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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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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厉害,我认真的。”
梁予岸很明显和刚才开玩笑的状态不同,给自己的话做了补充。
她的脸又“唰”地烧了起来。
梁予岸在心里为曾经心底的偏见道了歉。
她绝不是一个娇气的短暂落难的富家女形象。
面前的夏星至,素面朝天,穿着睡衣,整个人因为刚才的壮举甚至有些狼狈。
但是真的好勇敢,劲劲的,一往无前。
和他在那个雨夜捡到她的样子一样,越狼狈,越不肯认输。
梁予岸绕过吧台,走向那台老式座机,摸索到老旧的电话线,轻轻一拔。
一声接口分离的脆响。
电话线□□脆地断开,线头垂落下来。
“梁予岸,你为什么帮我这么多?”
这个问题其实盘踞在她心里很久。
终于在电话线被拔掉的一瞬间,带着试探,被她鼓起勇气问出口了。
“吃员工餐的,就是自己人。”
梁予岸走向旁边的饮水机,兑了热水和常温水,变成她爱喝的温水。
不多不少,七分满,递给了她。
自己人。
他递过来水杯的那只手,如烙印一样映在她视网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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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的前一天,店里要准备的东西实在不少。
糯米要提前浸泡,五花肉要切丁腌制入味,成捆的粽叶要仔细清洗和修剪。
午市留下的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后厨就又立刻被节日的“备战”气氛填满。
因此今天午休那点宝贵的休息时间都被取消了。
操作台上,夏星至正埋头对付着一大盆浸泡着的糯米。
她用力端起滤盆,倾斜着,让清水哗啦啦流入水槽。
旁边,梁予岸站在砧板前,厨刀挥起来快得都有了虚影。
手下的腌肉丁大小均匀,散发着咸香。
两人忙得头都没时间抬起来,更无暇欣赏一下窗外明媚的初夏午后。
阳光慷慨地倾泻在梧桐鲜绿的叶子上,流出摇曳的光斑。
汗水顺着梁予岸的鬓角滑落,他用左手拇指按了按突突跳动的跳动的太阳穴。
他刚放下刀,准备去拿粽叶,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星星姐!哥!看这里~”
如同平地一惊雷。
正端起另一盆水的夏星至被惊得手一抖,漏出来的水花溅湿了围裙。
梁予岸伸向粽叶的手也僵在半空。
两人几乎是同时,循声望向门外。
只见梁晓瑜正举着手机,镜头对准了他们俩。
紧接着就是梁晓瑜心满意足的一个大拇指。
还不等店里的两人做什么反应,她就笑嘻嘻地收起手机,转身敏捷地溜向小馆的后门方向。
后厨里,两人放口袋里的手机,同时都震动了一下。
夏星至掏出手机,一看,是梁晓瑜发在四人群里的照片。
照片拍得甚至带点“狗仔”的刁钻。
两人靠得很近,一米六二的夏星至在一米八八的梁予岸身边显得更加娇小。
奇异的亲密感,在这张照片里蔓延。
梁晓瑜搭配上言简意赅的两字评价:【般配。】
夏星至其实也觉得拍得不错,但她还是偏过头去。
而始作俑者梁晓瑜,已经从后门溜达了回来,一边哼着歌,一边在群里开始刷起铺天盖地的表情包。
梁晓瑜:【磕到了.jpg】
梁晓瑜:【叼玫瑰.jpg】
梁晓瑜:【二位当事人不发表一下获奖感言吗?】
群里另外一位成员苏与潮大概还在上课,暂时没说话。
“梁晓瑜!”
夏星至终于忍不住,带着羞恼喊了一声,却没什么底气。
梁晓瑜笑嘻嘻地凑过来,一把挽住夏星至的胳膊,脑袋亲昵地靠在她肩上。
“哎呀,星星姐你害羞啦,我说的完全是实话嘛,你和我哥站一起就是养眼!”
她完全无视自家哥哥的眼神,趴在夏星至的耳边小声说:“而且我哥刚才耳朵都红了,我都看见了。”
夏星至被她闹得手足无措,只能用手肘轻顶了她一下。
“别闹了,赶紧洗手帮忙。”
“遵命,夏老板~”
梁晓瑜见好就收,蹦跳着去洗手之前,还不忘冲梁予岸挤挤眼。
梁予岸没理她,继续忙着手头的事儿,只是他耳廓比平时更红的颜色,泄露了心绪。
梁晓瑜很快归来,跑到夏星至旁边的矮凳坐下,捞起一盆泡好的赤小豆开始挑拣。
“星星姐,看我的。挑豆子我可是专业选手。”
她动作爽利,坏豆子被迅速剔除。
“厉害!”
夏星至已经沥完米,也跟着来拨弄豆粒。
手指翻飞间,坏豆子就被迅速剔除,两人颇有成就感。
“搞定!”
梁晓瑜把豆盆往旁边一推,拍了拍手,目光在操作台上巡逻,寻找下一个可以施展的空间。
她的视线略过梁予岸面前堆叠的粽叶和泡好的糯米,又落在他那双不停翻动的双手上。
“哇哦,哥,你这手速。”
她惊叹一声,夏星至也顺势看去。
只见粽叶在他手中听话地卷成漏斗,填米、加料、包裹、捆扎,一气呵成。
梁晓瑜看得心痒,忍不住也凑了过去,随手拿起一片粽叶。
她学着哥哥的样子,试图把叶片卷成一个小小的圆锥。
然而,那叶子在她手里,仿佛有自己的想法,卷了又散,散开再卷。
夏星至看着她和粽叶较劲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努力让她感受到莫名的亲近感。
总归有人和她一样,不那么擅长厨艺。
“晓瑜你教教我?”夏星至带着笑意,自然走近些。
梁晓瑜闻言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那个歪歪扭扭的试验品举起来。
“你看,我明明是按他那样卷的...”她指了指哥哥,“他包得那么好,我怎么就捏不成形呢?”
夏星至这下是真的被逗乐了,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梁晓瑜懊恼地拍了下大腿。
“我记得妈妈以前教我的时候,说我手小,要捏着角才行...”
话刚出口,她猛地顿住,瞟向哥哥那儿,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梁予岸忙活着的背影倒是丝毫未动,好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气氛似乎是不太对劲。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夏星至看到了刚才放在台脚的那篮新鲜艾草,犹如救命稻草。
“这个,需要洗吗?”
梁予岸没有抬头,轻点了下头。
夏星至拿起艾草,走到另一个水槽边,开始仔细清洗叶片上的尘土。
水流把艾草的清苦引出来。
梁晓瑜见哥哥似乎也没有要找自己茬的迹象,胆子又长回来了点。
她跑到哥哥身边去,忍不住小声抱怨,带着点撒娇般的委屈。
“哥,你到底有什么诀窍啊?你教教我嘛!”
梁予岸拿起一片新的粽叶,指头惯性拂过叶脉。
他做过无数次这个动作,是准备卷叶前的下意识习惯。
叶脉中段那一道特别明显的凸起,绊住他的手。
和三年前的触感一模一样,这是妈妈教给他的。
三年前一家人度过的最后一个节日,就是端午节。
妈妈那天握着他的手,带着他的食指,也是这样轻触粽叶的叶脉,温柔地笑着。
“小岸,你看,顺着这个‘骨’卷,就不容易散...”
那天的气味是混合着糯米的稻香,艾草的辛香和妈妈身上淡淡的陈皮味。
妈妈叫梁丽珍,是羊城人,尤其喜欢用陈皮做菜,陈皮排骨,陈皮红豆沙,所以他也喜欢。
为了爱情来杭城却又因为车祸失去父亲的这些年,妈妈一定很想家。
离开的时候,是不是也很想家,想自己,想妹妹,想爸爸呢?
梁予岸握住粽叶的手上青筋更凸。
他的目光失去焦距,像是已经涣散到另一个维度里。
梁晓瑜完全没注意到异样。
“你看,米是不是放多了才老是漏出去...”
夏星至刚洗完艾草,转过身恰好看到梁予岸的侧影。
他整个人被一把巨锤狠狠袭中,压碎,碾了又碾。
手中的粽叶掉落在操作台上,粽叶散开,白糯米也洒落一片。
“哥?”
梁晓瑜从未见过哥哥这样,起码在她面前没有。
梁予岸没看任何人 ,径直走向后厨通往后院的小仓库。
“砰”地一声巨响。
门被砸关上了,门外二人被吓得震住了。
比沉寂更无言的空白。
梁晓瑜一把环住身边夏星至的手臂,过于紧张所以攥得过紧,掐得她生疼。
“星星姐...我哥他,他...”
“晓瑜,慢慢说,怎么了?”
在晓瑜泣不成声的低语中,夏星至终于艰难地拼凑完整了这个小馆的前传。
独自支撑的母亲,热气腾腾的早餐摊,相依为命的兄妹,日子清苦却也有盼头。
然后,那张梦想中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几乎是同时,母亲被确诊胃癌晚期的噩耗也砸了下来。
“妈妈后期什么都吃不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梁晓瑜的声音颤抖着,这是夏星至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就算勉强喝点水也会控制不住地干呕,哥他守在床边,就拿着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着......从那以后哥哥就有了洁癖,也不爱说话。”
世事无常四个字说出来只需要几秒钟,轻飘飘的。
可落在梁予岸身上时,就变成了一座沉重的大山。
世事捂住他的口鼻,让他把话语和眼泪都硬生生咽下去,当饭一样,吃进去就好了。
做出放弃天文专业的决定的那个夏夜凌晨,他左手是通知书,右手是病例报告。
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他会咽下眼泪,他会保持干净,他会努力。
就连在捧在妈妈骨灰盒的时候,他也一滴眼泪都没流。
不是不痛,是痛到麻木就会失去流泪的冲动,有晓瑜在,不能死,妈妈不在,也活不下去。
夏星至握着晓瑜的手,徒劳擦掉些她的泪珠,但止不住。
“哥哥和我都爱吃豆沙粽,妈妈最爱在豆沙馅里放陈皮,说能解腻,添点香气...”
原来是他身上那股橘子气味不止是橘子味的消毒喷雾,还有陈皮。
“晓瑜,听姐姐说,你先在这儿休息下,我去看看你哥有事没,等我出来,乖。”
晓瑜胡乱用手背抹了下脸,用力点了点头,她也需要和想念妈妈的心独处一会。
夏星至没有敲门,轻拧开仓库的门把手。
仓库里昏暗,堆叠着米面粮油和各种干货,更显逼仄。
她竖起耳朵去听,鼻息在最右边的角落。
凭着点点光影,她看见梁予岸倚坐在右边的屋角里。
他把额头抵在墙壁上,手臂则像用旧了的抹布一样,了无生气地耷拉着。
“之前我在被曝光,全网骂的那个夜晚,像被扔进密闭的冷库,钥匙还在别人手里,又冷又闷。只想世界毁灭,或者我自己消失算了。”
“我知道我们的体验可能不一样。”
夏星至压下一处哽咽,尽力稳住语气。
“没法比较,但那种被按进水底,踩不到底的感觉,我好像懂一点。”
“晓瑜说,那时候你一个人熬,照顾阿姨到最后,一定耗尽了你所有的力气。”
“那不是失败。”声音不高,但带着绝对的笃定,“真的,那不是失败。”
“......”梁予岸的嘴唇无声翕动。
他用手捂住了脸,悲伤从他的指缝里漏出来,像捂不住阳光一样。
长久以来坚不可摧的岸边,在“那不是失败”五个字的撞击下,终于漏出缝隙。
他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是夏星至知道,捂着脸的人一定在哭。
夏星至看着左手边有一个敞开的旧纸箱,里面散乱着一些干香料。
八角、桂皮,以及几片深褐色的陈皮。
她捏起最完整的那一片,递了过去。
没有任何触碰,但橘香穿过咸涩的泪水,叫醒了他。
“梁予岸...豆沙粽的豆沙,该熬了。这是阿姨的方子,对不对?”
梁予岸的双手放了下来,深褐色的瞳孔湿漉漉的,对上她的视线。
就这么僵持着,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夏星至的手臂都发酸。
梁予岸终于松开拳头,抓住了那片陈皮。
这个夏星至递过来的信物是妈妈最爱的味道,是他想沉下去却再次冒出的岸边。
夏星至站了起来,转身离开,将这片空间彻底让给他,和他掌心承载一切的陈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