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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偷贡品的小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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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年孤寂是什么滋味?
玄诺翻了个身,身下坚硬冰冷的寒玉床硌得他尾巴骨发酸。
巨大的九尾在身后无意识地扫了扫,带起细微的雪尘,在洞府穹顶透下的稀薄天光里飞舞。
他眼皮都懒得掀开,任由那点微光在视野里晕开一片模糊的白。
冷,是唯一的触感,渗进骨头缝里,比这雪山顶终年不化的坚冰还要顽固。
洞府外,是亘古不变的罡风呼啸,卷着雪沫子,永无止境地拍打着隔绝外界的无形屏障。
那是天道给他划下的牢笼。
身为这一方小世界的镇守者,拥有着仙级的实力,却被死死摁在这方寸之地。不能踏出雪山一步,不能干预山下生灵的兴衰生灭,不能……与人相交。
万载岁月,不过是一场漫长到令人麻木的囚禁。
他蜷了蜷身体,九条蓬松的尾巴本能地收拢,将自己裹得更紧些,像一只巨大的、沉睡的茧。
那尾巴尖上的一撮红毛,如同凝固的血滴,在满目的素白里,是唯一的艳色,却也透着一股被遗忘的孤绝。
不知睡了多久,或许又是百年?
意识从混沌的深海缓慢上浮。
玄诺终于掀开沉重的眼皮,狭长上挑的狐眼,瞳孔是纯粹的红,映着洞府里的冷光,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沉沉的倦怠。
他支起上半身,白发如瀑般滑落肩头,赤足无声地踏上地面,走到洞口无形的屏障前。
风雪依旧。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下方。
嗯?
玄诺的视线停顿了一瞬。
山脚下那片曾经荒芜、只有狂风卷着雪粒打旋的谷地,变了模样。
积雪被艰难地铲开,露出深褐色的冻土。
一排排低矮的、用粗粝石块和厚重原木垒砌的房屋,歪歪扭扭地簇拥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的镇落。
灰色的炊烟从几处烟囱里冒出来,被凛冽的山风撕扯得细长,摇摇晃晃地升向铅灰色的天空。
像雪白宣纸上,不小心滴落的一点墨渍。
玄诺淡漠地看着,心头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旋即又归于沉寂。
蝼蚁的挣扎罢了。
风雪,严寒,或者山下那些蠢蠢欲动的低阶妖族,都与他无关。
他只需要继续沉睡,等待下一个万年。
日子照旧是凝固的冰雪。
直到某一日,一股浓重的、带着血腥和贪婪的妖气,如同污浊的墨汁,骤然泼洒在山脚下的镇子上空,粗暴地撕裂了风雪声。凄厉的哭喊和惊恐的尖叫隐隐传来。
玄诺正懒散地倚在洞口,指尖缠绕着一缕自己的白发,百无聊赖地打着圈。那骚乱传上来,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太弱了。弱到他连一丝出手的兴趣都欠奉。
然而,那妖气的主人似乎格外不知死活,竟敢驱使着一股试探性的妖风,裹挟着腥臭的雪花,朝着他这雪山之巅的洞府呼啸卷来。那风里,带着对强大生灵领域的无知挑衅。
玄诺终于微微偏过头。
他什么也没做。
只是那双赤色的瞳仁,随意地朝着山下妖气最浓烈处,淡淡地瞥了一眼。
视线所及之处,仿佛有无形的法则被瞬间引动。
轰!
山脚下肆虐的妖风骤然凝固,随即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崩裂声,如同被万钧巨锤砸碎的琉璃。
那嚣张跋扈的妖气核心处,爆发出一声混合着极致恐惧和痛苦的惨嚎,戛然而止。浓重的妖气如同烈阳下的薄雪,瞬间消融溃散,再无一丝痕迹。
整个镇子,死寂一片。只有风雪依旧呜咽。
片刻之后,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敬畏的呼喊才从山下爆发出来,如同汹涌的潮水。
“神狐!是雪山神狐显灵了!”
“仙人!仙人保佑啊!”
玄诺收回目光,指尖依旧缠绕着那缕白发。
蝼蚁的喧嚣,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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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镇子里的喧嚣,玄诺听不见,也懒得去听。
他依旧在寒玉床上沉睡,或者对着万年不变的雪景发呆。
只是,他洞府外那片小小的平台,渐渐变得不同了。
起初是几枚冻得硬邦邦的、有些蔫巴的野果,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平台边缘的积雪上。
接着,是几块粗糙的、裹着冰碴子的麦饼。
再后来,竟有了烤得焦香、还带着微弱余温的红薯,用干净的叶子仔细包着,放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
甚至,不知哪户人家,还供奉了一小坛浑浊的米酒。
玄诺看着这些凡俗的贡品,赤红的眸子里依旧没什么波澜。
他不需要这些。那些粗糙的食物,于他仙体而言,与尘土无异。
然而,某一夜,风雪似乎小了些。
一个极其细微、带着某种犹豫和胆怯的窸窣声,在洞府屏障外响起。
玄诺的耳朵,那对雪白尖端点染着红痕的狐耳,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依旧闭着眼,但神识早已如水银泻地般铺开。
一个瘦小的影子,在平台边缘的阴影里缩着,冻得瑟瑟发抖。
破旧的单衣根本抵挡不住山巅的酷寒,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青紫。
那是个孩子,头发乱糟糟地粘在额头上,脸上沾着灰,唯独一双眼睛,在黯淡的雪光映照下,亮得惊人,写满了饥饿和一种孤注一掷的野性。
孩子的目光,死死地黏在石头上那个用叶子包着的、散发着微弱甜香的烤红薯上。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吞咽口水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清晰可闻。
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除了风雪再无其他动静后,才猛地向前一扑!小小的、冻得通红的手,闪电般抓向那个红薯!
就在指尖即将碰到叶子的瞬间——
玄诺身后,一条毛茸茸的、蓬松柔软的雪白大尾巴,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极其慵懒又极其精准地轻轻一拂。
啪嗒。
尾巴尖掠过红薯旁边的积雪,一卷,一推。
旁边一块更大、更厚实、同样用叶子包着的麦饼,被精准地推到了那双冻僵的小手前方,堪堪挡住了他抓向红薯的路线。
孩子猛地僵住,像是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他惊恐地瞪大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本能地就想缩回手逃跑。
预料中的呵斥或者惩罚并没有降临。只有风声,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和死寂中仿佛凝固了。
孩子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前扑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突兀出现的麦饼,又惊疑不定地看向洞府深处那片更深的黑暗,仿佛那里潜伏着择人而噬的巨兽。
过了许久,久到风雪几乎要将那小小的身影彻底掩埋,那极致的恐惧才被另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本能压过——饥饿,足以烧穿理智的饥饿。
孩子猛地低下头,一把抓起那块冰冷的麦饼,紧紧抱在怀里,像护住唯一的珍宝。
他甚至来不及剥开叶子,就用尽全身力气,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冲下平台,小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陡峭山道的阴影和风雪中。
玄诺缓缓睁开眼,赤红的眸子望向洞府外那片空茫的雪夜,孩子消失的方向。
他翻了个身,重新合上眼,将冰冷的寒玉床抱得更紧了些。
自那夜之后,玄诺的洞府平台,就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粮仓”。
风雪依旧呼啸,但那个小小的身影,成了雪白画卷上唯一移动的点。
他来得越来越规律,总是在深夜,风雪最大的时候,像是借着风雪的掩护。
他依旧瘦弱,但动作却渐渐少了些最初的惊惶失措,多了一丝熟门熟路的谨慎和一种奇特的、沉默的默契。
玄诺大多数时候都在沉睡,或者假寐。
只有在那细微的、带着寒气的脚步声靠近平台边缘时,他那条蓬松的尾巴才会懒洋洋地动一下。
有时,尾巴会拂过装着烤红薯的叶子包,将它往平台边缘推得更近些,方便那只冻得通红的小手够到。
有时,尾巴尖会精准地点在几枚晒干的果脯上,示意这个更耐放。
更多的时候,尾巴只是随意地搭在冰冷的石头上,那撮红毛在雪光里微微晃动,像一盏无声的、安全的信号灯。
孩子从不说话。
拿到食物,总是飞快地塞进怀里,然后对着洞府深处那片黑暗,深深地、飞快地鞠一个躬,瘦小的脊背弯成一道紧绷的弧线,随即转身就跑,消失在风雪里。
玄诺也从不现身。他像一个沉默的、无形的守护者,隔着那道无形的屏障,用一条尾巴维系着这脆弱又奇特的联系。
他看着那孩子每一次的鞠躬,看着他身上那件破旧单衣渐渐被稍微厚实些的棉袄取代,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有时会被梳理得整齐一点。
岁月在无声的投喂中悄然滑过。
直到又一个雪夜。
玄诺依旧蜷在寒玉床上,神识却习惯性地笼罩着平台。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比以往更轻,带着少年人抽条长个后特有的那种小心翼翼的轻盈。
玄诺的尾巴动了动,习惯性地想去卷那个最大的烤红薯。
然而,这一次,尾巴却停在半空。
一个清瘦的身影,静静地立在平台边缘的风雪中。不再是那个瘦骨嶙峋、惊恐失措的小孩。
他长高了许多,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布袍,身形单薄却挺拔,像一株在风雪里艰难站定的小松。
脸上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和污垢,显露出清秀的轮廓,只是依旧没什么血色,嘴唇抿得很紧。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鼻梁上架着的东西。两片打磨得不算十分圆润的透明琉璃片,用细细的铜丝弯成架子,固定在眼前。
琉璃片后的那双眼睛,依旧很亮,却不再是纯粹的、野性的求生光芒,而是沉淀下一种近乎木讷的沉静,像是蒙着一层终年不散的薄雾,隔绝了外界的探询。
风雪吹拂着他额前细碎的头发,有几缕黏在冰冷的琉璃镜片上。
少年——茗谪,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拿贡品。
他沉默地站着,目光穿透风雪和那层无形的屏障,似乎想要努力看清洞府深处。他站了很久,久到肩头落了一层薄雪,像一个小小的雪人。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郑重地,对着洞府的方向,屈膝,跪了下去。额头深深地触碰到冰冷的、覆盖着薄雪的岩石。
一个无声的、庄重的叩首。
玄诺蜷在寒玉床上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缠绕着白发的手指,停在了发梢。
少年起身,不再看那些贡品一眼。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深沉的洞口,仿佛要将什么刻在心里,然后转身,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山去。
风雪很快吞噬了他清瘦的背影,这一次,没有仓惶,只有一种沉静的决绝。
玄诺缓缓坐起身。
洞府里,只剩下寒玉床的冰冷和他自己悠长的呼吸。
平台上的贡品静静躺在风雪里,散发着无人问津的微弱余温。
他赤着脚,走到洞口。
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吹动他雪白的长发和衣袂。
赤红的眸子望向山下那片灯火零星的小镇,又望向少年消失的、通向更广阔天地的山道方向。
那奇特的、维系了不知多少年的无声“默契”,断了。
一种比寒玉床更冷、比万年风雪更空旷的东西,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重新填满了这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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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重新如潮水般涌回,带着一种被遗忘许久的、更为尖锐的寒意。
玄诺在寒玉床上翻了个身,九条尾巴烦躁地扫过冰冷的石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山下那点微弱的烟火气,仿佛也随着那少年的离去而彻底断绝。他又成了雪山之巅唯一的活物。
然而,这份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浓重的铅云,给冰冷的雪峰镀上一层短暂而虚幻的金边。
玄诺正倚在洞口,指尖凝着一小团跳跃的、毫无温度的狐火,百无聊赖地看着它在风雪中明灭。
山下小镇的方向,隐隐传来一种奇特的、带着穿透力的喧嚣。
不是惊恐,不是祭祀时的敬畏呼喊,而是一种……混杂着希冀、狂热和送别意味的嘈杂。
玄诺赤红的眸子微微眯起,神识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向下蔓延。
小镇简陋的中心空地上,挤满了人。
男女老少,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他们簇拥着一个清瘦的身影——茗谪。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布袍,身形在众人衬托下显得格外单薄,却站得笔直,像一杆绷紧的标枪。
鼻梁上那副简陋的琉璃镜片,在夕阳黯淡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他背上,是一个小小的、同样破旧的包袱。
“……仙师说了,谪小子是有灵根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激动地拍着茗谪的肩膀,声音洪亮,压过了人群的嘈杂,
“此去仙山,定能求得长生大道!光耀我们落雪镇!”
“是啊是啊!神狐保佑!仙人保佑!”人群纷纷附和,眼神热切。
“谪小子,到了仙门,好好学!给咱落雪镇争口气!”
“听说仙门里吃的都是仙果灵米,再也不用挨饿了!”
七嘴八舌的叮嘱和艳羡包围着他。茗谪只是微微低着头,隔着那层冰冷的琉璃镜片,目光似乎落在脚下被踩得泥泞的雪地上。
嘴唇依旧抿得很紧,对周遭汹涌的热情和期许,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沉默。他偶尔会轻轻点一下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
玄诺的神识扫过少年低垂的侧脸,掠过那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最后落在他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深处。
那里面没有狂热,没有对所谓“仙果灵米”的向往,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静。
沉静之下,是如同深潭般化不开的执拗,以及对“凡人寿命有限”这个冰冷现实的、孤注一掷的反抗。
他要去修仙,不为长生久视,不为光宗耀祖,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活得更久一点。
玄诺指尖跳跃的狐火无声地熄灭了。
没有天赋。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判词,清晰地浮现在玄诺的神识感知里。
这孩子的根骨,就像这雪山贫瘠的冻土,灵气稀薄得可怜,经脉更是淤塞狭窄。
修仙?逆天改命?
天道法则之下,他踏上那条路,结局早已注定——要么在引气入体的门槛前耗尽寿元枯坐而死,要么在第一次微不足道的灵气冲击下,便经脉寸断,爆体而亡。
一股极其细微的烦躁,如同冰层下暗涌的潜流,在玄诺心头悄然滋生。
他收回神识,不再看山下那场喧嚣的送别。
赤红的眸子望向冥界的方向,那片终年笼罩着死寂与轮回法则的幽暗之地。
不能干预小世界的运转?不能更改凡人的命数?
玄诺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九尾天狐骨子里的那份近乎狂妄的恣意。
他身影一晃,如同融入风雪的一缕白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冰冷的洞口。
冥界的风,带着一股沉滞的、万物腐朽的气息,吹不动玄诺雪白的衣袂。
脚下是灰黑色的、仿佛浸透了绝望的忘川河水,无声流淌。
河岸边,大片大片妖异艳红的彼岸花,在永恒的幽暗中燃烧,是这死寂国度唯一的亮色,却更添诡异。
玄诺赤足踏在冰冷的冥土上,白发在幽暗中流动着微弱的银光,尖耳和尾尖的那点红,如同两点凝固的星火。
他无视那些在忘川中沉浮哀嚎的怨魂,也无视远处鬼差投来的惊疑目光,径直走向河边那座孤零零的石亭。
亭中,一个穿着玄色长袍的身影正背对着他,枯瘦的手执着长长的钓竿,垂入那死水般的忘川。
钓竿丝线尽头,并无鱼钩,只有一点幽绿的磷火,在水中明明灭灭。
“玄诺?”那身影没有回头,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稀客。你这尊镇守一方天地的雪山神祇,怎么有闲心,跑到我这亡魂归处来吹阴风?”
玄诺走到石亭边缘,随意地斜倚在冰冷的石柱上,一条尾巴慵懒地垂在身后,尾尖在彼岸花的光晕里微微晃动。
“冥君,”他开口,声音带着雪山特有的清冽,却没什么情绪,“借点东西。”
冥君终于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极其平凡的脸,毫无特色,丢进人堆里转眼就忘,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容纳了万千轮回的漩涡,倒映着忘川的幽绿磷光和彼岸花的血红。
他放下钓竿,枯瘦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叩了叩。
“我这里,只有亡魂、怨气、和轮回的法则。你要借哪样?”他的目光落在玄诺赤红的眸子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而且,我记得天道规矩,镇守者,不得干预下界生灵命数。玄诺,你逾矩了。”
玄诺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缠绕着自己的一缕白发,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溯洄草’。”
冥君叩击石桌的手指顿住了。石亭内的空气瞬间凝滞,连忘川河水的呜咽都仿佛低了下去。
他深深地看着玄诺,那双容纳轮回的眸子里,第一次翻涌起清晰的波澜。
“溯洄草?”冥君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
“逆转一丝命轮,强开一线仙途……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是强行撬动生死簿,是在天道的眼皮底下偷天换日!反噬之力,足以让你这万载修为化为劫灰!更会彻底搅乱那孩子本已注定的轮回轨迹,后患无穷!”
他站起身,玄色袍袖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无形的威压,试图让眼前这位老友清醒:
“为一个凡人?一个注定与你仙凡永隔、朝生暮死的蝼蚁?值得吗,玄诺?你镇守一方,万载不易,何必自毁道基,触犯天条?”
玄诺终于抬眼,赤红的瞳孔迎上冥君那洞穿轮回的目光。
那里面没有动摇,没有辩解,只有一片平静的、近乎漠然的决绝。
他缠绕白发的手指松开,指尖轻轻拂过石桌上冰冷坚硬的纹路。
“给,还是不给?”他问,声音依旧清冽,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压迫。
没有解释,没有承诺。只有这五个字,沉甸甸地砸在死寂的石亭里。
冥君死死盯着他,枯瘦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
他太了解玄诺了,那看似慵懒随性的外表下,是九尾天狐一旦认定便九死无悔的执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忘川河水在亭外呜咽。
许久,冥君重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坐回冰冷的石凳上。他枯槁的手伸进玄色袍袖的深处,再拿出时,掌心躺着一株奇异的草。
那草通体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仿佛被强行凝固的幽蓝色,只有三片细长的叶子。
叶子表面没有脉络,反而流动着细碎的光点,如同被碾碎的星辰残骸,又像是无数微小的、挣扎扭曲的灵魂碎片在闪烁。
草茎纤细得近乎透明,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弥漫开来,非生非死,带着强行逆转时间的悖逆感,让周围的幽暗都微微扭曲。
“拿去吧。”冥君的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无奈,他将那株幽蓝的溯洄草推向玄诺,“孽缘……孽债啊!”
玄诺没有言语,修长的手指伸出,极其小心地拈起那株脆弱又危险的草。
指尖触碰到草茎的刹那,一股阴寒刺骨、带着强烈排斥和诅咒意味的力量猛地沿着他的经络窜入。
手腕上的皮肤瞬间爬上一层细微的冰霜,又迅速被自身强大的仙力化去。
他面色不变,仿佛只是拈起一片普通的雪花。溯洄草在他指尖安静下来,幽蓝的光芒微微内敛。
“谢了。”玄诺淡淡吐出两个字,身影一晃,如同来时一般,化作一缕白烟,融入冥界永恒的幽暗,消失不见。
只留下石亭中,冥君对着空无一人的忘川,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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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顶的寒风依旧刺骨,却吹不散玄诺身上沾染的那一丝冥界阴寒。
他回到洞府,指尖那株幽蓝的“溯洄草”光芒流转,带着不祥的美丽。
玄诺走到洞府深处,那里有一方小小的寒潭,潭水清澈见底,却散发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极寒。
潭边,几块平整的石头围着一小堆早已冰冷的灰烬——那是山下镇民供奉香火的地方。
他赤足踩在冰冷的岩石上,蹲下身。
袍袖拂过,灰烬中露出几块尚未来得及完全烧化的焦黑木炭,还残留着微弱的热意。
玄诺看也没看那些灰烬,目光落在旁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那里,静静躺着一个用干净阔叶仔细包裹的烤红薯。
是今晚的新贡品,还带着山下炉灶的余温,散发出朴素却诱人的甜香。红薯烤得极好,表皮焦脆微裂,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瓤,热气氤氲,在冰冷的洞府里格外鲜明。
玄诺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株幽蓝的溯洄草。
草叶上的星辰碎光接触到凡物温暖的生气,骤然变得有些狂躁,丝丝缕缕的幽蓝光雾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带着阴冷扭曲的气息。
他赤红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指尖仙力微吐,如同最精密的刻刀。
那逸散的幽蓝光雾被强行约束、压缩,凝聚成一颗比米粒还要细小、光芒却更加凝练刺目的幽蓝结晶。结晶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漩涡在疯狂旋转,发出无声的尖啸。
玄诺屈指一弹。
咻!
那颗凝聚了逆命之力的幽蓝结晶,如同微小的流星,精准无比地没入烤红薯金黄软糯的瓤心深处,瞬间消失无踪。
红薯完好如初,连一丝灼烧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只有那诱人的甜香依旧。
他放下红薯,指尖残留着强行压缩逆命之力带来的细微刺痛和冰冷,手腕处的皮肤下,一道极淡的幽蓝痕迹一闪而逝,随即隐没。
他站起身,雪白的长发垂落肩头,赤红的眸子望向洞府外沉沉的黑夜,望向山下那条即将启程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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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未明,风雪似乎小了些。落雪镇通往山外的唯一小路上,积雪深深。
茗谪背着那个小小的旧包袱,一步一步,踩在没过脚踝的深雪里,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布袍,鼻梁上的琉璃镜片蒙着一层薄薄的寒气。身后,小镇的影子在灰白的晨光里越来越模糊。
就在他即将踏上山路第一个陡坡时,脚步微微一顿。
前方不远处,一块被风雪磨平棱角的黑色岩石旁,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干净阔叶仔细包裹的烤红薯。放在这里,显然是被人刻意留下的。红薯似乎刚放不久,叶片上几乎没有落雪,甚至还隐隐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茗谪停在原地,隔着冰冷的琉璃镜片,看着那个熟悉无比的叶子包。
风雪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拂着那简陋的包裹。
他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镜片后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层惯常的木讷沉静被狠狠撕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翻涌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扫向四周。陡峭的山壁覆盖着厚厚的雪壳,嶙峋的怪石在晨光熹微中投下浓重的阴影,除了风雪呼啸,再无其他声息。
那个沉默的存在,没有出现。就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只有尾巴推动食物的细微声响。
茗谪在原地站了很久。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镜片上,带来刺骨的冰凉。最终,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捡起了那个叶子包。
入手温热。
隔着叶片,能感受到里面红薯依旧柔软的质地和残留的暖意。这暖意,与这冰天雪地格格不入,烫得他指尖微微蜷缩。
他没有立刻吃,只是将那包着红薯的叶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昨夜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他再次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风雪中那座沉默的雪山之巅,那个被云雾和屏障遮掩的洞口方向。
然后,他转过身,将叶子包小心地塞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他不再犹豫,迈开脚步,踏着深雪,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向着山外、向着那虚无缥缈的仙缘走去。清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茫茫雪径的尽头。
玄诺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更高处一块被冰雪覆盖的巨岩之巅。
白衣白发几乎与雪景融为一体,只有尾尖那点红毛,在灰白的晨光里格外醒目。
他赤红的眸子追随着山下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直到那身影彻底隐没在风雪和山峦的褶皱里。
风雪卷起他宽大的袖袍,猎猎作响。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雪般的淡漠。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昨夜压缩那逆命结晶时,一丝细微的、尚未散尽的阴寒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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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云宗,一个在修仙界中不上不下的小门派,坐落在一片灵气尚可的山谷里。
云雾缭绕,殿宇古朴,往来弟子皆着青灰道袍,神色间带着几分初窥大道的矜持与忙碌。
茗谪站在一群新入门的弟子中,显得格格不入。
洗得发白的布袍在一众崭新的道袍里异常扎眼,鼻梁上那副简陋的琉璃镜片更是引来不少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他微微低着头,沉默地听着管事师兄冗长的训诫,对周遭的窃窃私语恍若未闻,镜片后的眼神沉静依旧,只是那层木讷之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引气入体,是仙途第一步。
传功长老的讲解玄之又玄,什么“气感”、“灵台”、“周天搬运”……茗谪听得极其认真,每一个字都用力刻进脑子里。
然而,当他盘坐在分配的简陋石室里,依照法诀,努力放空心神,试图去感应那传说中的天地灵气时,却只感受到一片冰冷的死寂。
石室阴冷,空气里只有尘埃的味道。他枯坐着,从清晨到日暮,双腿麻木,心神耗尽,丹田气海空空如也,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没有一丝灵气流淌的迹象。
眼神从最初的专注,渐渐蒙上了一层焦躁的阴翳。
“啧,那个戴琉璃片的,叫茗谪是吧?坐了一天了,跟块石头似的,半点动静都没有。”
“听说根骨差得很,长老都摇头了。这种资质,也敢来求仙?”
“白费功夫罢了。熬不过引气入体这关,过不了几个月就得被打发下山去种灵田……”
石室外,路过的弟子毫不避讳的议论声,清晰地钻进耳朵。
茗谪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道袍粗糙的下摆,指节用力到发白。
目光死死盯着面前冰冷的石壁,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一种熟悉的、冰冷的绝望感,混杂着山脚下风雪夜的饥饿,丝丝缕缕地从心底渗出,试图将他冻结。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石室门口。
议论声戛然而止。
“师……师兄!”外面弟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敬畏和慌乱。
茗谪下意识地抬起头。
石室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
那人穿着一身落云宗内门弟子标志性的月白云纹道袍,身量极高,宽肩窄腰,衣料质地明显比外门弟子的青灰袍子好上太多。
如瀑的银发并未完全束起,几缕随意地垂落在肩头,发丝间,一双毛茸茸的、雪白尖端点染着红痕的狐耳,慵懒地动了动,丝毫不加掩饰。
他斜倚着门框,姿态闲适得仿佛在自家庭院赏花,而非站在一间外门弟子简陋的石室前。
夕阳的余晖恰好从侧面打在他脸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侧颜轮廓,鼻梁高挺,薄唇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的笑意。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狭长上挑,瞳孔是纯粹的、如同最上等鸽血宝石般的赤红,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种……极其张扬的兴味,穿透石室昏暗的光线,直直地落在茗谪身上。
这目光太过直接,太过具有侵略性,像带着温度的探针。
茗谪只觉得呼吸一窒,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几乎是立刻移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攥紧道袍的手指,脊背挺得更加僵硬,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热意。
“新来的?”门口那位“师兄”开口了,声音如同雪山融化的清泉,带着一丝天然的凉意,却又因那微微上扬的尾调,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撩拨。
没人敢接话。外面那几个弟子早已噤若寒蝉。
玄诺的目光在茗谪那副简陋的琉璃镜片和紧绷的侧脸上逡巡了一圈,赤红的眸子里笑意更深,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直起身,月白的袍袖拂过粗糙的门框,迈步走了进来。
石室本就狭小,他高大的身影一进来,顿时显得更加逼仄。一股清冽的、仿佛混合了冰雪与松针气息的冷香,瞬间驱散了石室里的阴冷和尘埃味,强势地占据了茗谪的感官。
玄诺走到茗谪面前,微微倾身。银发有几缕滑落下来,几乎要触到茗谪低垂的头顶。那股冷香更清晰了。
“引气入体?”他随意地问道,目光却越过茗谪的肩膀,落在他身后冰冷坚硬的石壁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花纹,
“急什么。”
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随意,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茗谪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他不敢看,不敢动,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只觉得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和那萦绕不去的冷冽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玄诺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清越,却像羽毛搔刮在人心尖上。他不再说话,也没再做别的动作,就那样懒洋洋地斜倚在茗谪对面的石壁上,一条腿随意地曲起,手臂搭在膝盖上,指尖缠绕着自己一缕银白的发尾。
赤红的眸子半眯着,视线却依旧落在茗谪身上,如同慵懒的猛兽在打量落入掌中的猎物。
石室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夕阳的光线一点点偏移,将玄诺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石地上。
那份无声的、充满压迫感的“陪伴”,让每一息都变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晚课集合的钟声。
玄诺这才慢悠悠地直起身,仿佛只是消磨了一段无聊的时光。
他最后瞥了一眼依旧僵硬如石像的茗谪,赤红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
“走了。”他随意地丢下两个字,月白的身影一晃,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门口。
那股清冽的冷香也随之散去。
石室里骤然空旷下来。茗谪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几乎脱力。他大口喘着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贴在冰冷的石壁上,激起一阵寒颤。
他缓缓抬起头,琉璃镜片后的眼神惊魂未定,茫然地望向门口那空荡荡的昏暗。
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伤痕,渗出细微的血丝,带来清晰的刺痛。方才那短暂的对峙,竟比枯坐一整天感应不到灵气,更让他心神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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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诺的“拜访”,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立刻平息。
茗谪依旧每日枯坐石室,试图引动那虚无缥缈的灵气。
然而,情况并未好转。那晚之后,那位身份神秘、气势迫人的“师兄”并未再现身,仿佛那只是一个心血来潮的插曲。但关于他的议论,却在底层弟子中悄然流传。
“听说了吗?那位银发赤瞳、有狐耳的师兄,是内门隐世长老的亲传!辈分高得很!”
“嘘!小声点!据说脾气……嗯,不太好琢磨。那天怎么跑外门石室去了?”
“谁知道呢……不过那个叫茗谪的,也是倒霉,被那位盯上……”
这些议论如同细小的蚊蚋,时不时钻进茗谪耳中。
他沉默地听着,眼神越发沉静木然,只是打坐时,身体偶尔会不自觉地绷紧,仿佛在警惕着什么。
几天后,一个暮春的午后。
茗谪并未在石室打坐,而是独自一人来到后山一处僻静的缓坡。
这里草木葱茏,几株野生的桃树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被暖风一吹,簌簌如雨。
他寻了块干净的青石坐下,从怀中掏出一本纸页泛黄的《引气初解》,就着温暖的阳光和飞舞的桃花,试图再次理解那些晦涩的文字。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连日来积压的疲惫和挫败感,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稍稍缓解。
茗谪看得入神,紧绷的神经也难得放松了些许。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倦意悄然袭来,手中的书卷不知不觉滑落膝上,头一点一点地,竟靠着身后粗粝的树干,在桃花纷飞中浅浅地睡了过去。
琉璃镜片滑落到鼻尖,露出底下紧闭的双眼和浓密的睫毛。
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在他清瘦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片粉白的花瓣,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衣襟和散开的墨发上。
一片静谧。
直到一个身影,如同融入春光的幻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玄诺依旧是那身月白的云纹道袍,银发流泻。
他没有看沉睡的少年,目光落在旁边一株开得尤其繁盛的桃树上。
他姿态慵懒地斜倚着虬结的树干,一条长腿随意地屈起,另一条腿放松地伸展着。
九条蓬松的、雪白的大尾巴在他身后舒展开来,如同巨大的、柔软的云朵,自然地铺陈在落满花瓣的青草地上,尾尖那点红毛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他微微仰着头,赤红的眸子半眯着,似乎在享受这午后暖阳和拂面而来的、带着桃花清香的微风。
几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他银白的发间、肩头,甚至一条微微晃动的尾巴尖上。他像一只真正在春日里小憩的灵狐,浑身散发着一种餍足的、毫无防备的慵懒。
只有那偶尔轻轻晃动一下的尾巴尖,暴露了他并非全然沉睡。
一片花瓣悠悠飘落,正巧要落在茗谪微张的唇上。
就在花瓣即将触碰到唇瓣的瞬间——
一条离茗谪最近的、毛茸茸的雪白大尾巴,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无意识地在草地上拂动了一下。
柔软的尾尖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极其精准地扫过茗谪的下颌。
那片花瓣被轻轻拂开,打着旋儿,落在了旁边的青石上。
而沉睡中的茗谪,只是无意识地动了动被尾巴尖扫过的下巴,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仿佛蹭到了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反而睡得更沉了些。
琉璃镜片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阳光落在他毫无防备的睡颜上,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玄诺依旧维持着斜倚花树的姿态,赤红的眸子甚至没有睁开。
只有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如同水面漾开的一圈涟漪,转瞬即逝。阳光透过桃花枝叶的缝隙,在他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微风轻拂,落英缤纷。
一人沉睡,一狐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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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溪流,在落云宗的山谷中静静淌过。茗谪的日子,似乎被切割成了两半。
一半,依旧是那间冰冷的石室,枯坐,冥想,一遍遍尝试引动那如同石沉大海的灵气。
汗水浸透道袍,挫败感如影随形。另一半,则被那位神出鬼没、身份成谜的“师兄”强势地、不容拒绝地填满。
玄诺的出现毫无规律可言。有时是在茗谪独自练那套基础剑法,累得手臂酸麻、气喘吁吁时。
月白的身影会倚在演武场边缘的老树下,抱着手臂,赤红的眸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戏谑的笑意,看得茗谪浑身不自在,动作都僵硬变形。
有时是在他埋首于浩如烟海的经卷阁,被那些玄奥术语弄得头晕眼花时。
身旁会无声无息地多出一缕清冽的冷香。
一抬头,玄诺就懒散地坐在他对面的书案上,一条长腿随意地垂着,脚尖几乎要碰到茗谪的膝盖。
修长的手指拈起他正在苦读的玉简,随意扫两眼,然后丢下几句轻飘飘、却往往直指要害的点评,搅得茗谪心绪不宁,连书卷上的字都看不进去。
最让茗谪无所适从的,是玄诺那毫不收敛的“撩拨”。
或是花间浅寐,醒来时发现自己肩头不知何时落了一件带着冷香的月白外袍。
或是斜倚花树,看茗谪练剑,在他收势时,指尖随意一弹,一道微不可查的清风拂过,恰好帮他拂去额角将落未落的一滴汗珠。
或是擦肩而过时,那低沉的、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嗓音,若有似无地拂过耳廓:
“小师弟,今日这发带……倒是衬你。”
留下呆立原地的茗谪,耳根瞬间红透。
每一次,玄诺都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每一次,茗谪的反应都如出一辙:身体瞬间僵硬,眼神慌乱躲闪,呼吸停滞,耳根连着颈侧那一片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薄红。
像一块被投入滚水的冰,表面依旧维持着沉静木然的伪装,内里却早已被那突如其来的、不容拒绝的温度烫得融化沸腾。
那层琉璃镜片,成了他最后的堡垒,隔绝着外界过于炽热的探询,也遮掩着他眼底无法控制的波澜。
“又在发呆?小师弟。”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茗谪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竟在抄录心法时走了神,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晕开好大一团污迹。
他手忙脚乱地想去补救,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一步伸了过来,按住了他慌乱的手腕。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颤栗的酥麻感。
玄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微微倾身,银发有几缕垂落,几乎要扫到茗谪的颈侧。
赤红的眸子低垂着,看着那团墨渍,唇角弯起:“心不静,如何悟道?”
他靠得极近,那股清冽的冷香再次将他包围。
茗谪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握着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另一只被按住的手腕僵硬得如同铁铸。
他想挣脱,却使不上半分力气。眼睛死死盯着那团墨渍,仿佛那是世上最值得研究的东西,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泄露着他此刻的兵荒马乱。
玄诺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带着小钩子。
他松开了手,指尖却似有若无地划过茗谪滚烫的腕骨内侧,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冰凉轨迹。
“走了。”他直起身,月白的袍袖拂过桌案,带起一阵微风。
直到那股冷香彻底消散在经卷阁陈旧的纸墨气息里,茗谪才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般,缓缓放松下来。
他盯着手腕上那被触碰过的地方,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去,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凉的触感。心,跳得如同擂鼓,久久无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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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在无声的追逐与笨拙的闪躲中悄然流逝。
落云宗后山那场声势浩大的宗门大比,已接近尾声。
高台之上,各峰长老端坐,目光如炬。台下,人声鼎沸,所有弟子的目光都聚焦在场中那个清瘦的身影上。
茗谪。
他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道袍,鼻梁上架着那副简陋的琉璃镜片。
镜片后的眼神,却不再是初入门时的沉静木然,而是沉淀下一种历经淬炼后的、寒潭般的冷冽与专注。
手中一柄普通至极的青钢长剑,在他手中却爆发出惊人的锋芒。
剑光如惊鸿游龙,每一次刺出、格挡、回旋,都带着一种千锤百炼后的精准和流畅。
灵力在他经脉中奔涌,虽非磅礴浩瀚,却凝练纯粹,运转如意,再无半分当初引气入体时的滞涩。
他不再是那个枯坐石室、感应不到丝毫灵气的绝望少年。
此刻,他剑尖所指,是落云宗这一代外门弟子中公认的魁首,一位根基扎实的师兄。
铛!铛!铛!
金铁交鸣之声密集如雨点。两人身影在场中交错翻飞,剑气纵横,激起地面尘土飞扬。
高台上,几位长老频频颔首,眼中难掩惊异。尤其是主位上的掌门真人,捋着长须,目光灼灼地盯着茗谪那朴实无华却招招致命的剑路。
“此子……进境之速,根基之稳,实属罕见。”一位长老低声感叹。
“短短十数年,竟从一介凡骨,直追炼气圆满?那引气入体的关隘,他是如何突破的?”另一位长老眼中满是探究。
掌门真人的目光更深邃了些,缓缓道:“心志坚毅,悟性绝佳。更难得的是,他这灵力……虽非磅礴,却异常精纯凝练,隐隐已有筑基气象,实乃……异数。”
场中,战局已至白热化。
那魁首师兄久战不下,眼中闪过一丝焦躁,猛地一声暴喝,体内灵力毫无保留地爆发,长剑之上瞬间腾起炽热的火焰,化作一道数丈长的烈焰巨刃,带着焚灭一切的气势,朝着茗谪当头劈下!这是他的最强杀招!
热浪扑面,空气都被灼烧得扭曲!
台下响起一片惊呼!
茗谪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避无可避!他眼中闪过一丝狠绝,竟不闪不避,体内那凝练精纯的灵力疯狂涌入手中青钢剑!长剑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剑身瞬间蒙上一层刺骨的寒霜!
以点破面!
他身体骤然前倾,脚下发力,整个人化作一道决绝的寒光,直刺烈焰巨刃最核心、也是力量流转最薄弱的那一点!
轰——!!!
冰与火,极寒与极热,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轰然对撞!刺眼的光芒瞬间爆发,狂暴的气浪如同实质般向四周席卷!台下的弟子被冲击得站立不稳,惊呼连连!
光芒散尽,烟尘缓缓落下。
场中,两人相隔丈余,持剑而立。
那魁首师兄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手中长剑上的火焰已然熄灭,剑尖微微颤抖。他身前的地面上,一道深深的冰霜剑痕,笔直地延伸到他脚下,寒气森森。
而茗谪,依旧保持着前刺的姿势,青钢剑的剑尖,距离对方的咽喉,只有不到三寸!剑身之上,寒霜未散,丝丝缕缕的寒气缭绕。
他微微喘息着,琉璃镜片上蒙着一层白雾,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一片死寂。
随即,震天的欢呼声轰然爆发!
“茗谪师兄赢了!”
“魁首!新的魁首!”
“太强了!”
高台上,掌门真人缓缓起身,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场中那清瘦挺直的身影上,声音洪亮,传遍四方:
“此届大比,外门魁首——茗谪!”
声浪如潮,瞬间将茗谪淹没。
他缓缓收剑,站直身体。隔着被欢呼声和人潮模糊的视线,隔着那层起了雾的琉璃镜片,他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在沸腾的人群边缘,在远处那棵孤零零的老松树下,飞快地扫了一眼。
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
茗谪垂下眼,掩去镜片后那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失落。他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剑柄,感受着体内奔涌的、属于炼气圆满的力量。
魁首之名,山呼海啸,却像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激不起心中多少波澜。只有掌中剑柄的冰凉触感,是唯一真实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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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似箭,不容情面地向前飞驰。
魁首之名并未让茗谪停下脚步。他像一块投入熔炉的寒铁,在落云宗这个巨大的炉鼎中,被宗门资源、长老指点、以及自身那股近乎自虐的狠劲反复捶打淬炼。
落云宗后山深处,一座被历代先贤加固了无数禁制的孤峰之巅,已成一片绝域。
天空不再是天空,而是翻涌咆哮的、深紫色的雷海。
厚重的劫云如同亿万钧重的铅块,低低地压向峰顶,云层深处,粗壮得如同远古巨蟒的紫色雷霆疯狂扭动、炸裂!
每一次电光闪过,都撕裂苍穹,将整座孤峰映照得一片惨白,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震耳欲聋的雷声不再是间断的轰鸣,而是连成一片、永无休止的毁灭咆哮,狂暴的声浪冲击着禁制光幕,激起阵阵剧烈的涟漪,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峰顶中央,茗谪盘膝而坐。
他早已褪去了当年外门弟子的青涩。
一身素净的玄色道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清瘦,如同悬崖边一株历经风霜的孤松。
鼻梁上那副琉璃镜片依旧,只是镜片后的眼神,此刻沉静如万载寒潭,倒映着漫天狂舞的雷蛇,不起丝毫波澜。
周身灵力已被催发到极致,一层凝练得近乎实质的淡青色光晕笼罩着他,在狂暴的雷光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透着一股孤绝的坚韧。
第一道劫雷,粗如水桶,裹挟着灭世之威,撕裂长空,当头轰下!
轰——!!!
光罩剧烈震荡,茗谪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苍白,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第二道,第三道……一道比一道更粗,更猛!
禁制光幕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纹如蛛网般蔓延!茗谪身上的光晕急剧黯淡,道袍多处焦黑,每一次雷霆落下,都让他身体剧震,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岩石。
劫雷的威势还在攀升!第七道劫雷落下时,那层护体光晕终于发出一声哀鸣,彻底破碎!狂暴的雷霆之力毫无阻碍地轰击在茗谪身上!
噗——!
他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抛飞,重重砸在坚硬的岩石上!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意识在剧痛和毁灭性的能量冲击下瞬间模糊!死亡的阴影,冰冷而真实地笼罩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快得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凭空出现在茗谪身前!
白衣,白发,赤瞳!
玄诺!
他脸上那惯有的慵懒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赤红的眸子里,倒映着那即将劈落的、更加恐怖骇人的第八道劫雷,如同灭世魔龙张开的巨口!
没有言语,没有犹豫。
玄诺猛地张开双臂!九条巨大的、蓬松的雪白狐尾,瞬间在他身后如同盛开的巨大雪莲般怒放开来!每一根毛发都闪烁着纯净的仙灵之光,尾尖那撮红毛更是爆发出刺目的血芒!
他以自身为盾,以九尾为屏障,将身后重伤濒死的茗谪牢牢护住!
轰隆隆——!!!!
第八道劫雷,带着天道诛灭逆命者的无上意志,狠狠地劈在了那九尾交织成的、散发着柔和仙光的屏障之上!
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一切!毁灭性的能量疯狂炸开!整个孤峰都在剧烈摇晃,仿佛随时要崩塌!
光芒之中,玄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那足以抵挡仙级攻击的九尾屏障,竟在劫雷下寸寸皲裂!他闷哼一声,一丝殷红的血迹,悄然从紧抿的唇角溢出,顺着下颌滑落。
然而,更可怕的是第九道劫雷!
它并未立刻劈下。
翻涌的劫云仿佛在酝酿着最后的、终极的审判!深紫色的雷光在云层中疯狂汇聚、压缩,最终凝聚成一道无法形容其粗细、无法直视其光芒的、纯粹由毁灭法则构成的紫黑色雷霆!它锁定了峰顶那敢于违逆天数的存在,带着终结一切的气息,轰然降临!
这一击,足以将整个孤峰连同其上的生灵,彻底从世间抹去!
玄诺赤红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击中蕴含的天道杀意!那是对他窃取命数、强改仙途的终极惩罚!
挡不住!
他瞬间做出了决断。
在那灭世雷霆即将吞噬一切的瞬间,玄诺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一条离他身体最远、位于九尾边缘的巨大狐尾,其上流转的仙光骤然变得炽烈无比,如同燃烧的生命之火!
“断!”
一声低沉的、仿佛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断喝!
那条燃烧着仙光的巨大狐尾,竟自行从根部断裂!带着一往无前的牺牲意志和磅礴无匹的仙力,化作一道逆流而上的、璀璨夺目的白色流星,义无反顾地撞向那道灭世紫雷!
轰————!!!!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怖爆炸在孤峰上空炸开!
白色流星与紫黑雷霆狠狠相撞!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空间被撕裂出无数细小的黑色裂痕!狂暴的能量乱流横扫四方,将劫云都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白色流星在撞击中寸寸湮灭!那紫黑雷霆也被硬生生抵消了大半威能!残余的、削弱了数倍的雷光,终于劈落下来,狠狠砸在玄诺用剩余八尾勉强支撑的屏障上!
屏障瞬间破碎!
噗——!
玄诺如遭重击,身体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
剩余的八条尾巴光芒黯淡,软软地垂落下来,其中一条更是焦黑断裂了大半。
他重重摔落在茗谪身边不远处,白衣被鲜血浸透了大片,气息瞬间萎靡到了极点,如同风中残烛。
天空的劫云开始不甘地消散,露出后方灰暗的天光。
毁灭的气息缓缓退去,只留下满目疮痍的孤峰和刺鼻的焦糊味。
劫……过了。
玄诺艰难地侧过头,赤红的眸子望向不远处昏迷不醒、但气息尚存的茗谪。
那张清冷苍白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却依稀可见生命的微光。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笑意,艰难地爬上玄诺染血的唇角。
他抬起一只沾满鲜血和尘土的、微微颤抖的手,似乎想伸过去,触碰一下那近在咫尺的身影。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艰难地移动了一寸,两寸…
就在指尖距离茗谪的衣角还有半尺之遥时,玄诺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骤然熄灭。
那只抬起的手,失去了所有力气,重重地跌落在地,溅起一小片微尘。
他最后的目光,定格在茗谪沾满血污的侧脸上,赤红的瞳孔深处,映着对方毫无知觉的轮廓,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染血的温柔和释然。
随即,那双眼眸缓缓地、彻底地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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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界的风,带着忘川河沉淀了万年的腐朽湿气,吹不动玄诺雪白的衣袂。
他赤足踩在冰冷滑腻的黑色石地上,脚踝上沉重的、铭刻着无数细密符文的幽黑锁链,随着步伐发出沉闷的摩擦声。这声音是这方幽暗空间里唯一的节奏。
他被关押的地方,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一座悬于忘川之上的孤岛。
巨大的黑色石柱支撑着穹顶,四面皆空,只有下方浑浊的忘川水无声流淌,水面上漂浮着点点幽绿的磷火,映得周围影影绰绰。没有墙壁,只有无形的、隔绝一切的法则屏障,将他囚禁在这方寸之地。
玄诺走到孤岛边缘,那撮尾尖的红毛在幽暗中依旧醒目。
他随意地倚着冰冷的石栏杆,赤红的眸子懒懒地扫过下方沉浮的怨魂,又投向远处那片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片空茫的淡漠,像是被水洗过无数次的旧画,褪尽了所有色彩和情绪。
记忆如同被彻底抹去的粉笔字迹。
雪山,孤寂,镇民,贡品……甚至那个被他用一条尾巴换下性命的“小道侣”……所有的一切,都沉入了意识深处最幽暗的死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只有身体里残留的、对强大力量的本能感知,以及手腕脚踝上这冰冷锁链带来的束缚感,提醒着他“囚徒”的身份。
为什么被囚禁?不知道。
被谁囚禁?不重要。
过去发生了什么?一片空白。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傀儡,只剩下这身绝世的皮囊,和骨子里那份未曾磨灭的、近乎本能的慵懒与不羁。
脚步声。
极其轻微,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平稳,踏在连接孤岛的石桥上,由远及近。
玄诺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忘川深处,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只有尖尖的狐耳,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一个身影,停在了无形的屏障之外。
玄诺这才慢悠悠地侧过脸。
来人穿着一身冥界差役制式的玄青色袍服,身形清瘦挺拔,如同峭壁上一杆孤直的青竹。
袍服并不华丽,却剪裁得一丝不苟,衬得他腰身劲瘦。
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打磨得异常光洁的琉璃镜片,镜片在幽绿的磷火映照下,反射着冰冷无机质的光,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都严密地封锁其后。
面容轮廓比当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线条更加清晰冷硬,薄唇紧抿,下颌绷成一道坚毅的弧线。
他手中捧着一卷厚重的、散发着陈旧阴冷气息的玉册,那是记载囚犯状态和冥界律法的典册。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隔着无形的屏障,隔着数丈的距离,隔着忘川河终年不散的雾气,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石雕像。
目光落在玉册上,似乎只是在例行公事地检查记录。
玄诺赤红的眸子微微眯起,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看守。
对方身上有种奇特的、与这冥界死气格格不入的冷冽气息,像深冬雪原上刮过的风。
那副琉璃镜片,更是勾起了他一丝模糊的、不知来由的熟悉感,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看旧景。
他唇角习惯性地勾起,那抹慵懒又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重新浮现,驱散了脸上的空茫。
他直起身,拖着沉重的锁链,慢悠悠地踱到屏障边缘,停在距离对方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新来的?”玄诺开口,声音带着一点久未说话的微哑,却依旧清冽,尾音习惯性地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撩拨。
他微微歪着头,银发滑落肩头,赤红的瞳孔里映着对方镜片上跳跃的磷火微光,目光像带着温度的小刷子,肆无忌惮地扫过对方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
茗谪翻动玉册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指尖微微泛白。
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泛着幽光的玉简文字上,喉结却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镜片隔绝了视线,也藏住了他骤然缩紧的瞳孔。
“嗯。”一个极其短促、平板的音节,从紧抿的唇缝里挤出来,毫无波澜。
玄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发现新玩具般的兴致。
他索性将整个身体的重心都靠在无形的屏障上,姿态放松得像在倚着自家窗棂。一条尾巴无意识地轻轻晃动着,尾尖的红毛在幽暗中划过微小的弧光。
“仙长哥哥?”他忽然换了称呼,嗓音压低,带着一丝刻意的甜腻和委屈,赤红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茗谪被镜片遮挡的眼睛,“在这里好闷啊。你看,”
他抬起手腕,沉重的镣铐叮当作响,“戴着这个,骨头都要生锈了。”他微微蹙起眉尖,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庞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惹人怜惜的脆弱感,
“放我出去透透气,就一会儿,好不好?”
他的声音像裹了蜜糖的羽毛,又像带着倒钩的丝线,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
温热的气息仿佛能穿透那层无形的屏障,拂在茗谪冰冷的镜片上。
茗谪的身体瞬间绷得更紧,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
他猛地合上手中的玉册,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急促。
他终于抬起头,隔着那层冰冷的琉璃,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地刺向屏障内那张带着无辜笑意的脸。
“职责所在。”茗谪的声音冷硬得像忘川河底的石头,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不得擅离。”
说完,他不再看玄诺一眼,抱着玉册,转身就走。
玄青色的袍角在幽暗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步伐看似沉稳,却透着一股急于逃离的仓促。
玄诺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倚在屏障上,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在空旷的囚笼里回荡,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愉悦和……一丝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仙长哥哥……真无情啊。”他喃喃自语,指尖缠绕着自己一缕银白的发尾,赤红的眸子里,那点玩味的笑意渐渐沉淀,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
自那日起,冥界这方孤悬的囚笼,便成了玄诺无聊岁月里唯一的消遣场。
茗谪每日都会准时出现,如同最精密的刻漏。
他沉默地巡查,记录玉册,检查禁制,履行着一个看守者所有刻板的职责。他不再靠近屏障,总是保持着一个疏远而警惕的距离。那副琉璃镜片成了他最坚硬的盔甲,将所有情绪隔绝得滴水不漏。
玄诺却总能找到撩拨他的方式。
有时是在茗谪专注于记录玉册时,玄诺会拖曳着锁链,故意在屏障内来回踱步,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单调而刺耳,扰得人心烦意乱。
他会用一种咏叹调般的口吻,对着空无一人的忘川感慨:“唉,这忘川水,流了千万年,还是这般污浊死寂,看久了,眼睛都要瞎了……哪像仙长哥哥的眼睛,藏在镜片后面,一定比星辰还亮吧?”
茗谪握着玉笔的手指会骤然收紧,指节发白,笔尖在玉册上留下一个深重的墨点。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魔音灌耳,继续书写,只是笔迹比平时僵硬了许多。
有时是在茗谪背对着他检查远处禁制符文时,玄诺会突然凑近屏障,那张俊美得极具冲击力的脸几乎要贴在无形的界壁上,赤红的瞳孔闪烁着恶意的光芒,声音压得又低又磁:
“仙长哥哥……你身上好香。不是冥界的腐朽气,倒像是……雪后松林的味道?真奇怪,一个冥差,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他故意深深吸了口气,仿佛真的能闻到。
茗谪的身体会瞬间僵直,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原地。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像带着倒刺的藤蔓,缠绕上他的脊背。
他没有回头,只是检查符文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扭曲的符文线条,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最过分的一次,是在一个冥界难得的“静寂日”,忘川河面的磷火都黯淡了几分。
玄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片不知名的、边缘带着锯齿的幽蓝色草叶,百无聊赖地用指甲掐着叶脉玩。看着远处那个如同青松般挺直的背影,他忽然起了玩心。
“仙长哥哥——”他拖长了调子,声音甜腻得能滴出蜜来。
茗谪的背影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没有回应。
玄诺指尖一弹,那片被他掐出汁液的幽蓝色草叶,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轻飘飘地飞起,穿过无形屏障上一个极其细微、专供传递死气维持囚犯存在的孔隙,精准无比地、带着一股微腥的草汁气息,贴在了茗谪后颈裸露的一小块皮肤上。
冰凉、滑腻、带着植物汁液特有的微刺感!
“啊!”茗谪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他几乎是弹跳般地转过身,一手下意识地狠狠抹向自己的后颈,将那恶心的草叶狠狠甩开!动作之大,连鼻梁上的琉璃镜片都滑落了几分。
镜片歪斜,露出了他瞬间睁大的眼睛。那双总是被镜片隔绝、显得木讷沉静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剧烈的惊怒、羞恼,以及一种被猝然打破防线后的狼狈不堪!那眼神,像受伤的野兽,凶狠地瞪向屏障内始作俑者。
玄诺正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笑得乐不可支。
赤红的眸子里盛满了恶作剧成功的得意光芒,像只偷到鸡的狐狸。
“哎呀,仙长哥哥反应真大,”
他好不容易止住笑,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一片小叶子而已嘛,看把你吓的。”
茗谪急促地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
他手忙脚乱地将滑落的镜片扶正,重新遮挡住那双泄露了太多情绪的眼睛。镜片重新归位,那片刻的狼狈和惊怒如同被按下了关闭键,迅速从他脸上褪去,重新冻结成一片死水般的冰封。
只有那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扶镜片时指尖细微的颤抖,泄露着他内心滔天的波澜。
他没有再看玄诺一眼,也没有说一个字。
只是猛地转过身,玄青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冷风,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都要重,几乎是逃离般地冲下了石桥,消失在通往冥府深处的幽暗甬道里。
玄诺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他捡起地上那根幽蓝色的草茎,在指尖捻了捻。
那点恶作剧的愉悦感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如同陷入泥沼般的空茫和烦躁。这无休止的囚禁,这日复一日的撩拨与激怒……意义何在?
他烦躁地甩开草茎,重新倚回冰冷的石栏杆,赤红的眸子望向忘川深处永恒的黑暗,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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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死寂与刻意的撩拨中,如同忘川河水般粘稠地流淌。
玄诺甚至已经习惯了每日等待那玄青色的身影出现,如同等待一场枯燥戏剧里唯一的变数。
撩拨他,看他隐忍,看他失控的边缘,成了这永恒囚牢里唯一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然而,某一日,那熟悉的身影没有出现。
石桥上,空荡荡的。
忘川的磷火依旧明灭,幽暗亘古不变。玄诺从假寐中睁开眼,赤红的眸子扫过空无一人的桥面,第一次,那里面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疑惑。
第二天,依旧没有。
第三天……第四天……
那个总是准时出现、沉默刻板、被他撩拨得耳根通红或惊怒交加的看守者,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
冥界没有日夜,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玄诺倚在栏杆上,指尖缠绕着银发,百无聊赖地数着下方沉浮的怨魂。一种比之前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窒息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重新淹没了他。
连撩拨的对象都失去了,这囚禁的意义,彻底归零。
就在他几乎要重新沉入那万载空茫的麻木时,一个负责日常运送维持囚犯所需“死气”的低阶鬼差,战战兢兢地踏上了石桥。
玄诺眼皮都懒得抬。
那鬼差将一团灰蒙蒙的、散发着阴冷气息的能量注入屏障上的孔隙,动作麻利得恨不得立刻消失。
就在他转身欲逃时,玄诺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沙哑:
“那个……戴眼镜的看守呢?”
鬼差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把手里的容器摔了。他缩着脖子,不敢看屏障内的煞星,声音发颤:“您……您是说茗谪大人?”
茗谪。
这个名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传入玄诺耳中,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却并未激起任何记忆的涟漪,只有一丝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异样感。
“嗯。”玄诺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
“茗谪大人……他……”鬼差咽了口唾沫,似乎在斟酌词句,“他放弃了仙籍……跳下轮回井……投胎去了。”
“投胎?”玄诺缠绕发丝的手指顿住了,赤红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
仙籍?轮回井?这些词与他空白的记忆格格不入,却奇异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个看守,并非普通的冥差?
“是……是的。”鬼差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惋惜和不解,“听说是自愿的……放弃了冥府的职司和长生仙道……说是……不想成仙了。”
他摇摇头,显然无法理解这种选择。
不想……成仙了?
玄诺怔住了。
赤红的瞳孔深处,那片空茫的迷雾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困惑和……难以言喻的烦躁,悄然滋生。
为什么?长生久视,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终点,他竟弃如敝履?那个总是板着脸、被他撩拨得狼狈不堪的“仙长哥哥”,心底深处,究竟藏着什么?
鬼差见玄诺不再发问,如蒙大赦,抱着容器飞也似地逃下了石桥。
孤岛之上,重新陷入死寂。
玄诺缓缓松开缠绕发丝的手指,银白的发尾无声垂落。
他转过身,重新面向忘川无尽的幽暗。赤红的眸子深处,那片被强行抹去的记忆之海,仿佛有漆黑的暗流在看不见的地方汹涌搅动。那个名字——茗谪——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空无一物的意识里。
不想成仙?
他唇角勾起,那笑容却不再有丝毫温度,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自嘲的漠然。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逸出唇瓣,消散在冥界永恒的阴风里。
也好。省得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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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的离去,如同抽走了这囚笼里最后一丝活气。
那无形的法则屏障,在玄诺眼中,从未如此清晰、如此令人憎恶地存在着。忘川河水的呜咽,沉魂的哀嚎,都成了单调的背景噪音,催生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足以将神智磨灭的厌倦。
逃。
这个念头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在空茫的心底骤然苏醒,露出冰冷的獠牙。
冥君是他的旧友?不记得了。触犯天条被囚于此?不重要。
他只知道,这永恒的囚禁,这失去所有记忆、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空壳状态,比魂飞魄散更令人无法忍受。
他需要离开。
离开这死寂的冥界,离开这该死的牢笼,离开这……让他莫名烦躁的、关于某个看守和“不想成仙”的困惑。
玄诺闭上眼,不再看那令人作呕的忘川。
磅礴却因囚禁而沉寂的力量,在他体内深处缓缓复苏、凝聚。
九尾天狐的本源之力,即使被剥夺了权柄、洗去了记忆,依旧如同深埋地底的熔岩,炽热而危险。
他没有试图去冲击那层由天道法则和冥界本源共同构筑的屏障,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的目标,是脚踝上那副看似沉重、实则更多是象征禁锢意义的幽黑锁链。锁链上那些细密的符文,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并非坚不可摧。
时间在无声的蓄力中流逝。
某一刻,玄诺猛地睁开双眼!赤红的瞳孔深处,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
他低吼一声,周身仙力毫无保留地爆发!雪白的长发无风狂舞,衣袂猎猎作响!九条巨大的、光芒黯淡却依旧蕴含着恐怖力量的狐尾虚影在他身后瞬间显现!
所有的力量,被他压缩凝聚于一点——脚踝锁链连接处一个最为细微、能量流转稍显滞涩的符文节点!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响起!
那枚承受了全部力量的符文,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嗡——!
整个囚笼的禁制仿佛被惊醒,无形的屏障骤然亮起刺目的幽光!忘川河水剧烈翻腾!无数道强大的神念瞬间从冥府深处扫视而来!
就是现在!
玄诺眼中厉色一闪!趁着禁制被触动、法则之力出现极其短暂紊乱的刹那!他毫不犹豫地并指如刀,狠狠斩向自己眉心!
噗!
一声闷响,并非□□撕裂,而是灵魂被强行割裂的剧痛!一道凝练到极致、几乎微不可查的淡金色魂光,包裹着一缕最核心的元神本源,如同离弦之箭,以超越思维的速度,顺着那因禁制动荡而出现的一道比发丝还细、转瞬即逝的空间罅隙,猛地钻了出去!
就在那缕分魂逃离的瞬间,冥府深处传来一声惊怒交加的暴喝!
一只覆盖着玄色鳞甲、缠绕着死亡法则的巨大鬼爪,撕裂空间,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狠狠抓向玄诺所在的孤岛!
轰——!!!
整个囚笼剧烈震荡!玄诺留在原地的躯体在鬼爪的威压下瞬间爆开,化作漫天光点!连同那断裂的锁链,一同湮灭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之中!
幽光散去,鬼爪收回。孤岛之上,只剩下忘川河水拍打石柱的空洞回响。
囚徒,已然“伏诛”。
唯有冥君殿深处,传来一声无人听见的、悠长而复杂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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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缕淡金色的分魂,在混乱狂暴的空间乱流中穿梭,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魂光微弱,包裹着玄诺分割出的那一缕核心元神,带着逃离一切的决绝和深入灵魂的疲惫。
不知在混沌中漂流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微弱的光点——一方小世界的界壁。分魂毫不犹豫,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扎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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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世历劫。
第一世。金戈铁马,黄沙蔽日。
他是敌国阵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银甲红缨。
万军之中,一支朴实无华却裹挟着必杀意志的羽箭,从对面阵营一个面容木讷、眼神却异常专注的小兵手中射出,精准地贯穿了他脆弱的咽喉。
鲜血喷涌,染红了黄沙。他倒下时,最后看到的,是那小兵收回弓箭时,那张毫无表情、近乎呆滞的脸。
那人叫……茗谪。
第五世。朱门酒肉,朝堂倾轧。
他是权倾朝野、翻云覆雨的弄权佞臣,锦衣玉食,门庭若市。
庆功夜宴,丝竹悦耳。一杯御赐的、泛着琥珀光泽的毒酒,由一位以固执刚直闻名的年轻谏官,亲手奉到他面前。
那谏官的眼神沉静如古井,带着不容置疑的“大义”,看着他饮下。
穿肠剧痛中,他看到那谏官木然垂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公务。
那人……也叫茗谪。
第九世。他成了身份最为不堪的存在——
白狐妖王醉酒后强辱一名人族歌姬所生的半妖私生子,悠星诺。
自出生起,他便被视为妖族的耻辱,被生父锁在幽暗腥臭的地牢深处,不见天日,如同被世界遗忘的尘埃。
无人知晓他的存在。直到他那身份尊贵、妖力强横的兄长——
真正的白狐王子悠落客,因修炼邪功走火入魔,妖气彻底失控,在北邙城掀起滔天血海。
地牢在剧烈的震动中崩裂,他才得以逃出生天,带着满身的伤痕与刻骨的卑微,隐姓埋名,拜入以斩妖除魔闻名的落隐门。
悠星诺靠在虬结的老桃树树干上,大口喘息着。
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一套最基础的落隐剑法练完,却让他感觉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丹田处隐隐传来熟悉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那是半妖之体强行修炼人族纯阳功法带来的反噬。
夕阳熔金,将漫天纷飞的桃花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花瓣落在他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上,落在他沾满尘土和汗水的脸颊上。
脚步声传来,沉缓,带着一种刻板的节奏。
悠星诺没有回头,只是懒洋洋地掀起眼皮。
那个总是沉默寡言、面容木讷的师兄茗谪,正穿过纷飞的花雨,朝他走来。
阳光透过花瓣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他鼻梁上那副擦得锃亮的琉璃镜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他走到悠星诺面前停下,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崭新的剑穗。编织的青色丝线光滑坚韧,末端缀着一颗小小的、打磨圆润的青玉珠。
“师弟的剑穗……旧了。”茗谪的声音低沉平直,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悠星诺微微挑眉,看着那枚剑穗,又看看茗谪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他唇角习惯性地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试探::“师兄倒是……细心得很。”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
茗谪没有回应他的调侃,只是抿着唇,动作有些生硬笨拙地抓起悠星诺的手腕。他的手指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触感粗糙而温热。
悠星诺没有挣脱,任由他摆弄。他看着茗谪低头,专注地替他解下那根早已磨损脱线、沾满汗渍的旧剑穗。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点笨拙的急切。
夕阳的余晖勾勒着茗谪低垂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琉璃镜片反着光,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就在系好新剑穗结扣的瞬间,茗谪粗粝的指尖,极其不经意地、极轻地擦过悠星诺腕间一道颜色浅淡、却依旧狰狞的旧疤。
那是悠星诺最深的耻辱烙印——幽暗腥臭的地牢里,生父白狐妖王命人用附着了妖力的精钢铁链锁了他整整十年,磨出的伤痕。这疤痕,是他半妖之躯上最不堪的印记,如同刻在灵魂里的卑微。
指尖擦过的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弱的电流感。
悠星诺心中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悸动瞬间冲垮了他玩世不恭的表象。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理解的冲动,猛地凑近。
带着汗水和桃花香气的温热呼吸,猝不及防地拂过茗谪的耳廓,低沉蛊惑的嗓音如同魔咒般响起:
“怎么?心疼我?”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掌下抓着的那截手腕瞬间变得僵硬如铁。
茗谪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闪电劈中,身体猛地一颤。
那只抓着悠星诺手腕的手如同碰到烙铁般瞬间松开。他几乎是弹射般地后退了半步,硬生生拉开了两人之间那点微薄的距离!
“……剑穗系好了。”茗谪的声音依旧平板木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触碰和失态只是悠星诺的错觉。
他依旧垂着眼,镜片隔绝了所有可能的窥探。说完,他猛地转过身,步伐比平时快了许多,背影在纷飞的桃花雨中显得有些仓促的僵硬。
悠星诺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道被触碰过的旧疤。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那双总是带着讥诮和防备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茫然和一丝……冰层碎裂般的无措。他望着那消失在桃林深处的、笔直却略显僵硬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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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高烧,将布置简陋却处处贴着刺目“囍”字的新房映照得一片暖融。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熏香和酒气的混合味道。桌上,两只粗瓷酒杯盛着浑浊的合卺酒。
悠星诺看着眼前一身同样粗劣却鲜红刺眼的喜服、头上盖着同样鲜红盖头的茗谪,心中却没有半分新郎的喜悦,只有一种荒诞至极的麻木。
这桩被落隐门长老强行安排、用以“化解”他半妖“戾气”的婚事,本身就是一场闹剧。
盖头下那张脸,此刻在想什么?厌恶?屈辱?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伸手想去掀开那碍眼的红盖头,完成这最后一道滑稽的仪式。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盖头边缘的流苏时——
噗嗤!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凶狠绝伦地,从他丹田气海处猛地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悠星诺的动作骤然僵住!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一截闪烁着寒光的、无比熟悉的剑尖——那是茗谪从不离身的佩剑——正无情地从他小腹处穿透出来!
殷红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涌的泉流,瞬间浸透了两人身上刺目的大红喜服,晕开大片大片粘稠、暗沉的血色!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因剧痛和极致的震惊而剧烈收缩!
红盖头早已滑落在地。
烛光下,茗谪的脸清晰地映入悠星诺的眼帘。
依旧是那张清瘦的脸,鼻梁上架着冰冷的琉璃镜片。
然而此刻,镜片后那双总是木然沉静的眸子,却如同彻底爆发的火山!
里面翻涌着滔天的、刻骨铭心的恨意!那恨意是如此浓烈、如此疯狂,几乎要化作实质的火焰喷薄而出!
巨大的痛苦扭曲了他的五官,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从他眼角滚落,砸在两人身上被鲜血浸透的喜服上,晕开更深的、绝望的暗红!
“北邙城……无数亡魂……”
茗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泣血的心腔里,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带着泣血的悲鸣和一种近乎解脱的疯狂,
“悠落客……我等着向你刺出这一剑……等得太久……太久了!!”
悠落客!那个给他带来无尽耻辱和痛苦的白狐王子!那个在北邙城掀起滔天血海、害死无数生灵的兄长!原来……原来如此!
所有的疑惑,所有的悸动,所有桃花树下那瞬间的冰裂……都在这一刻,被这穿腹的一剑和这泣血的控诉,彻底斩断!碾碎!
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疯狂吞噬着力量和意识。
力量顺着腹部的伤口疯狂流失。悠星诺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撞在身后的木桌上,震得合卺酒杯翻倒,浑浊的酒液混着鲜血流淌一地。
他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眼神疯狂而痛苦的茗谪,看着那穿透自己身体的、属于“师兄”的剑……一股荒诞绝伦的、巨大的悲凉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他,随即化作无法抑制的、歇斯底里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带着无尽的悲怆和嘲弄!鲜血随着他的狂笑不断从嘴角溢出,染红了他苍白的下巴和前襟。
原来如此!
原来轮回九世,跨越千载光阴!
无论他是人是妖,是将军是佞臣,是卑微的半妖还是落隐门的弟子……
他都注定要死在这个名叫茗谪的人手里!
死在这份如同跗骨之蛆、纠缠不清的宿命之下!
笑声在贴满“囍”字的房间里回荡,与红烛燃烧的噼啪声、泪水滴落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最荒诞、最凄厉的死亡乐章。
悠星诺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最后看了一眼茗谪那张被泪水、恨意和痛苦彻底扭曲的脸,身体的力量终于被彻底抽空,顺着桌沿缓缓滑倒在地。视线陷入黑暗前,只看到那大红的喜服衣角,被自己身下蔓延的鲜血,染成了更深的、绝望的黑色。
意识彻底沉沦。
---
上界。云海之上,罡风烈烈。
玄诺踏空而立。白衣胜雪,白发如银,在狂风中肆意飞扬。
九条巨大的狐尾在身后舒展摇曳,尾尖那点红毛如同跳跃的火焰。赤红的眸子俯瞰着下方翻涌的无尽云海和星罗棋布的万千小世界,里面不再有万载孤寂,不再有冥界囚牢的阴霾,只有一片洗练后的、近乎虚无的淡漠。
飞升了。
挣脱了那方小世界管理者的桎梏,摆脱了天道的压制,也彻底摆脱了……那些如同附骨之疽般纠缠不休的纷乱因果和破碎画面。
雪山,冥府,轮回,剑穗,红烛,穿腹的剑,泣血的眼……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如同掸去衣上尘埃般,彻底抛却。
他不再去想那个叫“茗谪”的人。
无论是雪山偷食的孩子,仙门古板的师弟,冥界冰冷的看守,还是轮回中一次次终结他分魂的宿敌……都成了云烟。
他懒得去理会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遗忘本身,就是一种解脱。
赤红的眸子望向更高远、更浩瀚的苍穹深处,那里是真正的大逍遥,大自在。
玄诺唇角微扬,勾起一丝纯粹属于九尾天狐的、恣意而慵懒的笑意。
身影一晃,化作一道惊鸿般的流光,撕裂罡风云海,向着那无尽星河的深处,纵情而去。
很多年后。妖界,碎月荒原。
终年不散的紫色薄雾如同轻纱,笼罩着广袤荒凉的原野。
嶙峋的怪石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骸骨。天空中挂着一轮妖异的、永不坠落的紫月,洒下冰冷的光辉。
一个身影在薄雾中穿行。他穿着一身样式古朴的青色长衫,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异常干净。
身形清瘦,步伐沉稳。鼻梁上,依旧架着一副光洁的琉璃镜片,镜片在紫月的光辉下反射着微冷的幽光。
他走得很慢,目光仔细地扫过荒原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岩石的缝隙,每一丛在紫色雾气中顽强生长的、形态妖异的荆棘。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偶尔有形态各异的妖族经过,好奇地打量这个气息平和、却明显不属于妖界的人族。
“喂,外乡人,”一个顶着野猪头颅的粗壮妖兵扛着骨棒,瓮声瓮气地问,“在这鸟不拉屎的碎月荒原转悠啥呢?找宝贝?”
青衣人停下脚步,微微侧身。
琉璃镜片转向问话的妖兵,镜片后的目光沉静无波。薄唇轻启,吐出的声音低沉平直,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穿透薄雾:
“一只白狐。”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补充道:“通体雪白,尾巴尖……带一点红。”
妖兵挠了挠自己粗硬的鬃毛,小眼睛里满是困惑:
“白狐?带红毛尾巴尖?碎月荒原的狐狸窝倒是有几个,白的也有,可没听说哪只尾巴尖是红的……”他摇摇头,扛着骨棒嘟嘟囔囔地走开了,“怪人。”
青衣人没有再理会。他转过身,继续向着荒原更深处走去。
紫月的光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覆盖着紫色苔藓的荒原上。
琉璃镜片隔绝了眼神,只有那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永不放弃的执拗。
风,带着亘古的寒意,呜咽着掠过荒原。那低语般的、最后一丝微弱的余音,也彻底被风声和雾气碾碎、吞噬,不留一丝痕迹:
“一只白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