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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道法自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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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平,快过来!”
乐平站在桥边,表情怔忡,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小小的,顶多十岁左右的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可是……难道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吗?
大山和青山还在桥那头呼喊他,“乐平,快来,虎子叔从城里回来了,肯定有好东西!”
“哦,好,就来。”
乐平应了一声,朝着桥那头跑去。
猎户把猎来的皮子送到城里卖了,回来时偶尔会给半坡村几个小鬼带点城里的稀奇小玩意。乐平到的时候虎子叔正在给大山青山拿东西,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露出几块奶白色的糕点,大山这猴精立即捏一块放嘴里,一边吃一边嘟囔:“哇,真好吃,又甜又糯。”
“白糖糕当然好吃。”
乐平站在旁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出这句话,说完他也愣了,青山小心翼翼捏着一块,奇怪道:“原来这叫白糖糕,乐平你之前吃过啊?”
乐平想说我当然吃过,可是......他什么吃过这个?他从小到大一直都生活在村子里从没出去过,怎么会知道外面镇上卖的东西叫白糖糕?
白糖糕确实好吃,又甜又糯,但是乐平吃的心不在焉。他甩甩头,感觉脑子很乱,身后忽然有人在喊自己:“乐平,回家吃饭了。”
是虞老头。
他转身朝自己家方向走,又经过那座桥时,他看见水波粼粼的河面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一个十来岁,瘦瘦小小的人,乐平心里又觉得奇怪,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有一些细小的捡柴时不小心弄的伤痕。但他印象里自己的手不是这样子的,他的右手食指前端应该有一层薄薄的茧,还有一把刻刀——刻刀?不对,他要刻刀做什么?
虞老头又在那头催他,“小崽子,还吃不吃饭了?”
乐平说:“来了来了。”
他飞奔过去,可是无论他离的多近,为什么都看不清虞老头的脸。虞老头盯着一张模糊的看不太清楚样貌的脸,摸摸他的头,笑道:“怎么了,怎么睡一觉起来老是发呆呀?”
乐平摇头,沉默地往嘴里扒饭。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找来一块木片,用虞老头的柴刀在上面削来削去,可以他应该削什么?他心里有一瞬的茫然,直到柴刀在手指上割了一道小口子,他把手指含在嘴里,却发现自己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把小小的木剑。
这是什么剑?
乐平把小木剑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他从未见过,却觉得意外的眼熟。他把这把小木剑压在枕头下面,期待自己可以梦到什么,可是一晚上过去了,他挫败地发现自己竟什么都没有梦到。
第二天他又去那座桥上面,大山和青山手里捧着一个破碗正在研究什么,乐平好奇凑过去看,只听见大山问:“这些是什么虫子?”
青山最近再跟老秀才学认字,假装老秀才那样摸摸自己莫须有的胡子:“笨,这是孑孓,蚊子在水里产的幼虫。”
大山又问:“蚊子是天上飞的,孑孓是水里游的,那它们怎么变成长翅膀的蚊子啊?”
青山答:“羽化啊,孑孓在水里长大了,就会羽化,之后蚊子会从孑孓的身体里钻出来,那样它就可以飞。”
大山挠挠头似懂非懂:“那孑孓变成蚊子里,还能回到水里吗?”
“笨,”青山瞅自家大哥,语气骄傲:“想想也不可能啊,孑孓生活在水里,蚊子生活在水面,水里和水面是两个世界,蚊子怎么可能还会回到水里?”
乐平站在原地如梦初醒,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再次回到桥上抬腿跳了进去——
清凉的河水将他包围,他的身体一直一直往下沉去,无数熟悉地、陌生的、久远的场景从他身边回溯而上,他看见年轻时候的虞老头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哄睡;他看见日渐长大的自己动不动就拎着大山青山的领子把人揍哭;后来虞老头病故,一双手把他扶坐在毛驴背上,每次晃晃悠悠的要睡着了,那只手就会护在他背后稳稳扶着;他看见四处漏雨的破庙里,章怀真人就着一点烛火缝着蓑衣上的漏洞;视线再一转,误入虚实境里时那石破天惊的一剑,他对上一双如溪水澄澈般的绿色眼睛,绑着彩绳的小辫子落在肩头......
河水漩涡在转动,乐平闭上眼,默念起大师兄交自己打坐时的心法:“凝神、专注——”
“呼啦——”
他冲破时空限制浮上“水面”,在他身边的除了无止无尽的混沌之气,眼前的,是一颗巨大、仿佛要长到天的尽头的枯树。不死树缓缓伸过来一支树枝,乐平伸手握住——那树枝转瞬间变成了一支苍老的手,视线往上,是满脸褶子的章怀真人的样子,乐平脸一沉:“别用这张脸。”
黑雾无风自动,对面的人又换成了虞老头的样子,乐平的脸越来越黑,不死树似乎摸不准他的心思,将乐平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的模样换了个遍,乐平眼角狠狠跳了下,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道:“还是换回一开始的样子吧。”
无日无月的一片混沌里,章怀真人捋着胡须,神态动作与寻常并无二致。
乐平盯着他的脸瞧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师父,弟子心有不解。”
“哦?不知徒儿有何烦恼?”混沌拟化出来的章怀真人微笑道,“为师愿为你解惑。”
乐平道:“我想问的是,何为‘道’?”
章怀真人摸着胡子:“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道。”
乐平:“那何为万物?”
章怀真人:“万物同从‘道’中产生,所为各异,有鸟有鱼有兽,谓之万物的分化。方以类别,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
乐平:“那师父你的意思是,万物之间,隔而不通,分化成各种事物后,便无法再回归到本源?所以,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生而可以死,死者却不可生?”
章怀真人道:“生与死的界限,本不就是隔着一层水面?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
乐平直视着对面已经渐渐变回一圈浓雾的“章怀真人”,笑了起来,露出一颗虎牙:“所以你不是师父,许多年前,难道他也是这么跟你论道论万物的?”
不死树重新出现在眼前,乐平的身形在混沌中一点点散去,他继续说道:“人有了形而受制于形,若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自然可以越过那道水面。”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他本就是混沌,混沌亦是他。
在一个半山腰上,一只猴子攀在树上,守着这棵树上唯一的一颗果实。自它有记忆起,这棵大树上就结了一颗巨大又散发着清香好闻味道的果子,可是从它还是一只小猴崽子,到现在变成了猴子首领,它和族群的母猴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小崽子,这颗果实还是老样子。
它在还是小猴崽子的时候啃了这颗果实一口,被硬硬的外皮咯掉了一颗牙,虽然这颗牙后面又长出来了,但它一直非常想吃这颗果子——这颗果子里面到底有什么,也成了它的执念。
它不允许任何人或动作靠近这颗果实,连睡觉也在看着它。终于在它要变成一只老猴子快要老死的时候,这棵大树结了一百多年的果实终于成熟了。巨大的豆荚一样的果壳裂开,老猴子激动地伸着爪子去扒开,果壳的缝隙越来越大,只见里面突然伸出来一只细瘦的手,老猴子不死心,使出吃奶的劲继续使劲扒,果壳终于完全张开,里面却没有香甜可口的果肉,竟然是一个浑身赤裸的蜷缩着的少年——少年迷茫地睁开眼,看看老猴子又看看自己,眼睛倏地睁大——
我真的回来了!
老猴子穷尽一生终于见到了果壳里的东西,寿命也到了尽头,它蹲在树干上,等着生命的最后一刻。乐平在它眉心一点,轻声道:“我今日借你之手回归现时,算是一场机缘,愿渡你一次。”
老猴子眼皮动了动,“安详”的没了生息。
乐平环顾四周,又瞧见这棵巨大的栎树,猜测这里应该就是当年半坡村的地方。他随手拈来一缕清风化作浅色衣衫裹在身上,刚要跳下树,忽然听见身后果壳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他看过去,果壳里竟是真的有一个婴儿,而且,怎么那么像自己?不对,他不敢置信地摇摇头,难道他在果壳里呆久了,无性繁殖了?
没办法,乐平将婴儿抱起,又用清风给他也裹了一件衣服,幸好婴儿被抱起后不哭不闹,嘬着手指又睡着了。
半山腰下隐有人烟,乐平这下栎树一截树枝化作木剑,寻着记忆中方寸山的方向御风而去,他现在这具身体灵气充裕,可以不饮不食,但那婴儿却不依,过了不到大半个时辰,饿了开始嗷嗷地哭。
婴儿的哭声简直是魔音入耳,哭的乐平头疼,他神识向外一扫,前面几里外有一个田庄。他御剑落在田庄不远处,木剑收在腰间,走上前敲门,给他开门的是一个提着灯笼的老汉,乐平尽量让自己笑的纯良一点:“叔,我是从这里路过的,可否讨碗米粥给这孩子吃?”
老汉生性淳朴,见乐平年纪也不过十五六,怀里又抱着一个婴儿,就把人迎进了田庄。乐平本意是讨碗稀粥把这超人的小家伙喂了,这时那老汉的媳妇也过来,一瞧见他怀里白嫩嫩的婴儿怪稀罕,可怜道:“这么小的孩子,光喝粥怎么行哦,你进来吧,我给他找点羊奶。”
乐平忙说:“大娘,不用这么麻烦了,我身上没钱......”
大娘不容分说地拉着乐平往田庄里走,“嗨,不要你钱,这是我们自己庄子上养的羊,前些天刚好下了几只小羊羔。”
乐平身为分文实在窘迫,只好连连道谢。
喝完羊奶那婴儿心满意足地睡觉了,大娘给乐平端了点吃的,随口问道:“我见你带着木剑,是个小道士吧,那婴儿是小道长的孩子吗?”
乐平心想,应该算是吧,于是点了点头。
大娘性子自来熟,又问道:“那孩子他娘呢?”
孩子他娘?这婴儿跟他一起从栎树上出生的,总不能说他娘是棵大树吧?乐平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含糊道:“他娘......走了。”
大娘惊讶:“啊?怎么走了?天可怜见的,丢下这么小的孩子就狠心走了。”
这越描越黑,乐平急忙解释道:“有事,有事,他娘有事先走一步,我现在就是去找他的。”
“哦哦,我说嘛。”大娘将乐平吃完的碗筷收起来,和蔼道:“那小道长今晚在这里休息一晚吧,不然带着这么小的孩子走夜路也不安全。”
盛情难却,乐平今夜暂时留在田庄这里,等明早天一亮再赶路。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一时想自己二师兄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一时又想大师兄和黄自在他们又怎么样了,想来想去就到了半夜,忽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妖气疾速略过头顶,他一把将熟睡的婴儿裹在身前,拿起木剑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