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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鬼王 ...

  •   就算是下定决心,过渡的日子也会出现很多问题。

      第五次因为兜不住披散在胸前的长发而感到无比心烦的时候,朱弥子适时提出了建议:“要不要剪一段?一小段就好。”

      我摸着从小就保养得宜的长发,透过从缝隙里钻进来的阳光仔细端看,绸缎般的乌发已经变得毛躁干枯,难以入眼。

      朱弥子见我沉默太久,以为我不舍得,说没关系啦长长的多好看没必要剪掉麻烦的事让缘一先生去做就好啦——

      她戛然而止,看着我拿起篮子里的剪刀,将瀑布一般的头发全部拢到胸前,一绺绺地剪掉。

      我神态专注,表情淡漠,好像一点也不心疼。

      朱弥子看了一会儿就来抢我手里的剪刀:“太多了太多了,奈奈剪太多了啦。”

      我下手没顾及轻重,已经剪到无法后悔的长度。

      朱弥子大大的眼睛满是心疼,她一点点修理,希望能力挽狂澜:“太多了啦。”

      我问她:“好看吗?”

      她欸一声,有些懵,我笑着说:“我觉得我像一个女武士。”

      朱弥子重复了一遍:“女武士?”

      尘封的记忆被打开,满院高门贵女落座的席间,香气萦绕的故梦岁月里,我曾经也幻想过张开翅膀飞出去。

      “小时候羡慕武家,女儿不会被管得那么严,能学武,能骑马,还有机会随父亲行军。”

      眨着明亮的眼睛,没有朱弥子担心的低落,反而有一丝俏皮,就像还未出阁、如花明艳的女孩,声音不知不觉扬起椿花绽放的暖意。

      我面上浮现浅淡的羞赧:“缘一带我骑马了。”

      一瞬静默后,房间里爆发朱弥子呜哇呜哇的惊呼,她很激动,不停追问:“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哇哇哇、呜哇——”

      和激动得语言混乱的朱弥子一样,我当时也说不出话。

      是怎么开始的?现在回想起来,完全没有逻辑。

      他听了我的话,晚上都会出门猎鬼,我习惯在他走后守上半夜,把明天要带下山的布料绣完,等天光初现的时候短暂地睡一会儿,听见门开合的轻响,本就浅寐的意识被唤醒,我坐起来望着他的背影,上面沾了寂夜与拂晓的碎月星光。

      起身下床,我替他脱下羽织,上面有一点血,待会给他洗一洗。

      “饿了吗?还有饭,我给你热。”

      房子并不大,做饭在外面进行,天快要亮了,并不担心会有鬼出现。把枝叶和枯草扔进炉灶,锅里冒起蒸腾的热气,熏着我的脸,有一点烫,有一点微醺的感觉。

      身后贴近水汽萦绕的潮湿时,昏沉的醉意达到顶峰。

      隐藏在纯白襦袢下的手臂越过我覆在蒸汽腾腾的锅盖上,打开的瞬间腰间的手将我往后一带,避开了会伤到眼睛的热浪。发质较硬的红色卷发在我的保养下愈发光洁,就算每日风雨飘摇,在温热的洗礼后也勾勒着柔和的味道。

      平静到可疑的低沉声音缓缓响起:“我洗好了。”

      哎呀,这点小事就不用向我汇报了。

      闻到颊边浓郁的紫藤花香,还有并不浓重的水汽,他有好好用皂角,还很听话擦干了头发。

      我总是说:老了会头疼,一定要把头发擦干。

      没有进屋,他坐在外面吃饭,动作有一点狼吞虎咽,看来经历了一个并不轻松的夜晚。

      撑着脸看了一会儿,随后望向院子里迎日盛开的彼岸花,初晨温柔的阳光并不灿烂,反而有一点像皎洁的月光,一点点抚摸惬意慵懒的花瓣。

      一年过去了,花也经历了四季更替,轮回往复。

      每天都能吃饱饭,缘一猎鬼会有收入,虽然他经常只拿一半,我和朱弥子卖绣品攒下了很可观的积蓄,听炭吉说因为到处都在打仗,物价抬得很高,煤炭也比以往卖高了不少。

      宗敬带着弟弟妹妹认字,读书,会跟着炭吉上山,比起烧炭,他似乎更喜欢砍柴。

      紫花很喜欢他,总是跟在他身后,茶茶也喜欢哥哥,但她更喜欢炭吉家大儿子秀彦。

      啊,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听起来就很有文化!

      我细细品味过去这一年的变化,心口仿佛被一阵清风拂过,每一声风动都在告诉我日子变得越来越好,就算神明降下的罪责还未到来,也要尽情享受每一天美好的时光。

      身边靠近暖融融的热源,我说吃饱啦?碗给我,你去睡觉吧。

      接碗的动作被止住,他像一只大型的小熊,头轻轻靠着我的肩膀,很克制地没有倾尽所有重量,仿佛只是稍稍靠着,浑身的疲惫都散去了。

      我揉揉他毛绒绒的头发:“怎么在撒娇呀?缘一这么大了还撒娇啊。”

      摸摸他干净的脸,抚摸那道暗红的斑纹:“辛苦了。”

      虽然知道他很强,几乎没有鬼可以伤到他,但是还是会担心,生怕他哪一天羽织上是自己的血。

      幸好,幸好。

      就算活不过二十五岁又怎样呢,我们还有两年,那么长的时间,还怕什么呢。

      像揉狗狗一样摸他,在他暗红斑纹处轻轻画圈,最近下山遇见了一位神官,她教给我一个祈神的符印。

      我愿意用我的寿命换缘一平安,若众神有灵,请保佑继国缘一长命百岁,至少,至少活过二十五岁吧。

      他这么好的人,不应该早早死去。

      手下的人动了动,柔软的碎发拂过我的指尖,我收回在他看来是作乱的手,却被他轻轻握住,手心传来源源不断的温暖。

      “奈奈心跳得很快。”他说。

      知道他能看到,没去在意他经常突然冒出的话,偶尔还能从他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体近况,省了一大笔寻医问诊的费用。

      看见了马尾扫过木栏的残影。

      从流浪武士手下买来的骏马被养得膘肥体壮。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灿烂的阳光打在我们脸上。

      在完全没有预兆的惊慌里他把我抱起,抓住缰绳的行为完全是下意识的紧张反应,已经披上换洗的红色羽织的他牵着缰绳一端,抬头撞进我睁圆的眼里。

      他浸润在曦光里的眼睛漂亮沉静,温柔地望着我。

      攥着缰绳的手渐渐放松,马蹄踏出清脆的声音。

      清晨浓雾还未散去,露珠在叶尖凝结,不堪重负地滴落。

      涌进肺里的空气湿润清新,吹散了心脏的郁气,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因为针线活而大不如前的视力有了回春的迹象,蜻蜓落在花蕊的颤动、微风掀起麦浪的微波,燕子衔春而至、双双追逐的交尾缠绵,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看来不能整日窝在家里,还是要出来走走啊。”

      我感叹道,拨开被风吹进嘴边的头发。

      马缓缓行进,走过稻穗青青的农田,碧波荡漾的湖边,苍郁高耸的竹林,穿过林间小径走出竹林的那一刹,我的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张粉色的画卷。

      粉白的花瓣落在轻颤的手心,被缘一温柔地摘去。

      他抬头望着我,眼里蕴着我看不懂的情意。

      “奈奈心跳得很快。”他又说了一遍。

      我断定他是故意的了。

      我这样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无趣的人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笑声如银铃般清亮。

      我向他伸出手,他把我抱下来,双脚沾地的时候,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冲动。

      ——我想跑,我想跑到世界的尽头。

      ——跑到世界找不到的地方。

      孱弱的脚步率先打败理智的思考,我抓起缘一温热的右手,在樱花飞舞的林间奔跑,世界都是娇羞的粉色,仿佛下了一场淋漓的花雨,飘零盛放,雪夜生香,霞白的樱粉亲吻我们的脸颊,在唇边留下一缕暗香。

      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望着翩飞的落花,任凭花瓣躺在眼皮,我感受着世界的呢语,听见大地深处震颤的轰鸣。

      突然听见一道清脆的声音。

      ——奈奈,山上的樱花和院子里的一样吗?

      我看见那个娇小的身影,发间缠绕着如朝霞般绚丽的橘色缎带。

      她笑着朝我挥手,坐在她父亲的马车里,一步步走进樱花盛开的高山。

      永远雾蒙蒙、被粉嫩樱花与碧绿枝叶交叉包裹的美丽庭院,是女孩子一辈子走不出的牢笼。

      我走出了那座牢笼,我看到了山上的樱花。

      耳鬓被温热的水雾浸透,我的手被紧紧握住。

      缘一靠近我的脸颊,安静聆听我的呼吸。

      我对粉色世界里唯一一抹朝霞轻轻开口:

      “不一样,山上的樱花是自由的。”

      “就像你一样。”

      橘色缎带束起的头发轻轻晃动,她歪着脑袋对我笑。

      ——我知道啦,谢谢你,奈奈。

      霞光散去的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把过去二十三年的苦痛全部释放出来,我抓着缘一的衣服擦眼泪,眼泪永远擦不干,我哭着说我真没用、我是最坏最坏的女人、我这辈子都去不了河的对岸了,一个二个都在和我告别......

      缘一抱着我,无声听完我所有的悔恨,他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后背,将长长的头发从头梳到尾,他的声音很低沉,不是没有感情的宽慰,他等我累到无法开口的时候捧起我的脸,细细擦去我流淌的眼泪,让我与他澄澈的红色眼睛对视。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始终没有抛下我的男人望着我。

      “我曾路过一个神社,替他们除掉了鬼,我向神明求了一个愿望。”

      他浅色的唇瓣上下轻碰,“我许愿奈奈长命百岁。”

      “我想奈奈和我一起转世,生活在没有鬼的世界。”

      红色的眼睛倒映出我的脸,我看到泪眼朦胧的自己——狼狈又可怜,一点也不好看。

      我的声音很哑:“下辈子还能见面吗?”

      他笑着对我点头:“一定会的。”

      不争气的眼泪又汹涌泛滥,我小声抱怨:“这么笃定干什么,要是没见面我会恨你的。”

      我哭着说:“我就是这么小心眼又记仇的人!”

      像太阳一样温暖善良的缘一包容我所有的坏脾气,他抱着我走到树下,接了一朵飘落在手心的粉白樱花,将它戴在我的发间,低头对我说:“下辈子见到戴着樱花的女人,就知道是你了。”

      “那万一很多人都戴了怎么办?”

      “不一样。”他说。

      “不一样的。”

      我理解不了他口中的不一样究竟是什么,但我真的因为这个承诺止住了眼泪。

      我闷闷开口:“那你一定要早点来。”

      抱着我的手紧了紧,男人胸膛响起低沉的震颤:“好。”

      朱弥子捂着嘴的手轻轻放下,她眨着盈满喜悦和感动的双眼,发出激动的慨叹:“如果缘一先生早一点遇见你......”

      我想了想,垂眸:“如果他早一点遇见我,如果他早一点被当成继承人,或许就都不一样了。”

      心里闷闷疼了一下。

      如果真是那样,那个人也就真正意义上什么都没有了。

      ......不一定,也许他就不会被父亲虐待,不会被母亲忽视,不会因为自以为弱小的弟弟展露天赋而被嫉妒侵蚀殆尽。

      有些事情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谁也无法改变。

      “只希望现在能过好一点,过去的就不想了。”我对朱弥子笑了笑,卷起两侧垂肩的头发,“好不好看?我觉得我真的很像女武士。”

      踏进药铺的时候,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我对坐在里面的村田先生说:“麻烦了,还是照旧。”

      听见我的声音,停滞的空气才流动开来。

      村田先生眼尾炸出金鱼尾巴:“奈奈夫人,原来是奈奈夫人,差点认不出来了。”

      小村田先生跑到我身边,抬头使劲盯我扎在脑后的小揪揪,童言无忌:“奈奈变成男人了。”

      村田夫人见状就要打他,三郎小朋友撒脚跑得没影,夫人连连向我道歉,我当然不会计较。

      “还是按照之前的剂量,小孩子用这么多就够了。”

      我接过药包道了谢,离开医馆的路上还买了一只鸡,今晚做点好的奖励下大家。

      慢悠悠地逛着集市,买了些必要的东西,别的也就没什么可买的了,基本上都是附近贫民凑成的买卖场,能选择的东西也不多。

      抬眼的时候,尽头出现了红色的羽织。

      我笑着向他快步跑去。

      回家的路并不长,缘一一直在看我的头发,我故意停顿在无关紧要的地方,然后问他刚才说了些什么重要的话?他果然语塞,转移了视线。

      “好哇,真过分,今晚罚你帮我洗菜。”

      他当然不会有任何异议,只是默默牵住了我的手。

      这条路不长,私心希望能走久一点。

      树林摇曳细碎的影子,地上都是木叶断裂的噼啪声,在清脆悦耳的弦音里,突然混入了不和谐的声音。

      缘一比我更快望向前方,我被他挡在身后。

      透过衣袖的缝隙,我看到了来人嚣张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呢?

      艳丽,鬼魅,雌雄莫辨,浑身上下是熟悉到浸入骨子里的贵族姿态,头发丝都勾勒出妩媚的弧度,包裹在黑色华服里的身体清瘦纤弱,那张嘴却无比刻薄:“黑死牟的弟弟,日之呼吸的使用者?就是你创立了该死的呼吸法?”

      缘一身上散发出强烈到无法克制的杀气。

      他的手搭在了剑柄上。

      鬼的始祖,把那个人变成鬼的始作俑者,一切灾难的源头——鬼舞辻无惨。

      他就这么嚣张地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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