了一点，白色的花瓣微微张开，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快门声再次响起。

　　这次很轻，轻到几乎被蝉鸣盖住。

　　凌岚的肩膀似乎动了一下，又好像没有。

　　“你画的是什么？”慕瑾忍不住问。

　　“还不知道。”凌岚放下调色刀，转过身，“有时候，画到最后，才知道自己想画什么。”

　　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

　　慕瑾的心跳又快了半拍，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看相机里的照片。

　　“拍得不好。”她小声说。

　　“还行。”凌岚走过来，视线落在相机屏幕上，“光线用得不错。”

　　她的声音离得很近，带着一点淡淡的薄荷味，像是刚吃过口香糖。

　　慕瑾的耳朵有点烫。

　　“可以……可以发给你。”她结结巴巴地说。

　　凌岚没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拿出手机：“扫我。”

　　手机屏幕亮着，微信二维码的图案在夕阳下有点模糊。

　　慕瑾手忙脚乱地打开微信，扫了码，发送好友请求的时候，手指差点按错键。

　　“好了。”凌岚收回手机，把调色盘和画笔放进洗笔桶，水声哗啦哗啦的，“我走了。”

　　“嗯。”慕瑾点点头。

　　凌岚拿起画架旁的背包，转身往外走。

　　经过慕瑾身边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

　　“明天有美术课。”她说。

　　“啊？”慕瑾没反应过来。

　　“你的摄影作业，”凌岚看着她，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温度，“可以拍画室的光。”

　　说完，她就走了。

　　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越来越远，最后被蝉鸣吞没。

　　画室里只剩下慕瑾一个人。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地板上的光影消失了，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

　　慕瑾拿出手机，看着那个刚刚通过的好友请求。

　　头像是一片空白，昵称就叫凌岚。

　　她点开对话框，把刚才拍的两张照片发了过去。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的时候，她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和窗外的蝉鸣混在一起，很吵，又很清晰。

　　她走到画架前。

　　画布上，那片模糊的白色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朵小小的木槿花。

　　花瓣是淡淡的粉色，还没完全绽开，像个没睡醒的孩子。

　　慕瑾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画布的边缘。

　　有点凉。

　　像凌岚的眼神。

　　又有点暖。

　　像刚才她说话时，带着的那点薄荷味。

　　窗外的铃兰，不知什么时候，彻底开了。

　　白色的花瓣舒展着，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慕瑾拿起相机，对着那朵铃兰，按下了快门。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打扰。

　　只有风声，和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不知道，凌岚走出教学楼后，并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站在楼下的梧桐树下，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两张照片。

　　第一张，她的侧脸和铃兰重叠在一起，夕阳的光刚好落在她的发梢。

　　第二张，她的睫毛很长，眼神有点放空，背景里的窗格影子像一道一道的栅栏。

　　凌岚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划了一下。

　　然后，她把手机放进兜里，转身朝校门口走去。

　　书包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铃兰挂坠，在暮色里闪了一下。

　　像一颗被遗忘的星星。

　　慕瑾在画室里待到天黑。

　　直到管理员来锁门，她才抱着相机走出来。

　　走廊里的灯很暗，忽明忽暗的，像恐怖片里的场景。

　　她走得很快，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贴在墙壁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她停了一下。

　　好像听到了画画的声音。

　　沙沙，沙沙。

　　像是有人在用铅笔在纸上写字。

　　她犹豫了一下，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楼梯转角的窗户边，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什么，在窗台上划着。

　　慕瑾的心跳了一下。

　　她慢慢走过去。

　　越靠近，那声音就越清晰。

　　是铅笔在玻璃上划过的声音。

　　走到转角处，她看到了那个身影。

　　是凌岚。

　　她蹲在窗台上，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正在玻璃上画着什么。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侧脸上，像蒙上了一层白霜。

　　慕瑾没出声。

　　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

　　凌岚画得很专注，肩膀微微耸着，铅笔在玻璃上移动的速度很慢，留下的线条却很流畅。

　　慕瑾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她画的是什么。

　　是一朵木槿花。

　　花瓣层层叠叠，像个小小的漩涡。

　　画完最后一笔，凌岚放下铅笔，对着玻璃上的画看了几秒，然后站起身，转身。

　　看到慕瑾的时候，她似乎没什么意外。

　　“还没走？”她问。

　　“嗯。”慕瑾点点头，“你在画什么？”

　　“随便画画。”凌岚走到她面前，身上的薄荷味好像更浓了一点，“你呢？”

　　“整理照片。”慕瑾说。

　　凌岚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月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像碎掉的星星。

　　慕瑾突然觉得，有点冷。

　　她抱紧了怀里的相机：“我该走了。”

　　“嗯。”凌岚侧身让开。

　　慕瑾从她身边走过，下楼的时候，脚步有点快。

　　走到一楼大厅，她回头看了一眼。

　　楼梯转角的窗户边，凌岚还站在那里，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个孤单的剪影。

　　玻璃上的木槿花，在月光下，好像活了过来。

　　慕瑾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跑出了教学楼。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有点疼。

　　她跑了很久，直到校门口的路灯越来越近，才慢慢停下来。

　　回头望去，老教学楼的窗户一片漆黑，只有楼梯转角的那扇窗，好像还亮着一点微光。

　　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

　　慕瑾拿出手机，点开和凌岚的对话框。

　　输入框里空着。

　　她想了想，打了一行字：“玻璃上的画，很好看。”

　　犹豫了很久，还是没发出去。

　　删掉，退出。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有点红的脸。

　　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

　　慕瑾握紧相机，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影子在路灯下忽长忽短，像个调皮的孩子。

　　她不知道，在她转身之后，楼梯转角的窗户边，凌岚拿出了手机。

　　屏幕亮起，显示着和慕瑾的对话框。

　　她看了几秒，然后关掉屏幕，转身走进了黑暗里。

　　玻璃上的木槿花，在月光下，轻轻摇晃。

　　像在和谁告别。

　　又像在等待谁。

　　第二天早上，慕瑾是被闹钟吵醒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带。

　　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拿起手机。

　　屏幕上没有新消息。

　　和凌岚的对话框，还停留在她发过去的那两张照片。

　　慕瑾有点失落。

　　但很快又说服自己，没什么。

　　她们本来就不熟。

　　她起身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阳光一下子涌进来，有点晃眼。

　　楼下的花园里，种着几棵木槿树。

　　有几朵花已经开了，粉色的花瓣在阳光下很显眼。

　　慕瑾看了一会儿，拿起相机，对着木槿花拍了一张。

　　然后，她点开和凌岚的对话框，把这张照片发了过去。

　　这次，没犹豫。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

　　慕瑾放下手机，去洗漱。

　　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有点肿，大概是昨晚没睡好。

　　她拍了拍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今天有美术课。

　　凌岚说，可以拍画室的光。

　　慕瑾的心跳，又快了一点。

　　她不知道，此时的凌岚，正在宿舍的窗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张木槿花照片。

　　阳光落在她的手机上，反射出一点金光。

　　她看了很久，然后拿起画笔，在画纸的角落里，画了一朵小小的铃兰。

　　白色的花瓣，像个小小的铃铛。

　　画完，她放下画笔，看向窗外。

　　远处的操场上，有人在跑步，身影在阳光下移动，像个小小的黑点。

　　凌岚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

　　像被风吹动的铃兰花瓣。

　　很轻，很淡。

　　却真实存在过。

　　美术课在下午。

　　慕瑾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画室。

　　里面已经有人了。

　　是凌岚。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一张画纸，手里拿着一支画笔，正在调色。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慕瑾走进去的时候，她抬起头。

　　“来了。”她说。

　　“嗯。”慕瑾点点头，走到她旁边的位置坐下，把相机放在桌子上。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画笔在调色盘里搅动的声音。

　　慕瑾拿出课本，翻了几页，却没看进去。

　　她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旁边的人。

　　凌岚画得很专注，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思考什么。她的手指很长，握着画笔的姿势很好看，手腕轻轻转动，颜料就在画纸上晕开。

　　慕瑾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拿出相机，对着她的手，按下了快门。

　　快门声很轻。

　　凌岚好像没听到。

　　慕瑾有点心虚，赶紧低下头，假装在看相机里的照片。

　　“想拍就拍。”凌岚的声音突然响起。

　　慕瑾的脸一下子红了：“不是……”

　　“没关系。”凌岚放下画笔，转过头看着她，“反正也是要交作业的。”

　　慕瑾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美术老师说的，”凌岚说，“摄影社的作业，要拍一组关于‘光’的照片。”

　　慕瑾点点头，心里有点惊讶。

　　她没想到，凌岚会注意这些。

　　“那你呢？”她问，“你的作业是什么？”

　　“画一幅关于‘影’的画。”凌岚说。

　　“影？”

　　“嗯。”凌岚看向窗外，“光的影子。”

　　慕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阳光落在操场上，树影被拉得很长，像一幅抽象画。

　　她突然觉得，凌岚的想法，和她有点像。

　　都喜欢这些，不被人注意的细节。

　　“我可以拍你的画吗？”慕瑾问。

　　“可以。”凌岚说。

　　慕瑾拿起相机，走到画架前。

　　画纸上，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是一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地面上，旁边还有一朵小小的花影，看不出来是什么花。

　　“这是……”

　　“还没画完。”凌岚走过来说，“可能有点奇怪。”

　　“不奇怪。”慕瑾说，“很特别。”

　　她举起相机，对着画纸，按下了快门。

　　阳光透过相机的镜头，在画纸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光斑，像一颗会动的星星。

　　凌岚的目光落在光斑上，看了几秒，然后拿起画笔，在光斑的位置，画了一个小小的圆点。

　　“这样就好了。”她说。

　　慕瑾看着那个圆点，突然觉得，有点暖。

　　像心里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美术老师走进来的时候，她们正在各自忙碌。

　　慕瑾在拍画室里的光影，凌岚在画纸上添加细节。

　　老师巡视了一圈，走到她们旁边，看了看慕瑾的相机，又看了看凌岚的画。

　　“不错，”老师点点头，“慕瑾的光影捕捉得很到位，凌岚的影子很有想法。”

　　慕瑾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