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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碎 ...

  •   “清清沧浪水——”

      闻礼之看见那场大雪。

      云青青兮,灰白的雪粒子簌簌扑向闻家大宅的歇山顶。金丝楠木的匾额渐渐被吞没。“济物弘商”四个大字在雪幕中忽隐忽现,宛如垂死者最后的喘息。

      “清清沧浪水——”

      “抄查逆产!”
      “咣——”

      木渣四溅。匾额被砸碎的声音莫名让闻礼之联想到青玉坠地。中庭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随后父亲的那架算盘在台阶上爆开,千颗算盘珠一阶一阶地跳下来,每一跳都迸发出清脆的哀鸣。

      “清清沧浪水——”

      什么声音……谁在唱……谁在唱?

      他看到幼妹自风雪中向他走来。

      是阿鸾,阿鸾在唱。女孩抱着破旧的布老虎,黑亮的眼睛里映着雪光。她仍在唱那首童谣,单薄的身躯似乎随时会被风雪撕碎。

      闻礼之单膝跪下,为雪地里的女孩披上斗篷,白茫茫天地间似乎只有这一抹朱红。
      阿鸾歪着头,瓷似的脸蛋靠在白色绒边上。她似乎开心极了,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更大声地唱:

      “清清沧浪水——”

      忽然,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出现一道裂痕。那条纹路像小蛇,从额头蜿蜒到眼角,然后倏地布满整张脸——
      瓷片发出脆响,在滔天风雪里渺小得像一声喟叹。
      阿鸾的身影在他面前消解。雪地上静静躺着那件红斗篷。
      犹如一滴血,落上白宣,不断渲染,再渲染。

      那抹朱红扩大,闻礼之在里面看到很多。他看到衙门的尖枪扎穿布老虎,破洞处却有不断的鲜血涌现。他看到女眷的钗环被粗暴扯下,她们尖叫着逃窜,却如同受到伤害的笼中之鸟,所有挣扎都成为徒劳。他看到母亲的妆奁被打翻,胭脂粉雾弥漫,矜贵的夫人被推搡着跪倒在雪地里,散落的发披散在肩上,雪白的颈子却未弯曲。她颤抖得厉害,像枝头将坠未坠的残梅。

      “闻家从未有叛国之心!!”

      父亲声嘶力竭的嘶喊轻易被风雪的簌簌声压过。一方砚摔落在阶上,他被人揪着发髻往砚台上撞,声音由愤怒,到惊呼,到哀求,到虚弱,最后消寂在风雪里。地上血墨飞溅,墨味悄然酝酿。白雪落在血上,被洇湿后变成漂亮的妃红色,一点一点灼伤闻礼之的视线。

      “礼之,闭眼。”

      母亲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衙役的呼喝。他下意识闭眼,却听见布帛撕裂的声响。

      “清清沧浪水——”

      他又听到了歌声。

      阿鸾静静站在他身后。她牵起他的手:“哥哥,雪化了以后是不是就是春天?”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闻礼之睁开了眼。

      流放的驴车碾过永州官道。车厢单薄逼仄,颠动猛地停止。押解的老卒突然掀开草帘,将半囊烈酒灌进他嘴里:“醒醒神!前头就是永宁侯府的地界。”

      酒液滑入喉管,烧出一路刀割似的痛。他透过木栅望去,远处城墙下黑压压的府邸张着血盆大口。朱漆大门上敕造永宁侯府的匾额金漆明亮,好像闪着光。

      “能发配到侯府就是顶好的运气了。若是发配到北疆矿场,怕是活不过三冬。”老卒絮絮叨叨地整理事物,“侯府虽严苛,可若你手脚麻利些,也不至于没法过活。只素来听闻那永宁候府的小世子性子古怪,若是他——”
      似是自知言失,老卒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只沉默着继续手上动作,随后起身驾车。驴鞭破空,发出一声爆响。

      闻礼之垂下眸子。

      雪又开始下。落在他睫毛上,很轻。

      侯府的柴房比想象的干净。

      只是太冷。冷得像口棺材。

      右胸膛上的伤口跳动着发痛。两个时辰前皮肉作响的声音仿佛延续到现在都没有停止。他分不清额上的冷汗是因为疼痛还是惊惧,分不清耳边的杂音是幻觉还是耳鸣。

      那时他刚被丢置进柴房,还未熟悉情况,门外便传来铁靴碾碎冰碴的声响。两名府兵架着闻礼之的胳膊往外拖。地面上还留着昨夜的积雪,被他赤足踏出一个个鲜红的脚印——一路受冻,足上早就生了冻疮。

      “跪直了!”

      后膝窝挨了一脚,他重重砸在雪堆里。抬头时,正对上一盆烧红的炭火。炭块噼啪爆响,溅起的火星子落在他的睫毛上,烫出一缕焦糊味。

      管事从炭盆里抽出烙铁。

      闻礼之瞳孔急遽缩小,他不住地向后退去,身后府兵的压制却如同铁钳。

      那铁钎头是特制的,一个倒写的“奴”,据说这样烙出来的印记,连阎王爷都认得出。铁尖烧得透亮,在雪光映照下泛着诡异的橘红。

      “老实点。”管事的声音混在炭火噼啪声里。“罪人该有点罪人的自知之明,新来的牲畜——”

      “嗤——”

      “——就该受着主子赏的记号。”管家在闻礼之的惨叫中补完后半句。

      白烟从他胸膛上升起,皮肉焦臭猛地在冷空气中炸开。他的指甲抠进雪地,摸到某个尖锐的冰棱,攥紧。冰化了,血顺着掌心往下淌,在雪地上滴出一个个小洞。

      管事揪着他的头发往后扯,“知道为什么选这个位置吗?”烙铁又往下按了半寸,“日后就算穿着衣裳,一弯腰也看得见。”

      炭火突然爆响。

      闻礼之在剧痛中听见遥远的笑声。是阿鸾在笑,还是他自己?梦里的墨香味越来越浓,他忽然想起父亲最后那个眼神——砚台砸碎时,墨汁四溅,坠落在细雪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一巴掌甩在闻礼之脸上,疼痛使他回过神来。“管事的问你奴名,听不见?”

      闻礼之仰起头。一双眼睛不带任何情绪地直视管事。

      “文砚。奴名,文砚。”

      一片雪花落在新烙的伤口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四下又是柴房模样。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道银栅栏。
      闻礼之摸索到墙角,指尖突然触到凹凸的刻痕,似乎还有些识别不清的话语。想必是前几任奴隶计算刑期或是寄托希望所做。
      他换了一个能使疼痛减缓的姿势,靠着墙壁,脊背挺得端正。指甲在那块砖石上下意识轻刮着什么,正是核账时所用算式。

      “在写什么?”

      一道声音自门口响起。

      木门不知何时敞开,闻礼之正默书的手触电般弹起。他下意识向墙角缩去,审视眼前少年。

      雪光透过窗棂,将少年的身形割裂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他斜倚门框,一袭胭脂红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衣摆金色暗纹在月光下忽明忽暗。

      闻礼之有些错愕。少年生得极艳。五官秾丽,眉飞入鬓,眼尾上挑,唇色殷红,是副当之无愧的好面皮。

      最扎眼的是那条束发的红绸带,在夜风中飘摇。

      少年向前逼近几步。“数术?”

      等待片刻后见闻礼之不发一言,少年脸色瞬间阴沉。红绸发带垂下来,几乎扫到他鼻尖。一双凤眸中漾着金褐色的暗芒,嗓音犹带几分清亮,却已被压得极低,声声硌在人心上。“我在问你话——贱奴,管事未教你规矩?”

      指尖自下巴划上闻礼之的面庞。少年喃喃低语:“会数术的奴隶,会算账的奴隶……名字?”

      随后手指用力,抬起闻礼之的头。

      闻礼之喉结上下滚动一圈。他不与少年对视,恭顺地把眼眸低下,眼底静得像潭死水。

      “奴名……文砚。”嗓音干涩。

      刺痛自鬓边传来,少年的指甲刺得他皮肤泛白。指甲划过,一点血珠溅在少年指尖。

      “错了。”少年俯身,呼吸喷在他颤抖的睫毛上。

      “你应该说——

      ‘求世子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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