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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枯荣之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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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初冬的风,刀子似的。
昨日还悬在枝头的枯叶,一夜之间碎作一地,被风卷着,窸窸窣窣地刮过研究院的外墙。
叶斐把脸埋进高领毛衣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凉透的咖啡杯。室内恒温系统嗡嗡作响,把寒意挡在窗外,却也挡不住那股从他骨缝里渗出来的冷。
“叶子,快看这个!”
邵英滑着转椅猛地撞过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莽撞和热气,差点把叶斐手里的杯子撞翻。他不由分说地塞过来一块平板,鼻尖兴奋得发红,屏幕的光映出他眼底的狂热。
“ASI所的丁呈团队上传了意识共振的初步成果!”
“说是找到了人脑记忆和量子计算机的接口!要是成了,咱就能把一个人的意识,完完整整地‘搬’出来!不是模仿,而是真家伙!是‘转移’!”
叶斐的指尖在杯沿顿住。
他低头快速地扫过一眼手里正在查阅的研究资料,目光又转向邵英递来的平板,仿佛被那些字烫了一下。
他对这些前沿研究了然于胸,但此刻亲眼看到“意识共振”取得成果的字样,内心深处竟涌起一股近乎荒谬的、强烈的不真实感。
“意识……共振?”
他轻声重复,像在确认着什么。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那个小小的相框,思绪逐渐飘远。
邵英对叶斐的沉默和此刻的反应并不意外。
他见过太多次,叶斐在工作间隙,会对着那个相框久久出神,侧脸上流露出邵英看不懂的迷茫,甚至……一丝罕见的脆弱。叶斐对AI研究的投入,尤其是对ASI领域,带着一种远超常人的、近乎燃烧生命的执着。那不是纯粹学者对新知的自然狂热,更像是一种深埋心底、近乎偏执的执念。
作为AGI所里公认最有天赋也最努力的研究员之一,邵英偶尔会在下班后空无一人的研究室,撞见叶斐依然伏案的身影。他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资料前,眼神专注得近乎执拗,一遍遍重复着那些在旁人看来枯燥至极的验证。
有次深夜,邵英折返取东西,发现叶斐竟趴伏在实验桌上。单薄的身影在硕大的仪器阴影下显得格外伶仃。邵英实在没忍住,轻轻推醒他,脱口而出那句他想问已久的问题:
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这么执着?
叶斐眼底带着未散的迷茫,声音轻得像叹息:
“家里……太黑了。这里的光,”
“能让我……看清自己。”
那一刻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孤独感,让邵英心头一窒。
邵英摇摇头,甩开那些想不明白的思绪,目光落到叶斐面前摊开的研究资料上,最上面那份赫然印着[波士顿矩阵生命公司]的标识。他习惯性地把话题拉回刚才的兴奋点:
“嗨,要是真让我们华国抢先一步突破ASI意识这关,甚至搞出未来的仿生人!波士顿那帮老爷们就该坐不住了吧?他们那‘科研圣殿’的金字招牌,怕是真的要换人挂咯!”
话音未落,手环终端一震,办公室中央的公共全息屏自动弹出研究院公告:
[华国南城AI研究院通告:丁呈团队量子意识共振突破通报会,暨ASI研究员晋升考核同步启动,录取者将参与Q-Mind核心项目。]
办公室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空气里只剩恒温系统单调的嗡鸣。
叶斐手中那份关于波士顿矩阵的研究资料,从他无意识松开的指间悄然滑落。他整个人定住,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此刻死死盯着公告,逐字逐句地反复确认着公告内容,仿佛害怕这只是自己过度渴望而产生的幻影。
意识共振……Q-Mind核心项目……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他死寂的心湖中炸开。
如果真的能实现……那意味着什么?人类意识挣脱生物躯体的桎梏,在硅基载体中获得永生?满街行走着装载人类意识的机械躯体?还是……逝去的亲人能以另一种形式“复活”?
更深的、无法抑制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他长久以来那个绝望而疯狂的执念,终于照进了一丝实现的微光?
“你真要报名?”
邵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难得的郑重,将叶斐从翻江倒海的思绪中拽回现实。
“你也知道,去年那通过率,可跟中彩票似的。万里挑一!”
“你对ASI……太执着了。万一……我是说万一失败了,那结果……你能承受得了吗?”
他看着叶斐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火焰,担忧更甚。他试图用冰冷的数据浇灭对方眼中过于炽热的光,他担心那点微光熄灭后,眼前这盏本就摇摇欲坠的灯,会彻底崩碎。
“我不会失败的。”叶斐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坚定。只是在这斩钉截铁的背后,却带着一丝极细微的、连叶斐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不确定。
叶斐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相框。
玻璃后面,母亲眉眼温柔,嘴角弯着,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暖意。
记忆里,母亲总是撑着那把旧得褪色的雨伞,安静地等她放学。任由雨水打湿她半边肩膀,看见他,也没有丝毫抱怨,只温柔地笑着招手:
“小斐,来,回家。”
伞下狭小的空间,隔绝了全世界的喧嚣与冰冷。雨水的气息混杂着母亲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温暖地包裹着他。
那是他小小的、安全的宇宙。
而现在,他只能面对……
“我报名。”
许久,叶斐才呓语般地轻声回答。声音很轻,却带着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技术究竟是通往理想未来的钥匙,还是又一个裹着糖衣的科学泡沫?
叶斐不确定。
但他无比确定的是,他必须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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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I研究所的主楼在暮色中矗立,像一颗巨大的、冰冷的琥珀,泛着温润又疏离的光泽。
叶斐站在入口,仰头望着这栋他向往已久也畏惧已久的建筑。
巨大的玻璃幕墙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扭曲的霓虹,像一个冷漠的异世界窗口。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厚重的、仿佛隔绝两个世界的门。
大厅中央,一个巨大的全息地球正在缓缓旋转。蓝色的数据流如同密集的血管和神经束,在地表无声地浮动、穿梭,构建出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数字生命体。
叶斐下意识地走近。
太平洋区域,几团刺目的猩红跳动着——东京的违规定制机器人事件,底特律机器人核心部件黑市交易量激增的警报……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些象征着混乱与失控的红点。指尖即将触及的瞬间,那猩红的数据却在他眼前无声地炸散,化作无数的蓝色光点,如同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汇入大厅中央那座散发着幽蓝光芒、如同神殿巨柱般的量子计算核心塔。
“那就是‘心脏’。”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叶斐回头。是个年轻的女研究员,胸牌上写着 [林妍,量子计算部]。
林妍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骄傲和技术崇拜,她指向那座巨塔。
“‘星穹’核心,每秒千万亿次运算量级,足够实时模拟一座中型城市所有居民的意识活动了。”
叶斐的呼吸一滞,盯着那座散发着神性的“心脏”,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如果……如果当时就有这座“星穹”,就有这“意识共振”……
未知的念头仿佛带着巨大的诱惑,在他心里悄然炸开。
“报名处在这边。”
所幸,林妍的声音及时地将他从危险的思绪边缘拉回了现实。
报名室的灯光白得惨淡,一排AGI接待机器人如同等待认领的标本,低垂着头颅,僵立在窗口后。顶灯直射在它们脸上,惨白的光线让那完美的五官呈现出一种蜡像馆里精心修复品的诡异感,毫无生气。
叶斐推开门,离他最近的那具猛地“活”了。
“叶斐先生,您好。”
它的启动速度快得令人心悸,前一秒还是僵硬的雕塑,下一秒脸上瞬间挂上标准化的、弧度精确到度的微笑。
机器人伸出前臂,腕部传感器闪烁着蓝光。叶斐把个人终端贴过去,蓝光扫过虹膜。机器人的瞳孔骤然放大,内部扫描仪发出高频尖锐的“嘀——”声。
“虹膜扫描完成。”柔和的声线毫无起伏,完美得虚假。
“资质审核通过,考核三天后开始。祝您好运。”
机器人的微笑无可挑剔,但眨眼时,薄薄的人造眼皮落下又抬起,慢了使人悚然的半秒。那股混合着金属冷却液的怪异气味,随着它的动作,更加浓烈地弥漫开来,钻进叶斐的鼻腔。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熟悉的不适感顺着脊椎急速爬升。
这刻意模仿人类却始终差一口气的设计,这完美皮囊下的空洞和那股挥之不去的“非人”气息,总让他无法控制地想起……
家里的那个“人”。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推开报名室厚重的门,踉跄着冲入傍晚凛冽的寒风中,将那令人窒息的蜡像脸和死气甩在身后,也试图甩掉心底翻涌的恶心与恐惧。
寒风瞬间将他包裹,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剧烈咳嗽起来。那股从研究所“心脏”巨塔带来的,混杂着渺茫希望与不适的眩晕感,被这凛冽的现实一冲,反而散去了些,只留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无所依凭的空茫。
他裹紧单薄的外套,将自己缩成一团,汇入悬浮轻轨站台汹涌的下班人潮。
巨大的全息广告牌悬浮在半空,循环播放着最新款AGI家政机器人的宣传片。
画面里,一个笑容完美无瑕、身着围裙的“母亲”正温柔地给一个可爱的孩子喂饭,背景是窗明几净、阳光明媚的厨房,温馨得如同童话,不真实得刺眼。
叶斐猛地别开眼,仿佛被那虚假的光灼伤。目光掠过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居民楼,那些窗内透出的一幅幅模糊却生动却真实的家庭剪影。
这些平凡的烟火气,此刻却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口。
最终,他的视线落回自己映在漆黑车窗上的影子。
模糊,孤独,像一片被寒风裹挟着、不知飘向何方的枯叶。
窗外的繁华灯火,与他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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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家门,一股混杂着刺鼻药味和隐约食物馊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一片昏暗狼藉。
叶斐放轻脚步,摸索着墙壁上的开关,只想快点回到自己那个狭小的、可以暂时隔绝这一切的空间。
哐当——
主卧的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重重撞在墙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小斐!”
父亲叶城健的身影堵在门口,头发乱得像草窝,眼球布满血丝,“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神经质的紧绷。
“今天院里临时有事。”
叶斐按下开关,暖色的顶灯亮起,照亮了父亲憔悴得脱形的脸。他压下喉咙口的苦涩,“您吃饭了吗?要不要我……”
“吃饭?吃什么饭!”
叶健城的声调陡然拔高,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你妈都不在了,这个家还像个家吗?”
他枯瘦的手指深深插进灰白蓬乱的头发里,呼吸开始变得粗重而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这算什么家……”
“不是家……不是了……”
“倩茹……她答应过不会走的……答应过我的……”
“……”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哽咽和无助,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叶斐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酸涩难当。
他上前一步,轻轻扶住父亲颤抖的肩膀,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疲惫:
“妈在阳台。”
“您看,她一直在那里陪着你。”他引导着父亲转向客厅角落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区域。
阴影中,一个模糊的轮廓安静地端坐着。叶健城浑浊的眼睛骤然亮起光,他踉跄着扑过去,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却恍若未觉。
“倩茹……倩茹……”
他一把抓住那双冰冷且毫无生气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攥紧,把脸深深埋进对方的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会的……”
几秒后,他肩膀的颤抖忽然停止,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张毫无变化的脸,声音变得异常清醒而冷静:
“不对……你的手……太凉了……倩茹的手……是暖的……暖的!”
他像是被这冰冷的触感烫伤,猛地甩开那双机器手,随即那点清明又被更深的迷茫和痛苦淹没,他再次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埋下头,发出压抑而破碎的呜咽。
叶斐僵立在两步之外,沉默地看着父亲佝偻颤抖的背影。那呜咽声如同刀子,一下下切割着他的神经。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汹涌而至——
消毒水的气味,监护仪规律而冷酷的滴答声,病床上母亲瘦得脱形的脸颊。父亲守在床边,三天没换的衬衫皱得像抹布,却仍固执地、近乎偏执地紧握着母亲瘦骨嶙峋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生命力传递过去。
他反复念叨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倩茹,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母亲虚弱地睁开眼,苍白的嘴唇努力弯起,用尽力气抬起指尖,轻轻刮了一下父亲通红的鼻子,声音轻得像羽毛:“这么大个人了……哭得跟个孩子似的……丢不丢人……”
那带着宠溺的调侃,是她留给他最后的温柔。
然后,就是那声尖锐的警报声,医生护士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冲进病房,父亲瞬间崩溃的哭喊,以及他自己手中那张被捏得变形病危通知书……
这些混乱而痛苦的碎片在叶斐脑海中疯狂闪回,最终,定格在太平间惨白的灯光下,母亲那张平静得如同沉睡、却再也无法醒来的容颜上。
他几乎是踉跄着上前,用力按下了客厅顶灯的开关!
啪——
光线骤然亮得刺眼。父亲枯瘦如柴的手指,正死死地攥着那双苍白的手——那是母亲的手。
或者说,是那具充电状态的机器人“母亲”的手。
机器人被突然的光线激活,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直低垂的头颅。月光从阳台照进来,惨白地映在它完美复刻母亲五官的脸上,那双玻璃眼珠,空洞地睁着,黯淡无光。
内置的苏醒程序开始运行,细微的齿轮转动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它的眼球机械地转动着,最终定格在叶斐脸上。
“小斐回来了。”
模拟出的温柔嗓音响起,它微笑着朝叶斐伸出那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凉意的手,“饿不饿?需要热饭吗?”
“不用了。”
叶斐的声音干涩发紧。
他几乎是狼狈地避开那只悬停在半空中、等待被握住的机械手掌,“您……休息吧。”
他强迫自己转过身,背对着那个“人”,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那棵在寒风中瑟缩的枯树。枝桠上最后一片叶子,正摇摇欲坠,如同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窗外的风更紧了,呜咽着,疯狂地拍打着玻璃。
叶斐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那股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如果……如果当时就有“星穹”,就有“意识共振”……
是不是就能在母亲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前,抓住些什么?就能……留住那份伞下的温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面对着一个散发着怪味、动作僵硬、眼神空洞的拙劣复制品?
如果……
如果技术再足够完美呢?
如果不再是拙劣的复制,而是真正留住母亲的……灵魂?有一双真正温暖的双手?
这矛盾像两股巨大的力量,将他向不同的方向撕扯。他厌恶眼前这个“赝品”的每一寸,却又疯狂地、绝望地渴望能创造出真正的“奇迹”。
他扯动嘴角,想笑,露出的却是一个苦涩到极点的、近乎扭曲的自嘲。
他已经分不清了。
参加那场考核,究竟是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科学理想?还是为了填补自己心底那个永远无法愈合、被悔恨啃噬得千疮百孔的黑洞?又或者……这看似崇高的理想底下,藏着的,不过是一颗被私欲扭曲的心,一个妄想篡改死亡、禁锢灵魂的……自私而卑劣的执念?
或许,三者皆是。
而这纠缠不清的混沌本身,就是他无法挣脱的桎梏。
冰冷的玻璃上,清晰地映出他苍白而迷茫的脸,与窗外吞噬一切的沉沉黑暗,慢慢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那片被风撕扯了许久的枯叶,终于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叶柄彻底断裂。
它徒劳地在玻璃上撞了一下,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痕迹,随即便被呼啸的狂风无情地卷走,消失在深不见底的夜色里,再无踪迹可寻。
如同那些逝去的温暖,再也无法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