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的女儿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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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到达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1]
深蓝的鱼尾在水中轻盈摆动着，与她美丽的眼睛正相衬——像最深的湖水一样，有时却漾着粼粼波光。这是海王最小的那个女儿，也是他最惹人喜爱的一个孩子。小人鱼现在要到祖母的宫殿去。按祖母先前承诺过的，她的五个姐姐陆续在十五岁生日之后拥有了到海平面上的权利，姐姐们在海面上的时间一久，失去最初的新鲜感，便相互挽着、说着“还是海底待着最舒服”，一起回到水下的宫殿去。
因此，‘她们谁也没有像年幼的那位妹妹渴望得厉害，而她恰恰要等待得最久，同时她是那么的富于哲思。’[2] 但眼见距她十五岁生日不到一年，小人鱼的心也开始像海中航行的船只一般浮动不定。她要常常到老祖母那里去，听到老祖母给她描绘过千百遍却从未见过的人类世界时，她心的焦躁才能有一刻被抚平。
但今天又有些不太一样。
“‘地上的森林是绿色的，而且人们所看到的在树枝间游来游去的鱼儿会唱得那么清脆和好听，叫人感到愉快。老祖母所说的“鱼儿”事实上就是小鸟，但是假如她不这样讲的话，小公主就听不懂她的故事了，因为她还从未见过一只小鸟。’[3]”往常她会听祖母将这些故事一个个讲过去，但这次她却有些失了耐心。“祖母，我想听一些新鲜的故事——”
她打断了老祖母的话。
比如人类的灵魂。但她并没有说出口。老祖母已经很久不愿意给她讲这些了。
小公主最爱听的故事，是关于人类灵魂的。
她听别人讲述他们所见到的人类世界的次数，已经比海底游来游去的的小鱼还多了。就像人们打开窗户，就会有小鸟飞进来讨食一样，每每打开宫殿的窗户，也会有小鱼像鸟儿扑棱翅膀一样，尾鳍轻轻摆动着，游到她手边，鱼唇蹭过她的手指，像给了她一个亲吻。
而每当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她仿佛能够思接千里，望到那直立着向蔚蓝天空尽力伸展的白塔塔尖，思绪穿过郁郁葱葱的森林和潺潺的溪水时，灌木中轻薄柔嫩的玫瑰花瓣也会拂过她的身体，与海里没有气味的花朵相反，能够为她的肌肤留下一丝缱绻的香气，溪水也一定是一缕缕和海底不大相似的、会从她臂膊间欢快越过的清凉。日暮之时，教堂的钟声仿佛也能穿过深而重的海水，抵达她耳边。
人类多幸福啊——她靠在老祖母怀里，感受祖母说话带来的胸腔的震动，思想却已飘到天外去。人类拥有这么多她从未见过的好东西，还拥有不灭的灵魂，而人鱼在三百年寿命走到尽头后，便会化作一簇簇咸水泡沫，甚至不能留一座坟墓让爱他的人去凭吊伤怀。更令她难过的是，人类的灵魂会‘永远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是活着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闪耀着的星星！’‘他们升向那些神秘的、华丽的、人鱼永远不会看见的地方。’[4]为什么我不能拥有不灭的灵魂呢？小人鱼的心情变得低落，华丽的蓝色尾巴也安静下来，静静依偎着海底的白沙。但她仍是那样静静靠在老祖母怀里，不让老人家觉察到她的想法。
但她也不想再听下去了。小人鱼逐渐长大，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满足于只是听故事。“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她对自己的心说。
她收拾好自己的表情，若无其事地向老祖母道了晚安。
在小人鱼身后，老祖母并未像以为的那样，回到宫殿中去。她只是站在原地，注视着小孙女的背影。
“命运是无法改变的。”
一个人拨开那火红与深蓝相辉映的片片珊瑚群，从暗处走来。他脚下如水波般流动着的海草，闪烁着比祖母绿更加鲜艳和深沉的绿色辉光。
“难道你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他沉默了半晌。“可这天底下，谁有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妈妈。”
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此刻也像天底下任何祖母一样。她沉默了更长的时间，长得他几乎要以为母亲不会回答他。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终于开口了，声调一句比一句低，也一句比一句沉重。但声音却很轻。轻得像只是发出了几声叹息。
日子也像海水，渗进她的发丝，在她的脖子和耳后打转，留下一丝痒意，却又像赶路一样急匆匆的，从不回头，在许多她未曾注意到的角落里凭空消逝了。
十五岁生日很快抵达了。在和往常一样的，普通的一天里。
而她曾以为会感到漫长得像度过了大半生的时光。
‘“你知道，你现在可以离开我们的手了，”她的祖母老皇太后说，“来吧，让我把你打扮得像你的那些姐姐一样吧。”
于是她在这小姑娘的头发上戴上一个百合花编的花环，不过这花的每一个花瓣是半颗珍珠。老太太又叫八个大牡蛎紧紧地附贴在公主的尾上，来表示她高贵的地位。’[5]
这沉重的花环让她感到难受，但老祖母的举动，又打消了她对这一天突然到来的茫然无措之感。于是她把之前纷繁的思绪全抛在脑后，‘轻盈和明朗得像一个水泡，冒出水面了’。[6]
此时，太阳已经在向下落了，但一切依然亮堂堂的。天边堆叠的云朵有着玫瑰色的花边，像少女飞扬的裙摆[7]，海面波光粼粼，偶尔有海鸟从远处轻轻点水而过，发出“嘎嘎”的粗粝难听的怪叫。她忍不住掬起一捧碎金，但那仿佛溶解了日光的温热的水，在离开水面的那一刻，又变回了原本清澈透明的质感。
在这样纯净透明的天空中，她几乎分不清自己是悬浮在水里，还是游动在空气里。小人鱼不期然想起祖母说过的，在天空中游动的“鸟”。她低头看去，密密麻麻的一群鱼飞翔或滑翔一样，在她的左下侧或右下侧飞过去，它们的鳍就像风帆一样扬起。[8]
她漫无目的地游着，看夜空慢慢换上深蓝的睡衣。
这时，远处的海面上，有一处停着的游船吸引了她的注意。
此刻，太阳的最后一点光与热也早已被吞噬，大船上光线却明亮得仿佛攫取了几分阿波罗的权柄，在夜色掩盖下寻欢作乐。小公主按捺不住好奇心驾驭着海浪往那里去。
离得近了，她终于能看清：‘各色各样的灯笼一齐亮着，水手们在甲板上跳着舞，数百朵巨大的、明亮而耀眼的焰火在半空绽放，又转瞬凋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焰火。许多巨大的太阳在周围发出嘘嘘的响声，光耀夺目的大鱼在向蓝色的空中飞跃。这一切都被映到这清明的、平静的海上。’[9]
她又靠近大船一些，但又有点害怕，于是悄悄躲在海浪里，而深蓝色的鱼尾是最好的隐身衣。哪怕有谁往这里看了一眼，也只会以为是海浪和浪花激出的泡沫。
‘每次当海浪把她托起来的时候，她可以透过像镜子一样的窗玻璃，望见里面站着许多服装华丽的男子；但他们之中最美的一位是那有一对大黑眼珠的王子：无疑地，他的年纪还不到十六岁。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因为这个缘故，今天才这样热闹。’[10]
小人鱼第一次见到人类的王子，她几乎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这时，大海却不再对这些陆地的孩子展现出好客的一面。海浪一层一层往前堆，黑压压一片，狂风卷积着乌云。船上的歌舞都停下了，一部分身着华贵礼服的人仓皇逃进船舱，另一部分则出来，想要努力维持船体的稳定。小人鱼无法理解他们的惊恐，她与海浪一同起舞，又被海浪送到离天空更近的位置，她兴奋得忍不住尖叫，全无一点害怕。怎么可能受到伤害呢？人鱼是被大海宠爱的孩子。
当她在海浪中玩耍得心满意足，才注意到大船的情况。巨浪拍打下，船身不断解体。这时她才知道人类遭遇了危险，而这些碎裂的在海中漂浮的木板也随时可能伤到她。那位人类王子现在也已经落入海里，头发湿漉漉搭在脑袋上，挺括有型的华服吸了水显得十分臃肿。但此刻他显然无暇顾及，只是拼命挣扎着，脑袋一会儿浮上水面，紧接着又沉了下去。
王子这狼狈不堪的样子，让她感到比第一眼看到时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也因为绝望而更加大和明亮。
她的心颤栗了一下。
他除非成了死人，是不能进入父亲的宫殿的。[11]
王子的挣扎变弱了，但她只是远远望着，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小人鱼有些高兴地想着，等他沉到海底，她会为这位王子好好休整容貌，让他保持生前的美丽。
她的展柜，也会因此多一件绝伦的收藏品。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海的女儿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