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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治 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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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早天还未亮,下人们还在房中酣睡。崔玄珠披着灰鼠皮大氅戴着宽大的兜帽,在品秋和藏花的掩饰下顶着头顶还未散的星星匆匆从二门出去,坐上一顶锦布小轿往正素巷赶去。
赶车的小厮是品秋从王爷暗探里调来的,忠心可靠不会泄露出半个字。
玄珠撩开兜帽,明媚动人的小脸略显苍白,看得品秋藏花有些担忧。昨日那般惊险,主子疲于奔波今日又没休息好,早早就起来了。
翻看着马车里备好的一应东西,她要的都齐全了,有些她没想到的嬷嬷也替她备好了。
进了正素巷私宅的院子,推开房门一股凉气扑面而来,竟是比外面还冷。
“把炭盆燃上。”玄珠丢下一句话也顾不上脚上的疼痛快步朝小床走过去。
那人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眉头紧锁着。想必是昨夜着了风寒,身上又有伤所致。
玄珠略有些焦急地拍了拍他的身上的棉被,毫无反应。
哎呀,他晕过去了。
伸手探他的额头,滚烫不已。玄珠顾不得那许多了,再次掀开他的被子,扯开他的衣裳把伤处包扎的布条解开查看伤势。
昨夜灯光昏暗事态焦灼,只顾着看伤口了,今日天光明亮,倒是看清了他这一身壮硕劲瘦的肌肉。
小腹壁垒分明的腹肌上因高热而泛着莹莹汗渍,在白腻的肌肤上倒仿佛像是点点珠玉。
看得她悄悄红了耳朵,身材还怪好的,和外祖父的铜人一样。
左下腹的伤口虽不再渗血却有些红肿化脓,胸口和肩膀的伤口微裂,需要缝针。他的身子滚烫,因为高热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品秋和藏花点燃炭盆正在整理带来的东西,一抬头见主子脱了那男子的衣裳有些紧张的对视一眼,却并未出声。
来的路上品秋还说毕竟男女有别,要不去裴氏药堂请个大夫来,自家人应是不会乱说的。
主子却想也没想的拒绝了,主子说他身份特殊又被人追杀,若是传出半点消息不仅裴府会受牵连,她的名声也难保,更别提身受重伤不能视物的按察使。
毕竟若按察使无恙王爷也能得救,稳妥起见,品秋和藏花也只能听从主子的安排。
“拿桑皮线来。”品秋闻言拎着药箱疾步走上前,把桑皮线穿上金钩递给主子。
玄珠眉心微蹙,神色有些担忧的看着还在昏迷的按察使,但愿他能挺过这一遭,但愿她在猪皮上的成就也能完美复刻在他这人皮上。
先用棉布浸了酒为他清创,接着拿起精细的金钩为他缝合创口。动作迅速流畅,一气呵成。
从前她在外祖父教导下用猪皮练手,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人皮上缝针。除了他这皮肤更嫩点,同猪皮的触感也无甚差别。
缝合好,又用小刀剜去他下腹创口的腐肉挤出脓水,抹上止血消肿的药膏,用纱布包扎上,身上的伤总算是处理好了。
“叫穿云进来,为他擦身换衣。”玄珠为他合上衣服盖上棉被,起身出了房间到旁边的茶室等候。
在外面为私宅换锁加固宅门的穿云得令进了屋子,品秋拿出一套男子的换洗衣物递给穿云,又拿了瓶酒和棉纱给他,交代他如何操作。
“是”穿云低头应是,接过东西为他擦身去了。
玄珠在茶室挑拣着药材为他配药,见品秋藏花二人进来,把配好的药交给品秋让她去煮。
“三碗水煎成一碗,去吧。”
又让藏花去街上买些粥和包子给他。
茶室里燃着两个烧的正旺的炭盆,暖洋洋的。此时打点好一切,玄珠被暖气围绕着有些累极的伏在茶案上合上沉重的眼皮,白嫩的小手掩唇打了个秀气的哈欠。
忙碌了一早上,此刻已天光大亮。
裴府泉石斋。
老夫人见早膳都摆好了还没见外孙女过来有些担心,往日里凝儿都是来泉石斋陪她用早膳的。
正要派人去晚香堂问问,玄珠身边伺候的吴嬷嬷就来了。
吴嬷嬷进了泉石斋低着头先是问安,说昨儿小姐玩的晚了今日贪睡现下还未起身,故而今日不能陪老夫人用膳了。
老夫人也没说什么,只笑着说“凝儿这个小懒虫。”便让吴嬷嬷回去了。
刚回到晚香堂就见五小姐裴含宜站在院子里吵嚷着要见表姐,被逐月拦住说“五姑娘,小姐昨日回来的晚了又受了惊,昨晚上睡得晚还没起,等小姐起身了我让人去告诉您。”
因着昨晚裴含宜是装病回来的,母亲担心她守在她身边一晚上她没机会来看表姐,故而今天一早就赶来看表姐。
听了逐月的话,含宜也不忍扰了表姐安睡,只嘱咐她等表姐醒了一定要派人去通传她。
探春此刻正躺在崔玄珠的床上,用被蒙着头装作玄珠还在睡觉。
嬷嬷和逐月守在门外眉头紧锁,老夫人和五小姐都好对付,怕就怕等大公子出了祠堂若是小姐还没回来,怕是要瞒不住。
穿云换上了干净的被褥,又给他换好衣裳,收拾好屋子出去敲了敲茶室的门。
“小姐,都收拾好了。”
崔玄珠被敲门的声音唤醒,忽觉嗓子有些发紧,从茶案上直起身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微哑“他醒了吗?”
穿云规矩的站在茶室门外,恭敬的俯身回答“回小姐,还没有。”
玄珠皱了皱眉,刚刚还有些朦胧的杏眼里此刻跃上一丝担忧。
“知道了,你去加固一下围墙,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及时进来禀报。”
穿云低头应是,转身往前院走了。
玄珠披上灰鼠皮的大氅,推门出了茶室被冷风一呛打了个喷嚏。寒风裹挟着房檐上的雪吹在她清丽的脸上,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脚步虚浮的走进主屋,屋里燃了炭盆总算不像早晨过来时那般冷了。脱了大氅放在衣杆上,坐在小床边的软凳上观察他的状态。
脸没有那么红了,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有些热。用沾了酒的棉布擦着他的耳后和手心。
品秋端着盛放药碗的托盘进来时,看见小主子放下棉布正给那按察使塞着被角。
“小姐,药煎好了。”
玄珠让她把人扶起来,在他背后塞了两个软枕让他靠着。
“扶着他的头,把他的嘴打开。”
品秋照做,玄珠舀了一勺药汁送进他的口中,品秋再合上他的嘴。如此往复几次,一碗药给他灌了下去。
品秋刚要撤了软枕扶他躺下,被玄珠制止。“等一刻钟再让他躺下,他还在昏迷立刻躺下容易反流呛着。”
品秋在床边站定没了动作,看着床上虚弱的男子心中有些怀疑和不安。圣上竟派了个如此年轻的按察使来,刚到了平崖就被刺杀,这般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能救得了王爷吗?
玄珠用帕子掩唇打了个喷嚏,品秋刚要问询就听见一声气若游丝的低沉又沙哑的男音:
“姑娘病了?”
玄珠收了帕子抬头看他,眼中不仅有见他醒来的欣慰,更是自己用医术救了人的欣喜。
这还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救了条活生生的生命,从前都只在医书上和外祖父身边学习,从未对一个人治病施药过。
刚开始她还不确定能不能救得了他,只是勉强一试。若实在不成便再去找外祖父商议,现下他醒了,想必已无大碍。
“我无碍,你感觉怎么样?”玄珠面上难掩激动,她真的救了个人哎!
邬开霁闭着眼长睫微动,俊秀英气的脸上透着一抹因病而起的红晕。他唇角微勾,对着她道谢:
“我还好,邬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崔玄珠稍稍放下心,语气也轻快许多“邬公子,你把眼睛睁开。”
邬开霁听话照做,睁开一双深邃的瑞凤眼。无疑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眸,可此刻却瞳孔失焦蒙着一层白霜。
一见他的眼睛,品秋吓得瞪大了眼,这…这还能救得了吗?还能为王爷翻案吗?!
崔玄珠点燃烛台,在他眼前晃动着。“一点也看不见吗?”
邬开霁只觉口中的苦味弥漫到了心头,逐渐遍布四肢百骸。苦笑从唇间溢出,眉宇间略显凄楚“看不见。”
玄珠敛眉,又尽可能柔和着语气不让他过度担心自己的眼睛。
“实不相瞒,公子遇害当时我在茶楼对面尽数目睹。那包药粉你可闻到什么味道?”
邬开霁闭眼思索,回忆着当时事发的情状。他皱眉,鼻腔里似乎还充斥着辛辣刺鼻的味道。
“那药粉呛鼻得很,一闻就鼻尖发酸,辛辣又混着点焦糊的气味,还有点草腥味。”
玄珠心中疑惑,一时猜不出是什么毒物,只能继续问:“那你被撒了药粉后除了鼻酸可有什么不适之状?”
邬开霁点头“有,被撒了药粉后我还能看见,只是觉得眼睛发热发痒,越揉越疼。胸口发闷恶心却吐不出来嗓子也发紧,接着渐渐的我就看不见了。”
玄珠默念着他的不适之症“发热发痒,胸闷恶心,喉头发紧…辛辣、焦糊的气味……”
玄珠皱着眉默念却依旧没能想到具体是什么药物所致,只得让品秋把刚才他换下来的衣服拿过来。
那件沾血玄衣放在托盘上被呈到玄珠身前,果然在衣领处找到了残留的药粉。灰白的药粉在她指尖捻着,有细微的颗粒感和轻微的刺痛感。
抬起放在鼻尖嗅了嗅,的确有他说的辛辣和焦糊的草腥气味,不过还有一点酒的辣味。
这种焦糊的草腥气她很熟悉,外祖父有风湿她常用苍耳子晒干后烧成灰,为外祖父敷腿。
而另一种带着辛辣味的药粉在指尖捻开后有些刺痛,并不是苍耳子粉末带来的,是……
“是迷迭粉和烧成灰的苍耳子。”
找到了是什么药物以致失明就好治了!
玄珠欣喜兴奋的声音响起,连带着邬开霁眼中都升腾起一丝希望。
“医书有云:苍耳子灰性燥,触眼则肿,带焦气;迷迭经酒制,辛烈过甚,入鼻则咳,触目则盲。你觉得双目发痒发紧,胸闷恶心是苍耳子粉末所致,喉头发紧鼻尖发酸则是迷迭粉所致。”
邬开霁点头有些期待和隐隐的不安,语气也有些疑虑“那…能治好吗?”
崔玄珠知道是何物所致,心中安定的长舒了口气,出声安慰他“这两种粉末都非剧毒,放心,不出三日我定让你重见光明!”
邬开霁面上终于浮上真挚的笑,从软枕上直起身朝着她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
“姑娘大恩,邬某永生难忘,定当涌泉相报。不论姑娘有何要求,只要邬某能做到的必定竭力而为!”
崔玄珠见他这般认真的模样噗嗤笑出声,用帕子掩唇低低的笑“你还是先好好养病吧。”
“品秋,去汲水取晒干的竹叶。用陶壶煎水,大火煮沸后转小火煮一刻钟放置微温送过来。”
品秋应是,转身大步出去了。
玄珠倾身把从他身上滑落的锦被给他往上提了提。
她一靠近,素馨的香气又往他鼻腔里钻,明明已经不发热了此刻他却觉得又有些热,许是尚未痊愈。
“敢问姑娘芳名?”
崔玄珠顿了一下,并不打算告诉他真实名字。“我姓崔。”
怕他又要问什么紧接着问他“你现在还头晕,喉咙还发紧吗?”
邬开霁如实回答“还有一点。”
正巧这时藏花回来,把食盒里的餐食放在檀木小几上搬到床前。
玄珠用油纸把包子包好塞进他手中“吃吧。”
“多谢。”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进食,折腾的累了此刻的确有些饥肠辘辘。
“小姐也用些吧,奴婢买了燕窝粥和芡实糕,您忙碌了一早晨还没用早膳呢。”
邬开霁闻言心中微动,往口中送包子的动作一顿。他目不视物并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没想到她竟是一大早就来了。
崔玄珠摇摇头“不了,你把穿云叫进来有我话和他说,说完我们就得回府了,否则表哥要起疑心了。”
藏花行礼转身要走又被叫住“等等,再叫品秋煮一壶蜂蜜甘草水来。”
“是,小姐。”
藏花临走前把屏风推在床前以做格挡,便快步出门了。
不多时穿云和藏花进来,穿云立在屏风后低着头听话。
“待会品秋把竹叶水送进来,你用银勺为他冲洗眼睛,反复十次冲净他眼中残留的药粉。退热驱寒还有消肿止痛的药包我已备好放在茶室,记得晚上他睡前给他服下。还有蜂蜜甘草水记得给他喝了,晚上我会差人送来敷眼的药,届时使用方法我会写在纸上给你,你照用便是。”
藏花为她披上灰鼠皮大氅,给她戴上兜帽,玄珠交代完和他道别便离开了。
她走后,屋里还残留着她素馨的香气。
穿云服侍他用饭态度恭敬,这是现在唯一能救王爷的人了,他必然会好好照顾。
“你们家小姐可有婚配?”她已不顾男女大防脱了他的衣裳为他诊治,虽无外人瞧见他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自诩家世尚可,在东京城也算显贵世家,无论她身份地位如何,只要她不是公主以他的身份都能配得上。若是她愿意,他也能活着完成此案回东京向圣上复命,他愿意也情愿为她负责。
穿云一愣,抬头看他。这位按察使样貌倒是出挑也不畏太子权势,可这小主子的婚事……
“小姐身份贵重,虽暂无婚配,可夫婿人选家中主上已有定论,不劳公子挂心。小姐心善不顾男女大防救了公子,可此事只有您和我们几个奴才知道,只要您不说世上再无人知晓。公子也不必把此事放在心上,只当小姐是位寻常医士即可。”
穿云滴水不漏,让他歇了这份心思。
邬开霁颇有些尴尬的笑笑“我自是不会说出去污了姑娘的清誉,只待有机会再报答她了。”
邬开霁摸上腰间的玉佩没摸到,神色暗了暗语气有些低沉“穿云,你可看到我的玉佩了?”
穿云把那块玄色玉佩从案几上拿起轻轻放在他掌心,解释道:
“早上小姐让我为您擦身换衣,玉佩小的就帮您卸下来了。”
穿云又把已经擦拭干净的佩剑放在他的床榻上“这是您的佩剑,小的已经擦干净了。”
邬开霁道了声谢,旋即把玉佩递给穿云“劳烦你帮我写封信,再把这枚玉佩送到积潭巷的郑氏镖局,交给一个叫汪植的掌柜。”
穿云取了纸笔来,坐在床边:“您说。”
邬开霁闭着眼神色沉重,锦被里的手也攥成了拳,语气微凉,斟酌了一会儿哑着嗓子说道:
“昨晚清仓时,盐甏晃了晃,溅了些渍水在衣襟上;旁边铁砧子也磕了下,袖口磨破个边儿。西厢房那几本老账,先前点过总觉页脚有缺,数儿对不拢。我寻个僻静处再逐笔核核,外头就说我歇脚去了,一时回不来。你记着,账册边角得捋顺,不能留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