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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冷酷仙境的少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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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是沉入深海的锚,在失重和无垠的幽暗里缓缓下坠,许久之后,才终于被一线微光牵引着,挣脱海底的淤泥,悠悠上浮。
江愿的睫毛轻颤。
首先苏醒的感官是嗅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是硫磺温泉混杂着雨后草木的湿润气息,清新又带点辛辣。紧接着是听觉,棋子落在棋盘上“嗒”的一声,清脆如玉石相击。最后,才是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纹理细腻的木质天花板。
她缓缓撑起身,丝滑的被褥顺着肩头滑落。指尖触碰到身下柔软的敷布团,那份踏实的触感,让锈蚀的感知后知后觉地归了位。
“你醒了。”
一道清冷的男声从侧旁响起。江愿偏过头,看到宗原莲司正端坐于不远处的矮桌前。他穿着一身素净的深色常服。桌上摆着一局未完的棋局,黑白子密密麻麻,似已在此静坐良久。
“莲司?”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宗原抬起眼,双手各比出两个手指,在空中交叉成一个“井”字。“还能认人,不错。这是几?”
江愿凝视了那个手势片刻,认真地回答:“……五角星?”
“是四,”宗原放下手,面无表情地嘲笑道,“嗯,这下放心了,脑子和以前一样笨。”
江愿心底默默回了句“幼稚”,却没力气和他计较,只问出了心底最迫切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太宰先生呢?”
宗原的指尖在棋盘上轻轻一点,将一颗白子挪入死局。他停顿了很久,才重新拾起一颗棋子,继续与自己对弈,声音听不出情绪:“你睡了整整三天。医生来看过,说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体过度疲劳了而已。也是呢,每天和人通宵到处玩,累倒了也是活该。”
江愿固执地又问了一遍:“太宰先生……不在吗?”
这一次,宗原皱起了眉,终于将视线从棋盘上移开,正色地看着她:“江愿,你到底在干什么?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他只是不好意思拒绝你吗?陪大小姐的游戏也该到头了,人家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顿了顿,语气稍微软化下来,耳尖微红,“你要是还想玩,我可以陪你……”
“他回去了吗?”江愿茫然地喃喃,她的记忆仍然停留在樱岛山顶的夜晚,“他怎么没和我说?他……他和你说过什么吗?”
宗原深吸一口气,似乎被她的执拗弄得有些烦躁:“他这个人奇奇怪怪的,那天问我会在这里待多久,我的异能力是什么。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然后他突然说'这样很好',天知道好个什么鬼,讲话颠三倒四,不说人话……”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将矮桌上的一本书轻轻推到她面前:“哦,他给你留了这个。”
江愿怔怔地伸出手。
指腹触到那本书的边角,感受到旧纸页微妙的粗糙与温度。这是加缪的《异乡人》,封面和书脊都被人翻看得有些发白,书页间隐约露出一枚干枯的黄玫瑰花瓣。
“我大概翻了下,”宗原幸灾乐祸地说,“估计……是要和你分手的意思吧。”
江愿震惊地抬起眼。
她低下头,指尖颤抖地翻开了书页。书里有许多用水笔轻轻勾勒出的句子。
“我发现,不论怎样,人最终都会习惯一切。”
“我感到与世隔绝。”
“太阳太毒辣了,我受不了。”
江愿的指节缓慢地收紧,将书页捏出了浅浅的褶皱。一种巨大而无声的困惑与不安,像浓雾一般从心底浮起,渐渐笼罩了她的眼眸。
她一页一页地看下去,直到在书页深处,发现了一张被压在里面的纸。一张返程横滨的机票行程单,订票日期是6月29日,而那天他们甚至还未离开横滨。
江愿的大脑一片空白,但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种种细节,和太宰治前后的态度反差,此刻争先恐后地浮现出来。
宗原说得没错,这场突如其来又意外顺利的南国之旅,是一场短暂的、冷眼旁观的垂怜,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告别。每一个微笑和纵容,都是倒计时上悄然走过的一格。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一笔一笔,像千斤重的雪,缓慢而沉重地覆上心口,冻结了血液,也压得她喘不过气。
身体先于理智,喉头不受控制地哽咽了一下,滚烫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地憋了回去。江愿忍耐着,慌乱地在枕边摸索着那被关机了一周的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不正常的白色。
手机刚一开机,屏幕便像失控般亮起,无数条消息争先恐后地弹出,提示音此起彼伏,密集到仿佛也在催促她快点从这场幻梦中醒来。手心因为紧张而渗出薄汗,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抑制地轻微发抖。
最终,她找到那置顶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仍然停留在他上次失联,一切仿佛被某只无形的手,冷酷地再次拨回了原点。
心脏被那沉默攒紧,巨大的落差感席卷而来。
江愿按下输入栏,屏幕上跳出键盘。然而,她就这么盯着那些字母看了许久,手指悬在空中,微微颤抖,最终却什么都没有打出来。她的指尖一寸寸滑下屏幕,手机被攥得死紧,骨节发白,掌心颤抖。
“喂,你不会要哭吧……”
宗原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罕见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下一秒,她猛地推开身前的被褥,赤着脚冲出了房间。
“哗啦——”
推开町屋厚重的木门,迎面扑来的是是鹿儿岛最寻常的街道,也是这里是整个国家离横滨最远的地方。
她像一块被灼日迅速融化的冰,在原地无措地徘徊了几步,最终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力竭地蹲在了路边。她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那压抑了许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破碎地溢了出来。
宗原从身后追了出来。他远远地望着那个因剧烈哭泣而颤抖的单薄背影,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江愿的人之一,她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被欺负狠了也只包着泪。所以他从未想过,原来人类之间的情感,竟能共振到如此强烈的地步。江愿委屈又心碎的泪水,像一团被冻在透明琥珀里的火,一点点地蔓延进他的胸腔深处,将他也烧得疼痛无力。
夏川清见刚从便利店买了些饮料回来,便迎上这一幕。她愣在原地,看着宗原失神的侧脸,听到他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她……她怎么会哭成这样?”
记忆深处某个早已尘封的画面,带着血腥与绝望的气息,骤然冲破了脑海的屏障。
一道遥远的哭声和此刻江愿崩溃的啜泣,跨越了时空的界限,重叠在了一起。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震惊,骇然,混杂着一种对宿命悲剧难以遏制的惊惧,像潮水般席卷她的全身。
她想:“原来,江愿的一生,并非总是那么顺风顺水,神明总是收走她最珍贵、最想拥有的事物。”
前世的横滨,夜色下的港口黑手党总部大楼。年轻的尸体横陈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像一朵被狂风暴雨生生折断的花。殷红的血,沿着石缝蜿蜒流淌,与冰冷的雨水混成一条条深色的溪流。爱花的人,将膝骨深深地嵌进粗糙的地面,向着并不存在的神明绝望地祈求、呐喊、声嘶力竭,最终,把自己的灵魂,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殉情的漫长雨夜。
她如此迟钝地,将侦探社自由散漫的青年,与前世记忆里支离破碎的身体,慢慢地重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愿哭声渐渐弱下,宗原犹豫着正要上前。
就在这时,脚下的大地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晃起来!远处的山林发出“轰隆——”的巨响,无数鸟雀惊叫着冲向天空。楼房屋顶的瓦片簌簌落下,街道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与呼喊,混杂着汽车刺耳的鸣笛声和玻璃破碎的声音,所有声音在一瞬间汇成洪流。
“地震!”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
紧接着,急促的警报声在整座城市上空拉响,将所有人的慌乱情绪都推到了极点。
宗原的异能在瞬间张开,空气传来剧烈的颤抖清晰地向他传递着危险信号。
他一把拉过还在震惊中的清见,第一时间冲到江愿身边,伸出手臂将她罩进自己怀里。他周身支着一圈坚韧的空气屏障,隔绝了坠落的瓦片和震耳欲聋的噪音。他一边用手臂安抚着怀中不住颤抖的少女,一边迅速确认着四周的状况。
很快,救援人员和街道的工作人员开始疏散人群。市民被有序地引导着,沿着安全路线撤离到附近一座空旷的球场内。
这场地震毫无预警,惊魂未定的人们聚集在球场中央,纷纷拿出手机联系家人,或焦急地相互安慰。
一直等到黄昏的天色被风吹得低沉,地平线上还残留着余震带来的尘埃和动荡。手机信号时断时续,角落里有人打开了收音机,新闻播报里传来消息:鹿儿岛地区发生强烈地震,所有出港航班、新干线及长途列车已全部停运。
所有人都被困在了这里。进不来,也出不去。
江愿缩在球场的一角,抱着膝盖,沉默地望着逐渐被夜色吞噬的天空。
清见慢慢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单薄的少女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江愿琥珀色的眼里全是迷茫和困惑:“清见,为什么恋爱……这么坎坷呢?”
清见脑海中浮现出她记忆里的模样,心脏发紧,斟酌着暗示:“大概是,遇到的人不对吧。”
瞬间,江愿的眼神彻底黯淡了下去。她低下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是啊……我配不上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 清见立刻解释道,她实在没想到江愿会这样想。
“你看过《罗马假日》吗?”江愿却没有理会她的慌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个故事里,公主拥有了一个短暂的假日,但狂欢过后,最后还是要回到她该在的位置。他们曾经相遇,彼此成全,然后各自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真不知道那个记者,以后想起来公主,日子要怎么过……”
“不对,等等……” 清见听到一半,试图理解这其中的人物关系,表情复杂,“谁是公主?”
“他是公主……”
“他是公主?”
“嗯……”江愿轻轻应了一声,又把脸埋进了膝盖里,只留给旁人一个拒绝交流的背影。
这个答案让清见彻底哑口无言。她望着江愿的侧影,心头泛起一阵恼怒和深切的无力感,忍不住开口吐槽,“江愿,你不要太恋爱脑了。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她真心实意:“你特别好,所有人都会喜欢你……”
话音未落,江愿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赫然显示这是她父亲的来电。
江愿软趴趴的身体瞬间挺得笔直,她脸色煞白地和清见对视一秒。黑发少女轻叹一口气,接过手机,站起身,把烫手山芋递给不远处的宗原。
宗原看了眼来电提示,难以置信地看着清见,犹豫片刻,硬着头皮划开接听键:“伯父,您好,我是宗原莲司。”
电话那头似乎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一道沉稳威严的男声。
“嗯……好,我知道了……我会转告她的。”
挂断电话后,宗原把手机递还给江愿。视线落在她乱蓬蓬的头顶。他本想再顺势调侃一句,话到嘴边,却最终只是无声地笑了笑,那点不易察觉的心软,不自觉地溢了出来。
他借用了她们对话的比喻,声音难得地温和:“公主,你该回去了。伯父让我转告你,地震结束后,请你先去一趟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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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清晨,交通终于恢复。
鹿儿岛机场里人声鼎沸,混杂着灾后余生的疲惫与重归正轨的匆忙。震后秩序恢复的第一天上午,通讯终于畅通无阻。
VIP候机室的电视屏幕上,正滚动播放着一则紧急新闻,横滨突发大规模异能者恐怖袭击。报纸头版上印着事发时的模糊照片,江愿在版面角落,看到了芥川和中岛敦的身影。
电话那头,芥川的咳嗽声比平时重了许多,但语气一如既往的简洁:“太宰先生一切都好。人虎很烦。在下没有受伤。”
“……嗯,”江愿沉默了片刻,“多喝热水。”
“……”芥川很久没听过这么没用的慰问了,但他更关心另一件事,“在下的小号是不是你泄露的?”
江愿利落地挂断电话。
她盯着手机里沉默的聊天框发呆,不敢主动跟太宰治发消息,甚至已经把对方的Line和电话都拉进了黑名单。她有些矛盾地想——这样一来,就算是再巧舌如簧的人想要正式提分手,也是联系不上的。
通往登机口的自动步道,缓缓行至尽头。
前往东京和返回横滨的两趟航班,登机口恰好在一南一北,截然相反的方向。江愿停下脚步,向宗原和清见道别致谢。
宗原沉默地注视着江愿的背影。她汇入人潮,身影越来越远,很快就要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慌与无力感,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就好像此刻他若松手,这只早就断线的风筝,就真的要飘向一个他再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清见看出了他眼底的挣扎,轻声说:“去吧。”
宗原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遥远的背影。
下一秒,清见突然极其坚定地攥住他的手,朝着江愿的方向飞奔而去。她抢在江愿踏入登机口前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想问你,”清见急喘着气,但语速极快,擅自替身旁的人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你还愿不愿意,和他结婚?”
江愿 & 宗原:“诶???”
宗原震惊地看着清见,脸上瞬间血色上涌:“清见,你……”
清见却全然不理会他的插话,径直盯着江愿,语速快得近乎磕绊:“以前的事,你不要生他的气……他就是死要面子,逞着口舌之快,结果反而把自己逼到没法回头的地步。他已经知道错了,保证以后都会听你的,不会再欺负你了。他很有钱,可以给你买很多很多的珠宝,也可以带你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你不要考虑我的感受,你只需要回答,你……还愿意吗?”
她已亲眼见过结局,早已明白命运的重量。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她也不愿意让江愿再与太宰治有所纠缠,一切都应该回到正轨。
“……”宗原欲言又止,眼底翻涌着羞耻,不甘,以及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狼狈。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江愿看过来的瞬间,沉默地转过了身,留给她一个僵硬的背影。
江愿看着眼前这对行为怪异的情侣,哭笑不得,心底的郁结却奇异地被这荒唐的闹剧冲散了些许。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认真地看着同样固执的黑发少女:“清见,我怎么可能不考虑你呢?”
“……”清见的表情僵住了。
“我知道,你总是喜欢看着我,”江愿的声音很轻,却总是带着温柔又通透的力量,“可是,你自己就是很好的人啊。你太关注莲司和我的情绪了。这样说可能有点像说教,但是……清见,你多看看你自己吧。”
她顿了顿,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
“以前,我祝福过你们。但这一次,我想单独祝福你一个人。”
“清见,我们开学见呀。”
清见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她上前一步,用力地抱住了江愿。登机口人流涌动,嘈杂的广播声遥远而喧嚣,但世界却仿佛在这一刻,只剩下她们二人之间静默的呼吸与心跳。
“好啦,你真爱撒娇。”江愿感觉到肩头的湿意,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挣脱开她的手,拍了拍她的背。
然后,她不再停留,朝着两人挥了挥手,转身快步走进了登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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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东京羽田机场。
江愿刚走出到达大厅,就看见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长须老人静静等候。正是雾岛家在东京宅邸的管家,山本先生。
黑色宾利静默无声地驶出机场,穿行在东京冰冷繁华的钢铁丛林间,最终停在涩谷松涛区那座被高墙围起的宏伟宅邸前。江愿上一次踏进这里,还是三年前。
山本恭敬地将江愿迎入客厅,奉上一杯热茶便不再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小姐,明天上午十点,请您前去拜访五条家的家主。”
江愿捧着茶盏,手指微顿:“……哪个五条家?”
“还能有哪一个呢?”山本低头答道,“自然是御三家的那位。”
话音未落,客厅的座机骤然响起。山本接起听筒,片刻后,将电话递至江愿手边。
“是老爷的电话。”
江愿深吸一口气,接过来。
“念念。”
“爸爸,我错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原本酝酿好的训诫还没出口,就被她这句干脆的认错堵了回去。雾岛先生的声音明显软下来,叹了口气:“你在横滨折腾的事,我暂且不提。”
“念念,爸爸知道你对能力者感兴趣,还喜欢长得顺眼的异性,这是人之常情,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至少要找家世清白的对象。”
江愿低头不语,手指缓缓转着茶杯。
许久,她幽幽开口:“我没有自保的能力,对方的仇家想要弄死我,跟弄死一只蚂蚁一样。”
雾岛先生自然知道她意有所指,只淡淡道:“如果真和五条家那样的人在一起,你倒不用担心,能威胁到你安全的人大概也不会太多。”
江愿安静地翻了个白眼。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电话线,思绪被某些遥远的记忆轻轻拉走。终于,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明白了,爸爸。我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