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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好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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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门大户的女儿,我做得得心应手。虽然曾经霸道蛮横的性格打破了世人对皇室女子一贯的柔顺印象,我也称得上众家追崇称赞的对象,赞美我的诗歌在京都流传甚广,没有哪户公卿不对刚出生的女儿寄予厚望:今后你一定要以她为榜样,若是能超越她就更好不过了。
大名武家的妻子,我也称得上一句体面。前任家主在时就早早接过主母的职责,八年里将继国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在继国家失去家主为代表的精神支柱的危难时刻力挽狂澜,没有下嫁,没有委曲求全,没有纵容臣下以下犯上,血路杀出了一条生路,恪尽职守到最后愿意以身殉葬,虽然结果或许令继国家尊崇忠烈贞洁的亡魂失望透顶。
少男少女的母亲,我不说多么体贴周全,应有的教育训导一一不漏,公武之家勾心斗角针锋相对的政治手段不必再学,我有预感此生乃至今后他们都不会踏入权利纠葛之中,所以从前在继国学习的阴暗东西,如今让他们统统忘却,喜欢唱和歌的就去唱和歌,喜欢种花养草的就去买种子播种,总之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会再有谁站在他们面前,用孩童无法抵抗的身躯和无穷无尽的暴力逼迫他们生活在永无止境的高压之下。
有人说我是任性的女儿,还指责是我多么不称职的母亲,对孩子们的教育怎能如此放纵不上心。从前听到这些话犹如踩了猫咪的尾巴,说话的人会被我表面的微笑迷惑,让他以为自己刺痛了贵女高傲面皮下柔软脆弱的心脏,沾沾自喜地回家和家中众人炫耀描述:看啊,时透那张白得和冬月的白雪一样的脸,一定是难堪到极致了吧。
第二天神采奕奕地上朝,却发现无论说什么话都会有人出言驳斥,好话也好坏话也罢,政见相投或相左都无法得到舒适的回应,高官大人金口玉言,三言两语就将他几年的功夫打回原形,浑浑噩噩地下朝拉住同僚一问,对方隐晦的眼神就说明了一切。
在狂风席卷的地方种下一片竹林,那么风就不会掀翻屋顶。
论手段阴狠,我比不上常年浸淫在官场里的男人,却也不至于败给这类恶意昭然若揭的蠢货。
所以我时常觉得,我和被我一手教出来的长子才是这个家里唯一有脑子的人。
毕竟小的时候就算再怎么溺爱,我还是把他当成继承人培养的。贵族血脉诸多缺点之一就是无论在哪里掩面避世,也总有所谓昔日旧人认出你那副家族气质浓厚的长相。
我就是这么在一群筚路蓝缕的集市里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拽出了女人堆。
他粗鲁的动作险些捏断我的手臂,黝黑硬朗的脸凑到我面前,毫不顾忌地打量我的五官,直到看到我那双标志性的薄荷绿色的眼睛,他露出了挖到宝藏的狂喜的笑:“时透家族居然还有女人活着,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在一群惊恐的尖叫声中我被他宛若强盗一般扛在肩上,像一袋被随意买卖的米粮,坚硬的盔甲抵着肚子让我忍不住恶心,打他骂他的力气都被迫减少了三分。
“救......救命——你放我下来!救救我——”
扯开嗓子大喊,抽出怀里的匕首往他肩膀狠狠捅下,他吃痛了一瞬,坚硬的盔甲消磨掉了匕首的锋利,他并没有受伤,用力夺走我的匕首狠狠掷地,也把我扔到地上,抽出腰间的鞭子就要甩到我身上,我吓得闭上眼睛蜷缩成一团,余光瞥见跑回去搬救兵的朱弥子,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那个勇敢的女人没有一腔热血冲上来阻拦他,不然令人担心的对象就不止我一个了。
他抽了我几鞭子,下手丝毫没有轻重,一看就是杀惯了人,随后把没有力气反抗的我扛在肩上,大摇大摆离开了集市,往最近的邻邦走去。
他做着升官发财的白日梦,妄想着把我送给大名做老婆,他谎称是我的义父,在时透破城之际救了我,我和大名生下的孩子就是尊贵的贵族后裔,他占着这样尊贵的头衔此生都会顺风顺水、平步青云。
——他是疯了吗?
贪婪的眼睛涌动着无止尽的邪念,几次三番望向我的脸时喉咙都不由自主地吞咽,我太清楚这种眼神意味什么了,从前一个人坐在议事厅面对下臣和其他城池的领主的时候,这种带着强烈的归属物的侵略目光实在是让人恶心。
二十岁的时候倒也正常,毕竟我拥有姣好的面容和贵气的身段,重权在握又孤身一人,很难不被人惦记。但是三十岁的我粗布麻衣、短发披肩、浑身上下早已融入了朴实的乡野,为了避免麻烦还专门往脸上擦了炭灰,居然还是被麻烦找了上来。
朱弥子应该回去了吧?应该不久就会来救我了。
还要跟这个又蠢又坏的恶心男人待多久啊!空气都开始浑浊起来了,呼吸好困难,救救我......
“喂,你是时透家的女儿还是族亲?是直系吗?”
男人问着无力挣扎但始终没放弃挣扎的我,一点也不在意我的动作,他对他的武力很有自信,可他问出口的话却没那么自信:“你有这双眼睛就够了,不管他们怎么怀疑,你咬定你就是时透,听懂了吗?”
原来是一个连我的面都没见过的莽夫。
此等蠢货做着人上人的美梦,就算没弄清楚也不妨碍他下手,反正有一点像就满意了,沾一点边就足够了,就像主上明明睁眼说瞎话,但底下的人只要听见一丁点合乎常理的地方就纷纷赞扬,结果是什么不重要,真相是什么也不重要,只要形式上保持正确,明面上能拿得出手就完全心满意足。
多少人曾经以性命要挟我再嫁,他们只看重我的姓氏。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人居然还存在。
我一路上缄口不言,一个眼神也没有施舍给他,一直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乡野。很快就要进城了,我已经听到了城里比乡野嘈杂不知多少倍的热闹繁华。
有一点着急,但还是稳住了心境,来得晚一点不要紧,很多情况是不能把所有希望压在别人身上的,人总要有自救的本事。
他为了不让别人抢走所谓的明珠,往我头上盖了一顶草帽,还拿布料缠住我的脸,要不是我拼命扯下,差一点就要因为呼吸不畅而晕厥。
因为是在打仗,所以城门戒备森严,进城的人都要一一排查,我双脚落了地,被他捆住手腕用一根绳子扯在身后,跟随队伍末端等待进城。
搜查的士卒狐疑地看了几眼疤痕遍布的武士,又看了看被束缚的明显遭到虐待的女人,其中一个摆摆手示意直接进去,而另一个直接略过武士而问我:“是被抢来的吗?”
他的同僚一副骂他多管闲事的表情,拽了一下他的胳膊:“别多话。”
明显是少年,还不满十五岁的孩子眼里还充斥着未被这个世界侵染的善良:“城主大人不允许失去道德的武士进城。”
男人横眉怒目,抽刀的动作下意识做得凶狠,面前士卒吓了一跳,随后也涌上来将他围住,刀剑不长眼,武士决斗失败被杀是常有的事。我被他死死扯在身后,此刻竟然被推到前面替他挡刀,他狂妄地大喊:“把你们城主叫出来,我有好东西送他!”
和平民待久了,自然学会了骂人的话。
他掐住我的脖子:“你说什么?!”
我扒着他的手:“我说你是畜生......没用的东西,军队也瞧不上的废物......”
他发出被羞辱的怒吼,被男人羞辱没见他发狠,被我骂一句就耐不住性子了,他高举左手,狠命往我脸上挥去,把他那个美好憧憬的青云之梦完完全全抛掷脑后,无法控制情绪的人此生永远没有出头的时候,我常常对孩子这样说,可惜纸上谈兵总比不过现实经历一次,这样好的机会他不在也真有点可惜——
残暴的掌风停浮在我的上方,离我的脸悬空着一段距离,不远,但是他无论怎么拼命用力,也没有机会再往前一步了。
他惊恐的眼珠倒映着来人的红色羽织,与手腕几乎捏碎腕骨的苍劲截然相反的是平淡无波的问询:
“你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妻子?”
武士顾不上拽着我了,他松开绑着我的绳索,抽刀砍向面无表情的红发男人,他裹满怒火的一刀冲着红发男人面上劈下,却瞬间瞪大眼睛,眼睁睁看见男人消失在了原地,横截的风向促使他回头一看,再也握不住手里的断刀——他的长刀不知何时被拦腰折断。
红色长卷发的男人将我手上粗糙的绳索徒手拧断,把同样颜色的羽织脱下披在我身上,轻轻揽住了我。
我靠在他怀里对他缓缓摇头。
男人把我打横抱起,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武士被处决的哀嚎渐渐远去,再远一点就完全听不到了。
这种血腥的东西还是少看为好,我要改掉以前滥杀的下意识习性,学会用更温和的方式处理。——但不代表不可以假手他人,借刀杀人这一招我用得也很顺手。
揉揉男人紧绷的下巴:“好啦好啦,都是装给他们看的,不然哪里来的理由让他们动手呢?对城主不敬已经是很大的罪名了。别生气,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男人摇头。
我不以为然:“我说的不是你生我的气,是你别生你自己的气,你没有来晚,我等着你呢。”
我捏捏男人柔软的耳垂,在他耳尖捏了一下:“缘一,今晚吃什么?”
他脚步停下,安静望着我,在我透过他的碎发望着天边飞过的孤雁的时候突然俯下身亲我,流连一阵后我微微喘息,听着他淡然的声音:“炭吉抓到一条鱼。”
“啊,那很好呀,我们快回去吧,今晚有大餐啦。”
朱弥子几乎是一见到我的影子就奔过来拥抱我:“奈奈你没事——啊他打你了!该死的他要被野猪吃掉坏人怎么这么坏——”
我抱着朱弥子:“没事没事,多亏你回去叫缘一,是你救了我呢。”
炭吉也很担心:“奈奈没事吧?看样子不算很精神,今晚要吃多一点才行啊!”
“唉呀真的不用啦——”我把使劲塞到碗里的最鲜嫩的鱼肚位置的鱼肉夹给一旁最小的紫花和秀彦,“给小朋友们吃就好了,别再给我夹了。”
朱弥子化悲愤为食欲:“可恶的武士——流浪武士都不是好东西——!”
身边默不作声的缘一莫名被波及,他默默往嘴里塞饭,一声不吭。
炭吉摸摸妻子的脸:“好啦,缘一先生也是武士啊,这样说太不合理了。应该是流浪的坏武士才对。”
朱弥子认真点头:“对!坏武士!”
曾经的武士预备役——宗敬先生在饭后刻意来找我,他帮我拎着水桶浇花,动作是我教他的轻柔,不再像最初那般粗鲁惹得茶茶生气。
他清澈的声音透过云雾飘向我:“母亲,以后我替你去卖东西。”
我扭头看向长子,已经出落得玉树临风,帅气矜贵。有些东西是自幼刻在骨子里的,他就算没有了优渥的环境,也还保持着独特的超然气质,并非刻意如此,但无法隐藏的不经意间还是让他与山野里的男孩子格格不入。
我一直很担心他,我记得他好像没有朋友。
没有回应他的话,我另起话题:“村田家的孩子约你去山下看神祭,你答应了吗?”
宗敬摇摇头:“没有,不想去。”
我放下手里的木桶,向他招招手,他乖乖到我身边,把手放到我的手心,我替他理顺有些凌乱的鬓发。
“总是让你感到孤独,真是抱歉。”
我的长子和我一样高傲,却比我善良,他温柔地摇头,轻柔的声音就像云一样柔软:“怎么会呢,我有母亲和妹妹,我不孤单。”
干脆放下未竟的工作,我牵着宗敬走在斜阳映照的林间。自从缘一杀光了这座山的鬼,就再也没有鬼出现过。我难得有时间和孩子谈心,其实是有的,只是从前忙着落脚、照顾茶茶、休养身体,现在忙着赚钱养家,久而久之竟不知不觉忽略了他,我很愧疚。
和贵族绝大部分孩子不一样的是,宗敬是被爱着期待着出生的。
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家族的希望和耗材,他只是我的儿子,健健康康、快快乐乐长大过完这一生就好了。
只是这些话从来就没和他说过,他心里经历了这么多难免不会有阴影,我不想他自己给自己背负不属于他的东西。
“只有我们也不够呀,以后也要娶妻生子,总要学会和人家沟通。”我笑着问他:“山下的女孩子都在说时透家的男孩帅气英俊,有很多都想通过我结交你呢,没有心动的姑娘?”
他偏过头去,耳尖通红:“母亲!”
我无辜地眨眼:“我可没有催你,你要是喜欢谁就大胆去追,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家世,我都不会说什么的。”
“特别过分?”
“嗯,强盗、家贼、逆党、甚至是鬼,都不可以。”说着说着我又自我反省:“不对,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不排除歹竹出好笋,哎呀总之你大胆去吧,记得和我说一声哦。”
小朋友——说是小朋友其实也过分了,他很快就十五岁了。十五岁在这个时代,已经可以成婚了。他也是我十五六岁生的,所以我可能难免会有一点替他着急。
“但是哦,你千万别给自己压上什么家族振兴,家族荣光之类的东西,已经没有意义了,你要选你自己喜欢的人生,知道吗?”
他问我:“母亲,你当年选择父亲,也是因为喜欢吗?”
我看着他认真注视我的眼睛,那双眼睛不是我的薄荷绿,是与他父亲一样的紫红色,揉碎了辉夜姬的凝月星光。
那个人与缘一长得一模一样,唯独那双眼睛,在我心中曾是世上最美的紫水晶。
眸光闪烁了一下,我轻声说:“是的,不然怎么会选他呢,你知道你祖父有多讨厌。”
与父亲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孩子靠近我,无声向我道歉——他不该提那个人。
我拍拍他的手背:“学会接受现实,又不是什么不能提的东西,提他怎么了?继国岩胜年少时不是后来那样的,他小时候是一个很好的人。”
宗敬低声道:“父亲在我小时候也对我很好。”
“当然,你是他儿子,不对你好对谁好?”
我问他:“你不喜欢现在这样吗?”
他摇摇头:“喜欢,母亲和妹妹每天都很开心。”
我不赞同地追问:“不是我们,是你,你喜欢吗?你开心吗?”
他有一点茫然:“......我不知道。”
走累了,我拉着他在树下坐着,月亮初上枝头,在天上俯瞰山林的萤火。
我的长子俊秀的脸上是挣扎的神色,他低下头,近乎喃喃:“父亲变成吃人的鬼,身为父亲的孩子,我没有可以和人交流的资格......有时候做梦偶尔会梦见村田骂我是鬼的后代,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吃人......”
他的手渐渐颤抖,声音也越来越轻,我握住他,如同一个拥抱。
他平复下来了,我才开口:“所以,才更应该和人交流。”
我注视着他含泪的眼睛,是完全不一样的漂亮水晶:“因为我们是人呀,我是人,你是人,茶茶也是人,我们没有变成鬼的理由,我们不会接受鬼王的诱惑,有些没有办法做到的事只有人能做到,没有办法感受的东西只有人才会有。鬼不能见阳光,我们能每天晒太阳,鬼要吃人,我们不用,鬼能长生又如何呢,它们是一群失去意志的存在,被驱使着犯下无法饶恕的罪行,死后是去不了河的彼岸的,你下辈子还想和我、和茶茶做家人吗?”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用力点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被我用手轻轻接住。
“那么,我们身为人而生,身为人而死,这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我抹掉他的眼泪,拍拍长子逐渐结实的肩膀:“答应村田去玩吧,回来带点好吃的。”
他使劲擦干脸上斑驳的泪痕,重重点头:“嗯!”
回家的路上竹林回荡着我和他的声音。
“母亲,缘一叔叔教我的日之呼吸我快学完了,回家给你演示一遍。”
“好啊,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进步。”
“紫花前几天说要......要......要嫁给我......”
“那你可能要等几年了,紫花才八岁。哦对了,结婚的话要不要就住在家附近?近一些朱弥子会很高兴的。”
“好啊......欸!我没有答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