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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   朔风卷着冰碴,刀子般刮过荒原,发出凄厉的呜咽。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无边无际的白,吞噬了山川河流,也吞噬了白日里那场惨烈厮杀的痕迹。残破的旌旗冻成了硬邦邦的铁片,斜插在堆积如小丘的尸体之间。

      雪,还在下。鹅毛般的雪片旋转着、扑打着,一层又一层,试图将一切都归于冰冷与沉寂。

      死寂。

      除了风雪的嘶吼,再无其他声响。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深处,一处被尸体半掩的洼地里,有什么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接着,又是一下。

      一只被冻得青紫、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猛地从几具叠压的尸体缝隙中伸了出来!五指痉挛地抓向虚空。

      “呃……”一声破碎的、几乎不成调子的痛哼,被凛冽的风雪撕扯得七零八落。

      压在身上的重量沉重得令人绝望。冰冷,僵硬,散发着浓烈的铁锈味和死亡的气息。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像是把碎冰渣吸进了肺里,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视野里是晃动模糊的暗红色,耳边是血液奔流的巨大轰鸣。

      我是谁?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带着刺骨寒意的空白。空白深处,似乎有模糊的、金碧辉煌的碎片闪过,伴随着某种冰冷威严的注视,还有……一个温暖、带着哽咽的呼唤?那呼唤遥远得像隔着重重大山。

      痛楚再次凶狠地撕扯着他的意识。不能死在这里!这念头像从骨髓深处迸发出来的火星。他积蓄起残存的气力,用肩膀抵住上方一具沉重的尸体,一点,一点地向上拱。

      冻僵的肌肉发出呻吟,骨头摩擦作响。每一次挪动,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爬行。雪沫和着污血,糊住了他的口鼻。他固执地向上,破碎的指甲在冻土上抠挖。

      终于!

      “哗啦!”

      一小片覆盖的积雪和半具僵硬的尸体重重滑落开去。凛冽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他剧烈地呛咳起来,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筛糠般颤抖,视野却骤然开阔了少许。

      入眼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苍白。雪原上,尸骸枕藉,被大雪勾勒出各种扭曲、僵硬的轮廓。折断的枪矛、豁口的刀刃如同死亡之地上长出的荆棘。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呜咽声更添凄厉。

      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身体里的力气飞速流逝,冰冷像无数细小的毒蛇啃噬着骨髓。眼皮沉重,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着,黯淡下去。

      就在那点微光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的震动,穿透了死亡幕布。

      震动!

      地面在极其轻微地震颤。

      很轻,很规律,由远及近。

      是马蹄声!很多,很急!

      濒死的少年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深处那点将熄的火焰骤然爆开一丝微光。他用尽全身最后残存的气力,奋力抬起那条还能勉强动弹的手臂,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顾一切地挥动!

      每一次挥臂都牵扯着周身撕裂般的剧痛。

      “嗬……嗬……”破碎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瞬间就被狂风撕碎。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风雪中,影影绰绰的黑色轮廓开始显现。一队骑兵!披着厚重的毛毡斗篷。

      为首一人,策马当先。他身量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有了渊渟岳峙的雏形,深色的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兜帽下,一张脸显出超越年龄的冷峻与沉稳。眼神锐利如鹰隼,正警惕地扫视着这片刚刚沉寂下来的战场。

      巡边的大曜太子萧烬!

      他勒住缰绳,战马喷着响鼻。少年的目光扫过这片被死亡统治的雪原。他身后的亲卫们沉默着,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副将策马上前半步,压低声音。

      萧烬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掠过一具具被雪半掩的尸体。他微微颔首,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正要下令。

      就在这时,他那锐利如鹰隼的视线,猛地定格在战场边缘一处不起眼的洼地!

      那里,似乎……有东西在动?

      极其微弱。一只手臂,沾满血污,正以一种极其艰难的姿态,向上抬起,挥动了一下。然后,极其固执地,再次抬起了一点点。

      不是风吹动残肢!

      是活人!

      萧烬的心猛地一跳,瞳孔骤然收缩。

      “那边!”少年清越却带着威严的声音穿透风雪,“有活口!”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一夹马腹!□□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踏起大片的雪尘,如离弦之箭般疾冲而去!

      “殿下小心!”副将惊呼,连忙带人紧随。

      转瞬即至!

      萧烬勒马停在洼地边缘,动作干脆利落。他翻身下马,深色斗篷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靴子踏在深雪中,发出“咯吱”的闷响。他几步就跨到了尸骸旁。

      一个瘦削的少年,几乎被几具沉重的尸体完全压在下面,只有上半身勉强拱出一点空间。脸上糊满了黑红的血污和泥雪,只有一双眼睛,在血污的缝隙中艰难地睁开着。那双眼睛失焦、涣散,深处却死死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微光。残破的粗布衣衫被血浸透冻硬,多处撕裂的口子下,是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最致命的是左肩下方一道深长的裂口,仍在极其缓慢地渗出暗红的血液。

      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少年那双涣散的眼睛似乎感受到了头顶的阴影,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目光空洞地落在萧烬脸上。

      “……哥……哥……”一个极其微弱的、含混不清的气音逸出。

      萧烬的心,像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带着鹿皮手套的手伸出,猛地探向自己颈间!

      刺啦——!

      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在这死寂之地,显得格外突兀。

      少年太子身上那件御赐的、华贵狐裘,被他双手抓住领口,毫不犹豫地、用力地从中撕开!

      价值连城的银狐皮毛被生生撕裂。玄黑的貂绒滚边被扯断,几缕绒毛飘散。

      副将和亲卫们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萧烬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动作迅捷,将其中半幅还带着自己体温的厚实银狐皮,用力裹在了雪地里濒死少年冰冷颤抖的身体上!

      “别怕。”少年的声音带着穿透风雪的沉稳力量,清晰地送入那濒死者的耳中。他看着那双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孤带你回家。”

      “孤”,这个自称,在少年濒临崩溃的意识里激起微澜。家?他张了张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刺骨的寒意裹挟着失血的眩晕凶猛地袭来,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

      最后残存的感知,是那件裹在身上的、带着陌生暖意的皮毛。

      萧烬看着怀中少年昏死过去,眉头锁紧。他目光扫过少年身上的伤口,尤其是左肩下方那道深长的裂口。伤口边缘皮肉冻得发白,创面带着奇异的参差感。这种伤口……似乎是北胤特制的弯刀造成的?念头一闪而过。眼下,救人要紧。

      “殿下!”副将回过神,快步上前,脸上满是忧虑,“此人身份不明,重伤于此,恐非善类!况且……”

      “他是活人。”萧烬打断他,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孤看见了。”他顿了顿,“伤得很重,是北胤弯刀所伤。”

      副将张了张嘴,看着太子脸上不容置疑的神色,只能沉声应道:“是!末将遵命!”随即指挥两名亲卫下马,“小心点,抬起来!”

      两名亲卫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裹着半幅狐裘、轻飘飘的少年抬起。少年毫无知觉,头颅无力垂向一边。

      萧烬站起身。风雪似乎更大了,冰冷的雪片扑打在他略显单薄的衣袍上。他下意识搓了一下冰冷的指尖,目光却落回自己撕下的、垫在伤者身下的那半幅狐裘上。那银狐皮内侧,沾上了少年伤口渗出的暗红血污。

      他沉默一瞬,忽然解下自己身上那仅存的半幅狐裘。

      “殿下!不可!”副将惊得几乎上前。

      萧烬恍若未闻。他将自己身上这半幅还带着体温的狐裘仔细叠了几叠,在副将和亲卫愕然的目光注视下,轻轻垫在了被抬起的少年颈后,小心地托住他冰冷垂落的头颅。

      垫得稳稳当当,如同一个柔软的枕头。

      “稳着点走。”萧烬直起身,沉声吩咐,“回营!叫军医!”

      “是!”亲卫肃然应命,抬着担架转身。

      萧烬站在原地。风雪吹动他单薄的衣袍。他看着那被抬走的小小身影,冰冷的指尖下意识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微弱的生命脉动。

      “阿……珣?”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少年昏迷前吐出的模糊字眼。

      寒风卷过雪原,吹散了低语。那究竟是呼唤,还是名字的开端?无人知晓。风雪依旧,将太子的身影重新笼罩在苍茫的白色寂静之中。

      ---

      临时军帐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努力驱散着寒意。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苦涩的药草气息弥漫。

      少年躺在铺了厚毛毡的行军榻上,裹着那半幅沾血的银狐裘。老医官眉头紧锁,麻利而小心地处理着狰狞的伤口。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白色的药粉撒在翻卷的皮肉上,即使在昏迷中,少年干裂的嘴唇依旧无意识地翕动,发出模糊的痛吟。

      “……哥……”

      “……冷……”

      含糊不清的字眼,断断续续滚落。每一次细微抽动,都引起身体痛苦的痉挛。

      萧烬坐在榻边不远的木墩上,披着厚毛毡斗篷,目光沉沉落在行医榻上。炭火的光在他沉静的侧脸上跳跃。

      帐内安静,只有炭火爆裂声、处理伤口的轻微声响,和少年梦呓般的呻吟。

      “哥……别丢下……”

      又一声呼唤,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恐惧,钻入萧烬耳中。

      萧烬捻着指尖的动作一顿。那声音里的依赖与绝望,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扯动了他。他沉默片刻,起身走到榻边。

      老医官刚包扎好最后一道伤口,见太子过来,躬身退开。

      萧烬的目光落在少年露在狐裘外、紧攥成拳、指节泛白的手上。那手冰冷得吓人。

      他伸出手,用自己的手,轻轻覆了上去。

      温热的掌心,包裹住那只冰冷、颤抖的手。

      触碰的瞬间,那紧攥的拳头猛地反手死死攥住了萧烬的指尖!力道之大,指甲几乎嵌进皮肉。

      “呃……”少年发出一声含糊呜咽,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但攥住萧烬手指的手,却奇异地放松了些许力道,只是依旧紧紧握着。

      “……哥……” 梦呓般的呼唤又响起,带上了一点模糊的安心。

      萧烬没有抽回手。他就这样站着,凝视着少年紧蹙的眉头,还有那被血污擦去大半后、露出的左边眼尾处,一粒小小的、颜色极淡的朱砂痣。那点红,在苍白的肌肤上,如同雪地里一点将熄未熄的残烬。

      帐外,狂风咆哮,拍打着毛毡。老医官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帐内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和少年痛苦而依赖的、模糊不清的“哥哥”。

      萧烬的目光从朱砂痣移开,落回那只死死攥住自己的手。冰冷的指尖在他掌心下,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回暖。他沉默地站着,挺拔的身影像凝固的雕塑,只有那只被紧握的手,传递着一点暖意。

      风雪在帐外肆虐。小小的军帐内,破碎的呓语和炭火的微响,交织成一片带着痛楚和微弱暖意的寂静。

      夜,还很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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