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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契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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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膛里的火燃得正旺,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添进去的硬柴,发出噼啪的欢快声响。暖黄的光晕充盈着不算宽敞的屋子,将冰冷的土墙和简陋的家具都镀上了一层融融的暖意,也将门外深秋的寒夜彻底隔绝。
胡小青蹲在灶膛边,冻得通红的双手贪婪地汲取着火焰的温度。那灼热感顺着指尖蔓延,驱散了溪水带来的刺骨寒意,也让她因劳作而疲惫的身体一点点复苏。她偷偷抬眼,望向旁边沉默的男人。
丰灏坐在矮凳上,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坚实。他微微垂着头,深邃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火苗,明明灭灭,让人难以窥探其中情绪。他手里把玩着那块磨刀石,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石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沉默并不压抑,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暖意包裹着身体,胃里那碗热糊糊带来的踏实感让胡小青紧绷的心弦彻底松了下来。然而,短暂的安宁过后,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胡家人那张贪婪刻薄的脸,刘老财那令人作呕的淫邪目光,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入脑海。这温暖的小屋是暂时的避风港,但绝非永久的堡垒。她必须尽快巩固这来之不易的立足之地。
“丰大哥……”胡小青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在噼啪的柴火声中显得有些轻,却异常清晰。
丰灏摩挲磨刀石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带着无声的询问。
胡小青挺直了单薄的脊背,迎上他的视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坚定:“今天……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收留我,给我吃的,还……”她指了指地上那张柔软的兔皮垫子,“给我这个取暖。”
丰灏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下文。
“我知道,我的处境……很麻烦。”胡小青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苦涩,“胡家那些人,还有那个刘老财……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我留在这里,可能会给你带来祸事。”
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丰灏的反应。男人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快得让人抓不住。
“但是!”胡小青语气陡然转急,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恳切,“我发誓,我绝不会给你惹麻烦!我会努力干活,做饭、洗衣、收拾屋子、缝补……我什么都能学,什么都能做!我会用我的劳动来抵偿你收留我的恩情,绝不吃白食!只求你……只求你能给我一个容身之地,让我暂时躲过这一劫。”
她一口气说完,胸腔微微起伏,紧张地看着丰灏。这是她的全部筹码,是她唯一能拿出来的“价值”。
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丰灏的目光从她急切而认真的脸上移开,缓缓扫过焕然一新的桌面,角落归置整齐的杂物,最后停留在门口竹竿上飘荡的那几件洗得干干净净、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爽的粗布衣服上。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胡小青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思量的平静。
“嗯。”他终于开口,依旧是言简意赅的一个字。但这次,胡小青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应允?
她心头猛地一跳,巨大的喜悦刚要涌起,却又被她强行压下。不行,光是口头应允还不够!胡家那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丰大哥!”胡小青再次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我……我知道这要求可能有些过分,但……能不能……立个字据?或者,按个手印也行?就是一个简单的契约,写明我是自愿留下干活抵债,不是被你拐带或者……别的什么。这样,万一……万一胡家或者刘老财的人找上门来,也好有个凭证,不至于连累你?”
“契约”二字一出,丰灏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沉默地看着胡小青,那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是害怕被抛弃?还是另有所图?又或者,仅仅是为了寻求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胡小青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却倔强地没有移开视线,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坦荡。她需要这个,哪怕只是一张废纸,也是她在这陌生世界里,抓住的第一根有形的稻草。
几息之后,丰灏的眉头松开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走向靠墙放着的一个粗糙的木柜。柜子打开,他翻找了一下,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用油布仔细包着的小包。他走回来,解开油布,里面是一小块质地粗糙的泛黄纸张,还有一小截墨块和一个磨得光滑的鹅卵石砚台——显然是猎人记录猎物或简单备忘用的简陋文具。
他将纸、墨块和砚台放在桌上,又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走到门口水缸边舀了点水回来,滴在砚台里。然后,他用那鹅卵石砚台,开始沉默地、缓慢地研磨墨块。
胡小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看着。
墨汁渐渐化开,浓黑如夜。丰灏拿起一根削尖的小木棍(代替毛笔),蘸了墨,悬停在黄纸上方。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胡小青:“说。”
胡小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是让自己口述契约内容。她连忙凑近一些,借着灶火的亮光,字斟句酌地开口:
“立约人胡小青,因家宅不宁,自愿投靠猎户丰灏。自愿以劳作(包括但不限于洒扫、浆洗、缝补、炊事等)换取食宿庇护,直至……直至……”她卡壳了一下,期限该怎么说?“直至债务两清或双方另有约定为止。在此期间,胡小青保证安分守己,不惹是非。若有外人寻衅滋事,与丰灏无涉。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她说完,紧张地看着丰灏。丰灏的眉头似乎又轻微地蹙了一下,但并未多言,只是沉默地、略显笨拙地握着那根小木棍,开始在黄纸上书写。他的字迹很大,歪歪扭扭,笔画粗粝,充满了力量感,却并不潦草,看得出写得很认真。胡小青认得出来,他写的正是她刚才口述的内容,一字不差。
写罢,他放下木棍,看向胡小青:“名字。”
胡小青连忙伸出右手食指。丰灏却摇了摇头,指了指墨碗旁边:“指印。”他似乎并不信任签名的效力,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胡小青会不会写字?
胡小青会意,毫不犹豫地将食指伸进墨碗里,沾满了浓黑的墨汁。丰灏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契约,示意她按在落款处。胡小青用力地、清晰地按下了自己的指印——一个属于“胡小青”的、带着墨香的印记。
接着,丰灏自己也伸出他粗壮、指节带着厚茧和细小伤痕的食指,同样蘸满了墨汁,在胡小青指印的上方,重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指印。两个浓黑的指印,一大一小,一上一下,紧紧叠靠在一起,像某种古老而郑重的承诺。
就在胡小青的指尖即将离开纸面的瞬间,丰灏那沾满墨汁的手指无意间轻轻擦过了她同样沾满墨汁的指尖。那触感温热、粗粝,带着墨汁的微凉和湿意,一触即分。胡小青的手指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一缩,心口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慌忙抬眼,却见丰灏已经神色如常地将契约拿开,对着灶火小心地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然后重新用油布仔细地包裹好,收进了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那张粗糙的黄纸契约,带着两个人的体温和墨香,沉甸甸地贴在了丰灏的心口之上。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开了外界的风雨。
胡小青看着他的动作,心底那块悬着的大石终于缓缓落地。有了这个,她似乎真的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抓住了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她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残留的墨迹,还有刚才那短暂触碰留下的奇异感觉,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睡。”丰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指了指铺着兽皮的床铺,自己则走到墙角,那里堆着一些干燥的茅草。他抱了一大捧过来,在离灶膛不远的地上,熟练地铺开一个厚实的草铺。
胡小青看着那张虽然简陋但铺着柔软兽皮的床铺,再看看地上那个散发着干草清香的草铺,鼻子又是一酸。她默默地走到草铺边,学着丰灏的样子,把那张温暖的兔皮垫子铺在茅草上,然后小心地躺了下去。茅草有些硬,但很厚实,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兔皮垫子柔软温暖,灶火的热度也源源不断地传来。
她蜷缩在温暖的庇护里,听着不远处男人在草铺上躺下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屋外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异常清醒。契约的墨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指尖那抹温热的触感也挥之不去。
她不知道这张简陋的契约能挡住多少风雨,也不知道胡家何时会卷土重来。但至少此刻,这间小屋,这堆篝火,还有身边那个沉默如山却意外可靠的男人,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闭上眼,将那份契约的触感牢牢刻在心里。
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而在小屋窗外不远处的阴影里,一道瘦小的身影正死死地盯着那扇透出温暖火光的窗户,眼中充满了怨毒和难以置信。胡小蝶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亲眼看着胡小青被那个“煞星”拖进屋子,亲眼看着屋里的灯亮起,又亲眼看到胡小青安然无恙地出来洗衣服,甚至还……还和那个煞星一起在灶边烤火!现在,屋里的火光还亮着,那个贱人……她居然没死?还留在了里面?
这怎么可能?!那个煞星怎么会收留她?胡小蝶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行,她得赶紧回去告诉娘!胡小青这个贱蹄子,攀上煞星了!必须快点想办法,不然……不然那五两银子就飞了!还有刘老爷那边……她恨恨地跺了跺冻僵的脚,像只受惊的兔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朝着胡家村的方向狂奔而去。
夜,更深了。山风呜咽,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小屋内的温暖,能抵御多久窗外的严寒与窥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