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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余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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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预料那般,巴士的速度立马就降了下来。
无奈三个人影也是铆足了劲儿往这边跑,为首那个硬生生撞上了巴士前头,倒在地上,其余两个则 停在两步之外。
在刹车的那一刻,陆茗已经开始行动,准备伸手护住延文绮的额头,避免与前方的座椅靠背碰上。这种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仿佛刻进基因里的本能。
只是将要接触之前,延文绮惊醒过来。电光石火间,她判断了一下形势,便以左手稳稳钳住来人小臂,狠狠压在前方椅背,肘部顺势抵在对方脖颈。同时脚上也没闲着,踩住座椅底部固定身形,右手则凭借肌肉记忆向腰侧摸去。
这一系列动作后发先至,反客为主,只要手肘加些力道,便足以让来袭者失能,甚至……死亡。
直到这时,延文绮才得空观察来袭者的状态。尽管口罩遮住了对方大半张脸,眼里的惊惶却无从隐藏,且在生理和心理的共同作用下流出了泪。
手上力道不自觉松了几分,将要出手的杀招也停了架势。
她是……谁?
脑海里……并不存在关于这双眼睛的信息。
处于病痛和困倦的大脑开始超负荷运转,终于将散碎的记忆拼凑起来:女孩,登山包,耳机……
于是立马松开左手,让对方得以呼吸。
像溺水后被打捞上岸的人一样,陆茗一把扯下口罩,双手抚上疼痛的脖子,一边低头连连咳嗽,一边贪婪呼吸着。
好在延文绮收手的时间够快,附近的乘客们都没有发觉。
“……对不起……你没事吧?”这下延文绮才彻底明白自己闯祸了,话语里满是歉意和窘迫。
气管和颈动脉窦遭受压迫的后果相当严重,虽然没有使出全力,但也足以让陆茗暂时说不出话来,她只得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没事,让对方宽心。
身体是痛苦的,眼睛甚至因为生理反应而不住流泪,嘴角却扯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真好,延文绮,你还是那么强大。
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活下去。
哪怕……这种可能性只有一点点。
不擅长安抚别人的延文绮就这么僵在了原地,感受到双臂正不自觉抽搐着。刚才虽占据上风,但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强行催动病弱的身体导致她脱力了。
片刻后,缓过劲来的陆茗抬起头,“咳,咳……”她清了清嗓子,用手指揩去眼泪,“前面什么情况?”
未料对方没有就刚才的事追责,延文绮略感惊讶,转头答话:“好像是撞到了人,雾太大了。”这回能看清对方的侧脸,更印证了之前的猜想,眼前女孩不过十八九岁年纪。
急刹车带来的混乱并不局限在这一处,不少人都被吓了一跳。系了安全带的还好,有几个没系的则磕碰到了脑袋或别处,反应过来后憋了一肚子火。
“怎么开的车啊!”
“见鬼了,这么大的雾?”
其中还夹杂着别国的语言,应当是游客。
但奥威尔并未理会乘客们的抱怨,因车外的骂声已经盖过了车内的喧嚣。
先前倒地那人被两个同伙搀扶在中间,捂住流血不止的鼻子,指着奥威尔破口大骂。
奥威尔听不懂他说的话,但觉得很像阿力提斯语,那么这伙人应该是移民。由于离得近,奥威尔能清楚看到他们骨瘦如柴,眼窝深陷,典型的瘾君子模样。
“嘿,你们这群该死的嗑药虫,”奥威尔把手伸出窗外,攥紧拳头,“如果再不滚开,我就下车把你们做成扎拉饼粘在墙上!”
八年前,就是这些嗑药虫,有路不走,非得躺在路中间的坑里,害得他发生车祸。
但对方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怕,仍在叫骂着,情绪越发激动。
“好,好……”奥威尔脱下外套,“……你们自找的。”
他年轻时身高有一米九,现在虽矮了一些,但块头依然很大,马上镇住了那三个瘾君子。
“怎么样?来打一架?你们可以一起上。”奥威尔摆好架势。
原先骂人的那个马上噤了声,但为了面子还原地强撑着,后面两个则拉着他的衣服劝。
奥威尔摇摇脑袋,打算把这三个家伙揍趴下,彻底结束这场闹剧。
迈出没几步的时候,山谷里又传来悠长怪异的吼叫。那三条毒虫齐刷刷回头,摸了电门一样发着抖。
奥威尔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远处只有白茫茫浓雾在翻腾,像死去多年仍不肯消散的怨灵。
正当他疑惑这种声音到底是属于洛伦山猫还是别的什么动物时,那三个人却已经脚底抹油跑掉了,这让他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擦肩而过的时候,奥威尔注意到其中两人身上都有伤口——不是刚才撞车造成的。
他们先是往隧道的方向跑去,紧接着又突然改了主意,翻越盘山路的护栏,不时还惊恐地回头看。
“算你们走运……”奥威尔看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雾中,心底不安的感觉越发明显。
但他没时间细想,只把这当成是他们嗑药后产生了幻觉,害怕一切生活中不常见的声音。
回到车上后,目睹了经过的乘客们纷纷问奥威尔发生了什么事。
“那三条该……”突然想到车上还有孩子,他硬生生改了口,“那三个人估计是嗑大了,跑到路上逆行,好在我没开太快,不然肯定没他们好果子吃。”
乘客们又七嘴八舌讨论了一阵,那几个撞到座椅的还说奥威尔应该早点告诉他们,这样他们就能下车把那些毒虫打一顿。
奥威尔哈哈大笑:“我不建议你这么做,不然到时候他们叫条子来,你还得给他们赔钱。”
如果是以前,他会头疼于如何跟公司交代撞车的事,但现在他中了彩票,明天就能把上司给炒了,一切就无所谓了。
只要把这车人安全送到凯歌郡,自己最后一天当巴士司机的工作就圆满完成了。
有钱真好,让人能够心平气和地应对这些破事。
“系好安全带,朋友们,我不保证待会还会不会出现别的拦路的人。”奥威尔提醒。
刚才撞到头的几个人连忙系上安全带,害怕真的还会再撞一次:“系好了,快走吧哥们儿,这里雾太大了,不像个好地方……”
巴士再次上路,只是经过刚才的变故,大多数人都无心睡眠了,盯着外面白色的世界发呆。
“司机刚才说什么呢?”陆茗这时已重新戴好口罩,略微侧着脑袋向延文绮问道。
“你……不会黎达语吗?”延文绮有些意外。这女孩一身专业户外装束,理应准备万全,而当地语言无疑也是重要的准备。
看出对方的疑惑,陆茗大方承认:“对。家里临时让我来探亲,没来得及学。”她又指了指登山包,“顺便去爬横障山,爬完过一阵刚好参观世博会。”
“工博会。”延文绮纠正。
市区里到处都能看见宣传标语,足见市府对本次盛会的重视。实际上远不止于此——据说为了吸引高新制造业落地,整个新塔州乃至黎达尼亚都下了血本。
“啊,是,工博会。”陆茗点头,眼里盈出笑意,“我也不太懂,就凑个热闹。对了,你刚才……”
话锋一转,终归回到了那件事。不知下文为何,延文绮神色肃然。
虽是无心之过,但毕竟给对方造成了伤害。唯一庆幸的是刚才没有使出全力,否则很可能已经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身手不错啊,练过吗?”陆茗语气轻松淡然,仿佛先前只是朋友间的嬉戏打闹。
延文绮一时语塞。平心而论,这个问题本身无可厚非,只是她既不愿说谎,又不便透露这类涉及个人隐私的信息。
好在陆茗似乎并不真想问出答案,又或者答案显而易见,总之她没继续追问,而是伸出了手:“我叫陆茗。海中陆,晚茶茗。”
这回延文绮只略微犹豫了下,便握住陆茗的手:“延文绮。”
短暂一握后,延文绮率先松开,伸进口袋里拿出证件,遮住其余部分,只亮出姓名给对方看。
“不错的名字。”
“谢谢。”
之后两人又聊了几句,都是陆茗在主动搭话,延文绮简短地回答。或许感觉没什么意思,陆茗礼貌地结束交谈后,再次戴上了耳机。
延文绮松了一口气。
此后巴士平稳地行驶着,团雾也有变淡的迹象,车上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期间还短暂下过一点雨,雨滴落在延文绮旁边的车窗,淅淅沥沥的白噪声和再次浮起的疲惫又击垮了她的清醒。
和先前一样,为了不接触陆茗,延文绮有意地往□□斜,此时睡得更沉的身体慢慢往右倒去,直到一只手隔开了她的头和车窗。
好在刚才那一幕并未再次上演,陆茗得以用极轻极慢的动作把延文绮扶正。对方的睡眠显然算不上安稳,不太规律的呼吸证明了这一点。
与短暂而暴力地接触不同,对方的体温透过衣物忠实地传递到手上。陆茗贪恋这种温暖,却知道自己不得不放手。
直到……
“别怕,你别怕……我不会走的,不会的……”延文绮皱紧眉头,呼吸急促,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听到这句话的陆茗僵住了几秒,此后竟鬼使神差般抱住了延文绮。或许是动作足够轻柔,或许是对方睡得足够深沉,总之陆茗成功了。
这是一种珍贵的逾越。
“睡吧……”感受到对方的气息慢慢平稳,陆茗又让延文绮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睡吧。”声音小到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延文绮紧缩的眉头舒展开来,气息掠过身边人的衣领,又冒出了几句不清不楚的梦呓。
而陆茗在这平静和温暖的依偎中也松懈下来,仿佛好几个世纪都没有入眠的人,轻易掉进了梦的陷阱,与身边人一同沉沉睡去。
……
“嘀”
一阵声音响起,延文绮立马睁开了眼睛。
它来自延文绮左手的黑色电子表,是整点报时。其实音量很小,但足以让它的主人清醒。
怎么……回事?
身侧的存在是温暖的,且有着好闻的味道。
“醒了?”被倚靠的少女开口。
延文绮一下子弹开,刚要回答,却止不住地咳嗽。
这异常引起了前面两个女孩的注意,她们转过身,等延文绮的咳嗽稍稍停下来,才关切地问:“你好……需要帮忙吗?”
调整了一下呼吸以后,延文绮才尽量微笑着说:“不用了,但是谢谢你们。”
说完话,她吞咽了一下,感觉吞下了锋利的刀刃。
“好吧,如果你感觉很不舒服,记得和我们说。我们是医学生。”另一个女孩说道。
“我明白了,感谢你们的好意。”这两个女孩挺友善,又都戴着口罩,延文绮现在感觉愿意戴口罩的人身上都发着光。
两个女孩转身坐下后,陆茗凑了过来:“你们说什么呢?”
“她们问我需不需要帮忙,我说不用,因……”延文绮着看的肩膀,倒吸一口凉气,“……对不起……”
刚才她不知不觉睡着了,还靠在了对方肩上。仅仅如此也就罢了,无奈还出了冷汗,冲锋衣肩膀那一块有明显的痕迹。
“什么?”陆茗顺着延文绮的视线,“哦,你说这个啊。不要紧,冲锋衣本来就是防水的。倒是你,你生病了吗?我刚才看你睡得熟,没敢叫醒你。甲流?”
延文绮从对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关切。
“不是,普通流感。”延文绮摇头,感受到身上一阵黏腻不适。
陆茗看了前面两个女孩一眼:“怎么不让她们帮忙?”
“我家里有药,到了就能吃上。要是去诊所或者医院,估计要花不少钱。”说完,延文绮又不自觉暼向陆茗的衣服,“我……赔钱给你吧。或者,我认识一家不错的干洗店……”
“你住哪,拉杨斯?”而陆茗只摆摆手,并未回答,自顾自打开登山包翻找着什么,最终掏出两盒药。“过境还得一段时间呢。我这有药,没开封,这两种都可以空腹吃。”
“不用、不用,太麻烦你了。嗯……是拉杨斯。”
“而且,我听说边境出了点状况,恐怕要晚一点才能过去。”陆茗补充道。
“状况?什么状况?”后知后觉般,延文绮突然想到先前的消息,立马掏出手机,用纸巾擦了擦手汗后解锁。
“好像是……军事演习什么的。”
“我问问我朋友。”延文绮一边听着陆茗的话,一边点开社交软件。
名为师兄的人发了三条消息。
第一条消息是张照片,拍摄地点是在边境线北侧,原本不设防的地方多了很多持枪的士兵,还有坦克和步战车。
第二条是语音消息,延文绮点了转文字:排长龙了我靠,我问了一下,好多人都是专门去加油的,不知道这群大兵是不是哈哈
第三条是文字消息:我去附近好像有人在和大兵刚枪枪声到现在都没停下来有个不知什么来头的官说要收我们的手机待会再联系你要是过来了记得给我发个消息
延文绮抿唇,看了陆茗一眼,回:
我还在布市,大概还有半个多小时过境。是在进行军事演习吗?收到消息回复一下。
不太对劲。
师兄有个非常固定的习惯,发文字消息一定会补全标点符号,可是最后一条没有这么做。
接着分别是师母和老师发的。算算时间,国内才早上六点多,他们也历来早起。
师母像往常一样,询问近况如何,延文绮则细细回复。
老师发了一条视频,内容是股市,还能听到人声:我就说斯瓦利和黎达要给我送钱吧,得亏我买了黄金和这两个,这下赚大发了,到时候我给你们俩发红包……
延文绮回复“不用”,想着师兄的事。
陆茗将延文绮的反应尽收眼底:“你朋友怎么说?”
“他还没回复,可能是在忙。”
“早吃早好,真的。”陆茗把药递得更近。
延文绮放下手机,盯着陆茗手里的药,迟疑了一会才说:“……那就,多谢你了。”
“别客气。”
保温瓶里还有水,她便用这尚有余温的水送服。
吃完药后,延文绮重新戴上口罩,两人便没有再说话,气氛显得尴尬起来。
眼见延文绮依旧盯着自己的衣服,陆茗开口破冰:“别想衣服了,有件事想拜托你。帮完这个忙,你就不欠我什么了。”
“你说吧。不过,我不一定能帮得上。”
“我来这,”陆茗数着手指,“快半个月了吧,怎么也吃不惯这里的菜。好不容易找到一些者涵饭店,结果里面的菜都是又甜又腻……”
延文绮不禁想起刚来的自己:“本土化的,确实容易不合口味。”
“所以,你知道哪有正宗的者涵菜吗?”
“我不太清楚,”延文绮思索一阵,“我都是在家做饭吃。”
陆茗眼里亮出光彩:“你是说,你会做饭吗?能不能让我蹭一顿?我在第六区。”
“应该算会吧……”
“那么说定了,加个联系方式。我去你那?或者反过来也行,车费我出。怎么样?”
同在异国,又欠了人情,延文绮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好。我去你那吧。”
巴士已经开始下山,奥威尔的焦虑随着雾气的变淡而逐渐缓解。照目前来看,再开出个几公里,雾气应该就会散得差不多了。
但他刚刚放下的心马上又悬了起来。
前方被雾气笼罩的道路上,有点点跳动的光,不像是车灯,倒像是……大火。
奥威尔微微眯起眼睛,想更好地看清路况,却被路面上的东西吓得再次刹车。由于车速缓慢,这次刹车没有惊动多少人,直到奥威尔下车。
“天哪……”奥威尔对着地上的东西呢喃。
那是一排警用阻车钉。再往前看,还能发现两排。也许远处看不清的路上还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感觉很古怪了,因为对向车道上一辆车都没有。
“怎么回事?怎么又停车了?”陆茗听见车内的说话声越来越大。
延文绮从座位上站起,尝试寻找奥威尔的身影,突然感觉头顶传来巨大的轰鸣,整辆车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
浓重的雾气被轻易撕裂,露出了天空的一角,恰好乌云也开始退却,延文绮看到了编队低飞的轰炸机群。
它们大多是黑色的三角翼结构,如同鬼怪的利齿,慢慢咬向远处的地平线。
顺着它们飞行的方向,延文绮看到了垂死的一座城,浓烟四起,遍布火光。
整个布隆内尔市的北城区正在燃烧,和天边即将熔化的血色残阳遥相呼应。
没来由地,延文绮脑海里闪出一句话:
这是人类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