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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金苹果树的少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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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太宰治见面的机会,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隔天下午,横滨白兰馆学院的体育馆内,空气里充斥着篮球撞击地面的节奏声与鞋底摩擦的急促声,计时器滴答作响。
场内,正在进行一场由四人为单位的控球小测,合作小组需要依次完成规定数量的拍球,但其中一人中断,计数就得从头开始。
“三、四……”
手掌动作稍稍一滞,篮球第二十三次以诡异的角度脱手,咕噜噜地滚向场外。
江愿狼狈地追上几步,弯腰将球抱在怀里,然后踩着凝滞的空气,小心翼翼地返回原处,装作无事发生。
少女微微喘息着,几缕被薄汗濡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颊侧,脸色因剧烈运动浮上一层绯色,像一枚被蒸汽氤氲的花瓣,泛着动人的光泽。
“你挺厉害啊。”
一道声音闲闲地飘来。
宗原莲司抱臂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地睨着她。
这少年生得温润如玉,一身洁白的运动服更衬得他俊美无俦。只那一眼视线投来,轻若无物,却叫听者如坐针毡,偏又抓不到一丝阴阳怪气的把柄。
作为同组的队员,他甚至在江愿不断丢球的间隙,抽空去买了杯咖啡,就像笃定了这场闹剧会持续很久。
江愿因为频频失误拖累全组,自然不敢还嘴,缩着肩膀,将那份被埋汰的憋闷默默咽下。
不知道是不是她过于敏感,最近一两周开始,宗原莲司句句都是绵里藏针。
他有一副具有欺骗性的、教养极好的皮囊,实际是个傲慢又恶劣的少爷。从前两人有婚约约束,尚且收敛,也只有很偶尔,她会察觉到自己被欺负了。不像现在,那双淬着隐秘恶意的眼变本加厉地紧跟着她,仿佛她做了天大的错事,需要被处处审判。
“晚饭要在这里吃吗?”他问。
“……”
“哦,需要帮你打电话,让司机买回来吗?”
“……”
江愿被数落得面红耳赤。
她的沉默与专注似乎惹恼了他。宗原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她微抿的唇,见她连一个眼神都欠奉,一股细细密密的烦躁涌上心头。
他倏地别开脸,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转而伸手,温柔地拂过夏川清见颊边的碎发,嗓音是截然不同的温存:“累不累?”
“莲司,你能安静一会吗?”
清见沉默地拂开宗原的手,只静静地审视着他那张俊美的脸,仿佛早已洞悉他的所思所想。
宗原游刃有余的神情一滞,心虚地错开视线。
“没关系,江愿,慢慢来就好。”一旁的江藤花音看不下去,小声地安慰着。
就在这时,宗原全身倏然一僵——他毫无防备的颈侧,竟被两根手指轻轻一按。
他悚然地摸向那片肌肤,全身汗毛倒竖。紧接着,环绕在江愿周身隐秘捣乱的、气流形态的异能瞬间溃散。
尚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他身侧悄然掠过。
一只手从后方探出,轻覆在江愿握着篮球的手背上。那只手修长漂亮,但手掌宽大,分明是属于成年男性的。手腕处缠绕着一圈雪白的绷带,轻而易举地就将她的手背完全包裹。
江愿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怔怔地侧过头,视线撞入一道优越的下颌线,再往下是……
她呼吸微滞,满眼都是那段被压在绷带下、近在咫尺的喉结曲线。
太宰治含笑的声音悬在头顶,像隔着一层起雾玻璃,他问:“还差多少个?”
“……二、二十个。”
太宰治点点头,不疾不徐地带着她的手掌,让篮球在两人交叠的手下发出前所未有的、驯顺的声响。
“砰、砰、砰……”
他一边轻松地控着球,一边低下头询问:“如果我帮小姐完成这个,作为交换,小姐一会儿可以跟我去约会吗?”
江愿早就失去了思考能力,意识仿佛浸在糖浆里。她此刻忙得很,全身的感官紧锣密鼓地营业,哪里有空去回复这种明知故问的请求。
是了,指尖相触是最不值一提的,更诱人沦陷的永远是那些克制的、礼貌的部分:比如对方洒在颈侧的呼吸,淡淡的药皂香气,后背与胸腔之间那层薄薄的空气,或是优越骨架笼罩下来的阴影。
——“白人带着他们的神来到了村庄。他们没有打仗,没有怒吼,只是建起了一座教堂。然后,我们开始彼此仇恨。” 钦努阿·阿契贝说,这就是殖民。
教育具有滞后性,江愿此刻感同身受。
她眨着水汽氤氲的眼眸,仰起头偷偷望去。在从天而降的“殖民列强”那低垂的、被长长睫毛半掩的鸢色眼瞳里,看到自己羞赧緋红的模样。
随着最后一声清脆的球响落下,球被稳稳吸附在掌心,整个体育馆仿佛都安静了一瞬。她忍不住想:“怎么能是20个呢?就该是200个或者2000个的。”
宗原莲司的眼神如同淬冰的钉子,死死粘在江愿那张神魂颠倒的脸上,脸色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那么,”太宰治直起身,笑意盈盈地看向江愿,“我可以收取我的报酬了吗?”
“哇喔~”
花音在短暂的震惊后,捂着嘴发出小小的惊叹,朝江愿递出一枚兴致勃勃的眼神。
“太宰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愿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惊喜地问道。
“嗯~我听说,垂耳兔先生这个时候刚好有事会离开一会,我可以来看望落单的爱丽丝小姐。”
江愿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果然,平时如影随形的芥川竟然不在身边。她心中一喜,连忙道:“那你等我一下,我们赶紧在芥川君回来之前走吧!”
“嗯,不着急。” 太宰治轻声说。
江愿迅速看向蠢蠢欲动的花音。好友眼中闪烁着不加掩饰的精光。两人迅速心领神会,手一伸一拉,便默契地聚拢,朝更衣室嬉笑着跑去。
太宰治目送少女轻快跑远的背影,唇边的笑意淡去几分。他转过身,视线掠过宗原莲司阴郁的面色,静静停在清见复杂的神情上。
他先前不知在场边观察了多久,此刻更仿佛在拆解一道繁复的谜题,目光一寸寸地掠过,慢条斯理地确认着什么。看似随意的视线,却让人有无所遁形之感,清见的手指不由得紧张地蜷起。
“哇喔,真是受欢迎呢。”
他轻声感叹,陈述一个有趣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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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愿从更衣室出来时,黄昏已至,金色的光线斜斜地洒进体育馆旁的室外长廊。
太宰治正斜倚着墙,而他身旁,是不知为何还未离开的宗原莲司和夏川清见。
宗原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焦糖色的缎面长裙,立刻就看穿了那点不可告人的少女心思。这条裙子的颜色与质地,都在与太宰治那件砂色风衣,形成某种隐秘的呼应。
“忙出火星子了吧。”
他脸色难看,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哼。
这个在家洗澡就能洗两个小时的女人,不仅在半小时内就焕然一新,还用丝巾绑了个复杂的编发。她总是知道,自己怎样最漂亮。
“……” 来个人把他毒哑。
太宰治扬了扬下巴:“江愿小姐,不为我介绍一下吗?”
“啊……哦。”江愿犹豫了一下,走到太宰治,侧身指向黑发黑眸的清冷少女道,“太宰先生,这位是我的朋友,清见小姐。” 她顿了顿,心虚的视线飘向宗原莲司,飞快地嗫嚅道,“嗯……还有她的男朋友。”
“雾岛江愿!”
宗原莲司大概从未想过她会这样介绍自己,几乎是咬着牙喊出了她的全名,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直白的错愕与震怒。
他们是自襁褓就认识的熟人,这话就活似在家庭聚会上指着亲爹说:“这是我妈早年的前男友。”
“太宰先生我们快走吧!” 江愿吓了一跳,生怕宗原一气之下把她那段订婚又退婚的老底全都兜出来。
她赶紧伸手拉住太宰治的衣袖,一边将他往外拽,一边匆匆对夏川清见告别,“我们明天琴室见,清见!”
“……好,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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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兰馆学院坐落在横滨租界旧址。
这附近有许多明治时期的小洋楼,开满了富有情调的咖啡厅,适合黄昏,适合约会。
店里低低地流淌着爵士乐,江愿手边摊着一本厚厚的、被她翻得起了毛边的短篇小说集。她的嗓音温软又清亮,带着不自知的韵律,不嫌麻烦地将晦涩的法语原文,翻译成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分享给自己的约会对象。
“……主角是一位钟表匠,他能偷走别人未来中最无关紧要的一分钟,用来修补那些彻底停摆的旧怀表,但他每修好一只,自己的心脏就会慢跳一拍。有一天,来了一位奇怪的女客人……”
她指着书页,“还有这个,一个建在云端上的城市,那里的居民说出的话会变成拥有实体和重量的晶石,所以谎言最沉重,没人敢轻易说谎。后来人们发现……”
“太宰先生,这些……你有读过吗?”江愿终于从故事里抬起头,满怀期待地问。
“抱歉啊,小姐,”他轻声说,“我不太读书。”
江愿愣了一下,捧着书的手微微一顿。“你变了很多。”
“嗯?”
“哦……”江愿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连忙解释,“我看过你一年前接受采访的照片,和现在……不太像了。”
太宰治挑了挑眉,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是吗?那你觉得,是以前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如果能一直看到你的话,大概……就能知道了。”
闻言,太宰治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从胸腔里滚过,带着令人心颤的磁性。
“谢谢你,美丽的小姐,”他说,“你从来不吝啬夸奖我,这让我感觉非常受到宠爱。不过,今天太晚了,你需要回家了。”
他站起身去柜台结账,江愿安静地在原位坐了几秒,然后也站起来,追上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
“太宰先生。”
太宰治回过身,视线里却空无一人。
他微怔,垂下眼帘。江愿正蹲在他脚边,为他系上不知何时散开的鞋带。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低垂的、毛茸茸的头顶。浓密的发间有个小小的发旋。
这个形状的旋,好像通常出现在犟种的头上。
他思索着,一时之间忘记了言语。
江愿给他系好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站起身满意地拍了拍手,仰头对他露出一个柔软的笑。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忽然开口:“小姐,你还想和我约会吗?”
江愿毫不犹豫地点头:“嗯,也在这里吗?”
“不,”太宰治摇了摇头,神情意味不明,“我们去更有意思的地方吧。”
他说着,伸手推开了咖啡店的门,侧过身,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等待江愿走出去。
然而,江愿停在原地没有动,雾蒙蒙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疑惑地偏了偏头。
江愿抱着那本厚厚的书,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认真告诉这个无知的青年:“书上面说,差不多第二次见面,就可以牵手了。”
“嗯……是这样啊。”他沉吟着,也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提议的可行性,最后,他轻轻地说,
“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