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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宗(一) ...

  •   引子
      夫剑魄寄锋,灵蛊藏拙,阴阳互生也。
      悬山御机巧,栖霞渡死生,璇玑窥天光,当世鼎立,皆明暗相济。
      然剑心蒙尘,则锋为凶器;蛊道失正,则灵作孽源。
      障目千重外,昭然在剑骸。
      ——《剑骸书》残卷

      1.离宗

      悬剑山的清晨是被剑鸣声剖开的。

      寅时三刻,砺剑台上已腾起森森寒气。三十名弟子肃立在砺剑台,腰间皆佩形态各异的长剑。剑未出鞘,剑气却早凝成实质,在青石地砖上悄无声息地蔓延。千柄古剑倒悬于磁山峭壁,随晨风微微震颤,发出低沉嗡鸣,仿佛整座山体都在呼吸。
      云昭站在队列最末的阴影里。
      她身形单薄却挺直如松,鸦羽般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露出有些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唇。唯独那双眼睛,沉静如深潭,瞳孔深处又仿佛蕴着两点不熄的寒星,叫人看不真切;此刻正低垂着,掩去了所有情绪。
      她没佩剑。
      四周剑气愈显锋利,她却无甚动作,一袭洗得发白的普通弟子青衫,空荡荡的腰间与周围佩剑的同门格格不入。

      “起阵——”
      执法长老谢重崖的声音如霜刃般劈开雾气,二十九柄长剑应声出鞘。
      引锋玉镶嵌的剑柄同时亮起幽蓝的微光,剑气被无形丝线牵引着升腾,在半空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光网。护宗剑阵“千星落”初具雏形。

      “云昭!你的剑呢?”谢重崖的怒喝砸了过来。
      所有目光瞬间钉在云昭空荡荡的腰间。
      她微微颔首,表情看不出喜怒,却是语气恭敬地回道:“回长老,云昭还未寻得剑灵。”
      凡修仙者,必有法器。悬剑山作为剑修大宗,剑便为唯一法器,所出弟子无不佩剑。天下剑修皆看重剑,若无剑,修者法力的上限将变得极低。然而剑修之剑并非平常之物,而是汇集天地灵气的灵物。剑的实体需要修仙者寻找适宜的材料锻造而成,其神识“剑灵”亦需要修仙者自行寻得。
      能进入悬剑山的修仙者,天赋都非同小可,大多都在三年寻得了自己的剑灵,找寻材料成功锻造剑身。云昭在同门弟子中天赋不低,寻找剑灵一事却始终没有起色。没有剑灵,自然也无法得知何种材料适宜锻造。十余年过去,若只论修仙者自身法力,云昭还算上游,但若是加上剑灵比试,她便大大落后。
      前排的柳凝霜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她手中长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剑气故意扫向云昭脚边,溅起几点碎石。
      谢重崖的目光从云昭脚边回至她的腰间,再转至她依然平静无波的脸上。他语气稍缓。“既然还未寻得,此次布阵,你就暂且不必参与了。”
      柳凝霜发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嗤笑。
      砺剑台上顿时升起细细簌簌的议论声。
      “云昭师姐竟还未寻得剑灵……”
      “此次布阵,长老亲自下阵,召集宗门中修为最为上乘的三十名弟子前来助阵。云昭恰好为第三十名,侥幸混进来罢了。”
      “云昭未得剑灵,修为能达如此地步,倒也厉害……”
      “不过是投机取巧。没有剑灵的剑修,能坚持得了几年?”
      谢重崖皱起眉头,大喝一声:“肃静!”他再次望向人群中的云昭,“此次你先回去。”
      云昭没说话。她并拢食指与中指,缓缓抬起右臂。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划——
      嗤啦!
      裂帛般的锐响炸开。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灰白剑气破指而出,悍然撞入半空的光网。原本流转圆融的剑阵猛地一滞,如同滚油里泼进了冷水,发出刺耳的嘶鸣。剑气所过之处,三丈外的青石地砖应声裂开一道深痕,碎石粉末簌簌腾起。云昭眸光一滞,堪堪停住动作,收了手中剑气。

      本想以剑气助阵,借此次布阵向宗门弟子与长老证明,自己虽没有剑灵,但修为上限绝不止于此。怎么会……
      反噬也来得凶猛。云昭脸色一白,喉头涌上腥甜,被她强行咽下。
      “混账!”谢重崖须发戟张,两三步跨到她面前。
      “无剑之修,也敢搅乱剑阵?你的规矩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哄笑声低低响起。云昭依然一声不发,只是垂眸盯着地面。

      柳凝霜款步上前,冰绡似的裙裾拂过开裂的地面,停在云昭面前。
      “哟,我当是谁。”柳凝霜的声音又轻又脆,淬着冰碴,“原来是云师妹。练剑练得这般惊天动地,怎么,连把像样的剑都供不起?”
      “云师妹消息似乎不够灵通。此次布阵,需要我等弟子与剑灵合二为一,方能提供阵法所需的至真至纯之气。云师妹的剑气嘛,倒是锋利,却缺了剑灵,只会扰,乱,阵,眼。”
      云昭脸色依旧苍白,却咧开嘴轻笑一声。她抬起头,对上柳凝霜寒冰般的眼神。“柳师姐此番为了针对我,倒是费了不少心思。”
      柳凝霜微微一笑,“师妹误会了,此番布阵是长老与门主的意思。”她转身,向谢重崖行礼,“弟子只是怕,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污染了阵眼。”
      云昭咬了咬牙,默不作声。

      谢重崖身旁的人影闪下砺剑台,霎那出现在柳凝霜身后。“凝霜,你不必如此咄咄逼人。”众弟子循声望去,宗门大师兄江怀安缓步上前。柳凝霜转身,声音中染上不易察觉的娇嗔:“怀安师兄,凌霜可不是有意刁难师妹,只是前几日寻到了一件物什,想向师妹问问话。”
      柳凝霜说着,望向台上的谢重崖。见长老没什么反应,她便慢悠悠地转向云昭,眉眼弯起好看的弧度,眼神却冰冷无比。
      云昭看得清楚,柳凝霜手里捏着一把半旧的黄杨木梳,梳齿磨得圆润光滑,显然是主人常年摩挲的旧物。她两根葱白手指拈着木梳,举到晨光里端详,眼神却斜睨着云昭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
      “不知云昭师妹,和这蛊木制成的法器有甚渊源?平日里见师妹对它爱不释手……不过,大师兄前日刚刚验明,此物是百蛊门的邪物。”柳凝霜将手里的梳子翻来覆去把玩,“凝霜方才已经向长老请示,此等妖物不能再留着了。”她看着云昭死死咬住的下唇,轻轻笑了一声,“可惜,这还是个品质极佳的法器呢。”
      “不过,野路子出身,怕是也用不起好东西。”
      话音未落,她指间寒光一闪,几道细小的剑气精准地切过木梳。
      啪嗒,啪嗒。
      梳背霎时间断裂成几片,残破的木片和细小的齿尖滚落在云昭脚边,沾满灰尘。

      周围的空气凝固了。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云昭死去的娘留下的唯一念想。
      云昭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细微的刺痛压住了胸腔里翻腾的血气。她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颈侧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抬起来时,里面只有一片冻人的平静,仿佛碎裂的不是她唯一的念想,而只是一堆无关紧要的木头。
      她没有分给那些碎片一个眼神,只是抬起眼,目光越过柳凝霜得意的脸,投向峭壁上那些无声嗡鸣的倒悬古剑。阳光正艰难地挤过剑林,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
      白笙,快逃!
      一个遥远而凄厉的女声碎片般划过脑海,带来针扎似的刺痛。她闭了闭眼,将那个属于“白笙”的名字死死按回意识深处。
      她是云昭,悬剑山的云昭。

      谢重崖冷哼一声,不再看她,转向众弟子:“都看见了吗?无剑之修,便是无根之萍!今日剑阵演练,云昭搅乱全局,罚扫后山剑冢落叶三日,不得使用真气。再有下次,逐出山门!”
      惩戒的钟声当啷响起,沉闷地砸在每个人心头。布阵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继续,再无人敢看云昭一眼。
      她弯腰,沉默地、一片一片地拾起地上散落的木梳碎片。冰凉的木屑刺进指腹,带着残留的、极淡的气息。一滴眼泪掉在木片上,很快被云昭抹去。

      十日后的正午,砺剑台中央的玄铁地面被烈日烤得滚烫。
      宗门年考最后一关,“破剑林”。
      通过先前的重重考验,三十六名出类拔萃的内门弟子此刻站在砺剑台中央。他们手持特制的钝头木剑,结成森严的圆阵。每人腰间都系着引锋玉牌,彼此气息相连,剑意如潮水般涌动,在圆阵上空交织成一片无形的压力场。台中矗立着一根三丈高的铜柱,顶端悬着一枚流光溢彩的“剑心印”。
      规则简单而残酷:一炷香内,突破剑阵,取得剑心印。
      云昭是唯一一个空着手站在阵前的人。
      “年考终场,启阵!”谢重崖的声音毫无波澜。
      香头点燃。

      三十六柄木剑同时动了。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纯粹、最直接的剑意攒刺,如同三十六条暴起的毒蛇,从四面八方噬向阵中唯一的目标——剑心印。剑气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嘶啸,引锋玉牌蓝光大盛,将三十六人的力量拧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
      云昭的身影在剑网中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她的动作太快,太飘忽。
      流云步!
      她的身形仿佛失去了重量,化作一缕被狂风吹拂的流云。足尖在刺来的剑尖上轻轻一点,借力旋身,衣袂翻飞间,险之又险地避开三道直刺后心的剑光。指风如电,精准地弹在一名弟子持剑的手腕麻筋上,那弟子闷哼一声,木剑几乎脱手。
      她像一尾灵活的游鱼,在狂暴的剑意激流中穿梭。没有硬碰,没有格挡,只有极致的预判和闪避,每一次旋身,都将将卡在剑势转换的间隙。她的指风时而如针,时而如带,刺破汹涌的剑气,直指剑心印。
      高台之上,几位观考长老的眉头渐渐锁紧。
      柳凝霜站在长老身后,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看得分明,云昭对剑招的理解,对剑势流转的把握,已远超在场所有弟子。“流云步”更是被她用得出神入化,哪里是步法,分明是化入了剑意的神髓!
      时间一点点流逝。香灰簌簌落下。
      云昭眼中只有那枚高悬的剑心印。她深吸一口气,体内真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
      她侧身躲过削发而过的剑气,在一名弟子砍来的剑身上重重一踏,整个人借力冲天而起。下方三十六柄木剑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剑尖齐刷刷上扬,剑气汇聚成一道凝实的淡蓝色光柱,轰然射向半空中无处借力的云昭。
      电光火石间,云昭凌空拧腰,双指并拢,又是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灰白剑气自指尖迸射而出,狠狠刺向铜柱顶端悬挂剑心印的细链。
      嗤!
      剑气精准地切断了那根几乎看不见的细链。
      几乎是同时,淡蓝色的剑意光柱已袭至她身下。云昭身体在空中强行一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蜷缩,如风中飘叶般擦着那毁灭性的光柱边缘掠过。狂暴的剑气擦过她的左臂,衣袖瞬间被撕裂,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她足尖在铜柱上一点,下坠之势稍缓,右手闪电般探出,稳稳抓住了那枚坠落的剑心印。
      全场死寂。
      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尽。

      谢重崖一步步走下高台,脚步声在死寂的砺剑台上格外清晰。他走到云昭面前,目光扫过她空荡荡的腰间,落在她染血的左臂,最终定格在她手中的剑心印上。
      “云昭,”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岳般的压力,“你未持剑。”
      云昭握紧铜印,指节泛白,手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规则只说突破剑阵,取得剑印,未言必须用剑。”
      “强词夺理!”谢重崖厉喝,声浪震得周围弟子耳膜嗡嗡作响,“剑修剑修,无剑何以称修?投机取巧,取死之道!此等行径,视同搅乱年考!”
      他猛地一拂袖,一股无形巨力撞在云昭胸口。
      云昭再也压制不住,一口鲜血喷在滚烫的玄铁地面上,瞬间腾起刺鼻的白烟。手中的剑心印脱手飞出,被谢重崖凌空抓在手里。
      “年考终场,云昭——”谢重崖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砺剑台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下,“不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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