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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银莲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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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卡尔瓦多省的悬崖峭壁之上玫瑰庄园宛如一颗镶嵌在蔚蓝海岸与嶙峋岩石之间的珍珠。时值六月,正是格里高利夫人玫瑰盛放的巅峰成千上万朵硕大、粉红、丝绒般的玫瑰,带着近乎傲慢的香气,沿着古老石墙的每一道缝隙攀爬、蔓延、怒放,将整座建筑包裹在一种华丽而略带窒息感的红色花毯之中。它们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像守卫着秘密的荆棘军团,每一根尖刺都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25岁的埃尔茜·麦格尼特此时正坐在玫瑰庄园长廊的台阶上,望着那些格里高利夫人玫瑰粉红色花瓣投在她新晾的白色亚麻床单上的灰影。
她可以说得上是一个美人。她留着一头叫人羡慕的浅金色长发,在日光的照耀下更显得那发丝如金子般。她总把这秀发在脑后打成一个完美的结儿,再配上她那如珍珠般光洁的脸上的浅珊瑚粉笑容,使人总忘记她仅仅是个厨房帮佣,而不是皇宫里的公主。尤其是那一圈长睫毛围起的蓝宝石眼睛,其实就这一点就足够使男人们神魂颠倒了。
可她终是没能嫁出去,就因为她有一个缺陷,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那么一个是年轻貌美的姑娘无所依靠的缺陷。
她突然意识到有人正在那些带着浓郁芳香的硕大玫瑰花后盯着她。
"汤米,过来,到这儿来。"
于是一个约莫六岁的瘦小男孩就从花后的阴影中走出来。他有着和埃尔茜一样柔软的浅金色头发和一双好奇的蓝眼睛。他正津津有味地吮吸着一颗刚从厨房偷拿出来的紫葡萄,汁水染红了他小小的手指和嘴角。听了这话,便坐到他母亲身旁,陪她继续盯着那些床单上的灰影。
埃尔茜很清楚他的汤米就是那个致命缺陷。
尽管大家都亲切地叫着一声声"小麦格 尼特",但她再清楚不过这亲切的叫声背后是怎样的尖酸刻薄与指指点点。或许艾尔茜说出汤米父亲的名字就好了。但不管怎样,这个娇小的女孩从怀孕到至今始终紧闭双唇不肯透露出一点。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庭院的拱门处。艾琳·德·布雷克特,那时的她刚成为玫瑰庄园的女主人不久,正如同那些盛放的格里高利夫人玫瑰一样,艳丽逼人,周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她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象牙白夏装,衬得她乌黑的卷发和红唇愈发鲜明。她步履轻盈地走来,手里竟捧着一只羽毛凌乱、显然受了惊的灰鸽子。
“啊,小麦格尼特,”艾琳的声音如同蜜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滑腻,像玫瑰茎秆上的黏液,“瞧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一只迷路的小傻瓜。”
汤米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葡萄也忘了吃。他跳下台阶,怯生生却又充满渴望地靠近这位平日里高不可攀、让他本能感到畏惧的美丽夫人。
艾琳蹲下身,裙摆优雅地铺在石板地上,丝毫不在意沾染尘土。她将那只瑟瑟发抖的鸽子递到汤米面前。“看它多笨拙,多惊慌,就像……嗯,就像一只被猫吓坏的小老鼠。”她的红唇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汤米,你想不想看看,一只受惊的鸽子是怎么飞的?它们总是慌不择路,笨得要命。”她示意汤米模仿鸽子的动作。“来,张开手臂,像这样,”她示范着,动作夸张,“然后,惊慌失措地跑!就像它要逃命一样!跑给我看看,小家伙。”
汤米被她的指令和那只扑腾的鸽子弄得有些懵懂,但孩童的天性让他觉得这是个有趣的游戏。他咯咯笑着,模仿艾琳的样子,笨拙地张开双臂,在庭院边缘、靠近悬崖护栏的空地上摇摇晃晃地跑动起来,嘴里还学着鸽子“咕咕”的叫声。
埃尔茜不再望着那床单上的灰影,心头莫名地一紧。她看着汤米小小的身影在悬崖边缘奔跑,那地方……她记得前段时间,夫人因为“庄园历史悠久”,让工人重新翻修了那段石栏杆。工人们似乎抱怨过图纸复杂,好像……好像哪里弄错了?她模糊地想着,具体的疑虑却被女主人此刻的“兴致”和汤米的笑声暂时压了下去。
“对!就这样!再惊慌一点!”艾琳的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鼓励,她松开了一点对鸽子的钳制,鸟儿立刻猛烈挣扎,翅膀拍打。“看它!多愚蠢的逃窜!”
汤米更加投入地模仿,他小小的身体在悬崖边缘笨拙地转着圈,试图捕捉那只鸽子挣扎的姿态。他的蓝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完全沉浸在这个由美丽夫人主导的、新奇又刺激的游戏中。
海风突然变得猛烈,吹得晾晒的床单如同幽灵般狂舞,发出巨大的“啪嗒”声。那只受惊过度的鸽子,在艾琳刻意的松动下,终于挣脱了束缚,它没有飞向天空,而是像一道灰色的闪电,直直地朝着悬崖外的虚空冲去!
“啊!鸽子!”汤米惊叫一声,孩子的本能让他立刻追着那逃逸的灰影扑了过去。
“汤米!别!”埃尔茜的尖叫声撕裂了空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汤米小小的身体因为前冲的惯性,加上脚下被一块松动的石板绊了一下,整个人像那只受惊的鸽子一样,失去了平衡。他张开的双臂徒劳地在空中抓挠,那双湛蓝的眼睛里瞬间被纯粹的惊恐填满。
他撞向了那段新修的石栏杆。
没有预想中的坚固阻挡。那看似粗壮的石柱,彼此之间的间隙,远远超过了安全的标准!
时间仿佛凝固了。埃尔茜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穿着蓝色小背带裤的身影,如同断线的木偶,毫无阻碍地从那宽阔得近乎荒谬的石柱间隙中滑了出去,坠向下方咆哮着拍打黑色礁石的、深不可测的大海。
“不——!!!”
埃尔茜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淹没在海风的怒吼和床单疯狂的拍打声中。她踉跄着扑向悬崖边,只来得及看到悬崖下激起的一小朵转瞬即逝的白色浪花,以及那只终于获得自由、盘旋在空中的灰鸽子冷漠的身影
艾琳·德·布雷克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方才捏过鸽子、此刻空空如也的手,然后抬眼,目光扫过瘫软在地、失魂落魄、仿佛灵魂已被一同抽走的埃尔茜,最后落在了那段因看错图纸而被错误加宽了间隙石栏杆上。她的脸上是一种冰冷、漠然、仿佛只是看了一场不太精彩的戏剧终场般的平静。
浓烈的格里高利夫人玫瑰的香气,裹挟着海水的咸腥,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残酷,弥漫在玫瑰庄园午后的阳光里。一个孩子的笑声,永远地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用金钱和恐惧封缄的秘密,如同深埋地下的毒根,在多年后,将在这片被血色玫瑰覆盖的悬崖上,结出致命的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