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饱和 ...
-
饱和
如果鶫的父母没能早死,她就会变成一个比鼬还可怕的家伙。这个念头并非突然出现,如今却阴魂不散地盘踞在卡卡西的脑中,让他后悔自己竟答应了鶫的邀约。他回到公寓、坐在床边、暗自庆幸——并下定了决心:他再也不会和鶫□□了!
尽管思路混乱且充满主观臆断和耸人听闻的偏见,但令人感动的是,旗木卡卡西一点也不觉得这是自己的无能,反倒将一切归咎到了鶇的身上。这证明了他可以在生活中被称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好男人”。紧接着他嗅到了夏天的味道,窗外绿荫满地,树篱上开出一朵朵纯洁无暇的白花,这是专为他陷入沉思而打造好的背景。卡卡西理所应当地想起他们的初见。宇智波鼬犯下滔天罪行的那晚,他将宇智波鶇从同胞的血中拖出,带回公寓。宇智波鼬十分聪明,他选在晚饭后执行计划,女人们在洗碗,老人在院子里纳凉,男人们倒在床和沙发上。等反应过来不对时,一切都晚了:人人双眼赤红,狂奔乱跑,断肢和人头布满全地,空中高高挂起一轮诡异的红色圆月,放射出的光辉比新生儿的心头血纯净上一万倍。
然而,月光下的一切并非都是可怕的热红,从人血中升腾出的热气停在一层楼高的位置,往上便一切正常,这清晰的区别让此刻的世界看起来更加不正常:卡卡西站在银亮的屋檐上,他俯视着宇智波族地,既不知道幻觉和现实的分界线在哪里,也分不清光影与淋淋漓漓的人血和尸块。他直奔宇智波止水养乌鸦的地方,一把将鶇从鸦舍里拖了出来。她刚一出来就晕倒了,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月亮的缘故。乌鸦们慌张起来了,它们乱飞乱叫,将遮蔽散开,似乎知道他并非施暴者,但依然乱成一片,群情激愤地拍打翅膀。卡卡西的耳膜几乎溶解在那一声声嘶哑的啼鸣中。当晚他们并没有□□,但他发现自己竟十分渴望她。宇智波鶇被暗部带走之后,卡卡西开始发烧,他意识不清,脸颊滚烫,想象着四周骤然升高的乌鸦和掉出自己双臂的鶇。这想必是从鸟类身上来的病菌,因为此前没有任何一种微生物能让他如此难受——他背着她回到公寓,情急之下根本来不及多做什么,而她在他的床上渐渐放松,面部表情从梦魇转变为平常的睡眠。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直看着她,在抵挡不住困意的时刻伴着失重感惊醒。他只好看着她睡觉的样子,心里却感到一阵痛苦。半夜,天藏敲开了床头的玻璃窗。鶇便被带走了。
他终于能够入睡是在隔天的下午。卡卡西没办法不去想宇智波鶇。为了让自己遗忘她,他开始回忆宇智波鼬。他从第一次见到宇智波鼬和最后一次与他换班的记忆间挑出些没那么刺激的内容,以免造成反效果。
……不刺激的……他捧着亲热天堂,走在街上,左边是瞪大了眼睛的凯,应该正要冲上前来找自己对决吧,但却笨手笨脚地被小贩绊倒,还带翻了人家的水果摊子;街道右侧有两对小情侣,钢子铁和神月出云,还有阿斯玛和红……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站在丸子店旁的宇智波鶇……不,不对……
他怀疑自己的记忆出错了,但不论多努力地去回想、伪举、修饰、撒谎,先出场的始终是她,他只好任大脑继续将这段回忆放下去。鶇一身崭新的箭翎花纹和服,她腰间的系带比起其他女人喜欢的样式要宽得多,显得她腰部细长,十分高挑。他记得这是桔梗屋的新设计,约八寸宽,并不正式,还有许多可选择的图案,但鶫买了一条纯色的。她在和服外罩了条稍短的漆丝外褂,似乎还喷了香水。她正靠着店铺外墙,左手靠外墙折叠,于肩膀的高处拎着装有三色丸子的包装。她正用一种微微靠□□斜的姿势无意识地在原地放松脚尖。卡卡西忍不住扭头去打量她——他以为她也注意到了自己,但她没有。卡卡西隔着人群看到了并未注意到他的她,而这将他置于十分危险的境地,显得他格外注意她,幸好他二十代时的脸色总是像刚知道自己的任务目标并未完全死亡般的难看,不至于叫人怀疑:他爱慕她。
她一看到死死盯着自己和服的卡卡西便毫不客气地上前一步,问他:“你见到宇智波鼬了吗?”他飞快地转移了视线,对着她稍作停顿便答:“去找佐助了。”
“真奇怪。”她小声咕哝着,飞快地夺步离开了。卡卡西对鶫穿着和服远去的身影施以注目礼。他停下来,向店家要了一串三色丸子,在原地边吃边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能他在等她突然转过头来向他询问“难道宇智波鼬……”“宇智波鼬……”,宇智波鼬这个,宇智波鼬那个;卡卡西在心里嘲讽道。毕竟刚刚的话是他随口乱编出来的。从背面看,她的肩膀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警告他不要靠近。原来鶇胸前的系带并非代表着卡卡西有机可乘,她的松弛只因她本来就松弛。她的脚步心不在焉,有些健康者因倦怠而带出的蹒跚,但又在下一秒变得冷漠而矫健。这种一瞬间改变姿势的机警正是她身上从小到大都引人注目的才能。
卡卡西决定继续等下去。
她消失在街道尽头后,宇智波鼬却匆匆忙忙地从另一头冒出来了。他穿着黑色的族服,在越过卡卡西前和他打了个招呼。卡卡西见宇智波鼬向店内看去却并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十分意外:“你要去学校?”
宇智波鼬并没有马上回答。他在后悔自己没有马上回答“是的,我要去接佐助了”并反问卡卡西为什么会在这里,所以现在只能边点头边说道:“是的。”他朝着忍者学校的方向——也就是鶫离开的方向走去。十分钟后,宇智波鶫折返回丸子店,和仍未离开的旗木卡卡西再次相遇。她怒气冲冲,刚好和宇智波鼬错过,很明显是因为没在任何一个约定的地点见到对方。这回,先注意到了对方的人是她,鶇甚至冲他笑了一下:“你怎么还在这?”
卡卡西庆幸自己并未将丸子吃完。鶫看到他手中的食物,十分了然地抿着嘴唇,一切简单明了,平铺直叙,不需要语言解释。
她挤开并未注意到这里的众人,朝卡卡西走去。一阵鼠尾草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朝外看去的半只眼睛里倒映出街对面的景象,鶫见他心不在焉,十分不礼貌地凑近了几秒,低声嘱咐他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她来过这里,甚至强调:“记住……我说的是任何人!……”,随后便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依旧步履蹒跚。
……她和鼬的故事似乎就是这样,卡卡西想。后来,他们也的确是这样:一个来了,一个刚好走了;一个竟然又来了,一个却始终没有出现。生活是个善用隐喻的大师,每件小事都可以在被拉长至历史的时间之河中投出回响。都说旁观者清,卡卡西却完全看不懂鶫和鼬之间的故事。在宇智波鼬离开木叶后,鶇保持单身,悉心照顾宇智波佐助,尽管她一直摆出一副渴望再次变得放荡不羁的态度,但也一直在心里暗暗地对佐助抱有怜惜。一个童年不幸的孩子会在长大后将自己未曾拥有的一切都交给自己的孩子吗?鶇带佐助去花火大会,因为他提起“同学们都会去”,但他说:“我不想去。”于是她决定带他去。她为他测量脚掌,买鞋、买袜子,在袜口将他细瘦的脚踝绑得太紧时裁开并在调至合适后再缝好、暗暗地担心他能否在童年的血腥经历后顺利长大和长高、精神是否衰弱、并永远记得为他购买换季衣物……她无可指摘,三代目之所以为鶇安排工作也是因为看出了她对佐助的怜惜。只有一点,那是卡卡西同她在火影楼的任务发布处相遇时观察到的,这并非偶然:鶇在聆听佐助同学家长的谈话时嗤之以鼻,而且再也没参与过第二次。
卡卡西几乎可以确定,这个举动伤了佐助的心,但他什么也没说,这是鶇最后的坚持,她如果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彻底转变为“佐助的……”,那么宇智波鼬就成功了,鶫会滑入无限的痛苦。这个问题回到了他的眼前:一个童年不幸的孩子会在长大后将自己的一切欲望重新满足一遍,但鶇会把佐助应得的东西全部交给他吗?不,事实恰恰相反,她毫不犹豫地夺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他融入同龄人的动机,那把通往平凡的钥匙在南贺川沉底了,佐助潜意识的软弱被鶇视若无物。她在每个应当果敢的时刻行为果敢,这让佐助生命中十分美丽的几个瞬间都无限地趋于永恒,就像他在病房的走廊外突然晕倒,晃动的窗户中有鸟儿歌唱的声音,她一把抓住了他……诸如此类。可以这么说:佐助后来的软弱正是鶇种下的恶果,幸好他在最后蜕变成了一个勇敢的人。只发生过一次的事就是根本没有发生过,也就是他那只有一次的人生并不属于他,但鶇的反抗打破了这个幻象,让佐助再次活了过来,这是宇智波鼬不希望看到的——宇智波鼬希望他能在离开后依然控制一切,但宇智波佐助恰好被他的离开推上了木叶的荣耀边缘。
花火大会是几年前的事?卡卡西无法记起具体时间,但他记得鶇依旧穿着那件漂亮的箭翎花纹和服,只是换了一条腰带,也没有再喷香水了——卡卡西立刻反应过来,是宇智波鼬为她买了这件和服——佐助穿着薄荷色的浴衣,图案模糊不清,在花火的映照下如同起风前的蒲公英……小男孩看起来永远一个样子,这就是卡卡西记不清时间的原因。佐助身上只有两个能让人对时间有所感知的点,其中一个标记出了宇智波鼬离开他的瞬间,那一年宇智波佐助刚满七岁;另一个是他和卡卡西正式见面,那一年卡卡西二十六岁,不好说有没有满二十七岁,而宇智波佐助刚满十二岁,已经戴上了木叶方面颁发的忍者护额。
卡卡西同大和穿的是同款浴衣。店家推荐的时候恶趣味满满,但他们懒得管了。当晚,两人一手捧着章鱼烧和汽水,一手拿着扇子与扑克牌,找到了一处无人的山坡,开始边吃东西边玩牌,玩到一半,东西都吃完了,卡卡西吩咐大和再买点东西来吃。大和立刻离开了,又立刻回到了这个山坡。卡卡西眯着眼,他看到三个黑点,花火马上就要出现了,在夜幕降临时从高往下看去,被他视线覆盖的三个人影逐渐清晰,从微微颤动的黑点变为宇智波鶇和宇智波佐助。大和只买了一袋烤棉花糖,因为人越聚越多,铺子的生意太好,他不喜欢挤进人群,而鶇和佐助正是同样只在人群外徘徊的幽灵之一。
卡卡西不希望佐助还记得这晚的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表现得极为不正常。大和没有看出来,鶇也没有看出来,但佐助看出来了。在他观察她腰带系法、在他观察她微微向左的右肩膀的时候,他都担心自己对她的渴望被花火披露。这是疯,还是爱,卡卡西根本无法可想,他不仅无意探求,更纵容自己无意识的软弱,将一切情感变得相反,朝着狭窄的尽头信马由缰。情感被压缩至此,便无法完整地离开,这也是他痛苦的原因之一。他受不了独自坐在沙发上,受不了同大和在山坡上消磨时间,受不了她能自由地在木叶内来往,而宇智波佐助常伴身旁。他受不了自己看不到她!……卡卡西觉得自己应该是白活了。如果人生只有一次(他不觉得父亲的死或带土的死开启了自己的第二次人生,他始终达不到新生),他感到十分……卡卡西想说:自己十分爱宇智波鶇。但某种东西出现了,那东西强硬地控制住了他用于发音的嘴唇,甚至是喉管。他立刻就呼吸不上来了。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如果不先解决那个阻止了自己的东西,便会一直被这个瞬间定住,那么在外人看来,他会永远停在二十二岁,永远停在八月二十五号的晚上,停在花火绽放时陷入黑暗、并又被彻底的光明所笼罩的山坡上……对了!那是四年前啊!
……卡卡西激动极了。
如果他被这个时刻定在了原地,被不断重复的这瞬间钉在一个类似于宇智波鼬的月读中的木头架子上,当这一秒内的一切循环往复,变成他无力承担的永劫回归和他无力告白的痛苦——天啊,这是多么可怕,当未来成为永恒——也就是当未来同过去没有任何差别,未来变成了一副毫无目的也不会被完成的草图。卡卡西被这人类所无法承受的重量压垮了。他感到沉重。片刻后,又开始犹疑不定地思考:为什么这让他感到沉重而非轻松。无法被举例却真实存在的事实证明:生活是人应当习惯的重量,而非人必定去承受的额外的重量。人不会嫌弃衣服的重量,因为人必须穿着得体。如果这是睡衣,人依旧行动自然。如果这是盔甲,人只好咬着牙行动,并再也无法自然了。而不断重复的未来正是一件过厚的盔甲,它抵抗了一切痛苦,因为未发生的事永远也不会发生,这个意象很容易让人想到“轻”,但这被盔甲几乎压垮的姿态正是生活曾存活过的证明。他所看到的生活已无法被改变,既不能被比较,也不能被预先看穿或准备至完美再度过,卡卡西看向那个紧紧握着浴衣袖子的八岁的宇智波佐助,十分庆幸:他看穿了自己。
阻止他告白的并非懦弱,也不是被不确定性所激发出的愈发渴望,卡卡西先把这东西往“爱”的方向猜去。他觉得自己无法忍受看不到宇智波鶇的状态是绝对且唯一的,这或许是爱;他并未因佐助看出了自己的感情而痛苦,反而感到解脱,这应该是爱……他变得十分多疑,因为无法确定而始终下不了结论,又怕这个结论反过来吞噬自己。
而鶇始终不知道卡卡西在纠结什么。她一直想和卡卡西上床,但她逃避痛苦,就像蜻蜓在阴影里停下以逃避过强的阳光。所以她只好等卡卡西不再对自己抱有什么诡异的感情时再追求他。不仅佐助看出了卡卡西的痛苦,大和也看了出来,但他因为害怕鶇知道那晚带她去见三代目的人是自己而闭口不言。这误打误撞的一切,正是卡卡西无法呼吸的那一秒被埋下后结出的果实。于是,卡卡西抱着不脱下盔甲的决心和什么也没穿的鶇在床上战斗,并因心里沉重无比的痛苦而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