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星辰》乌鸡国人机

7、辐射与星光

　　一九七七年十月的戈壁，傍晚的风已经带着刀子似的寒意。俞瑾萱把北京带回的资料按年份摞好，牛皮纸封面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突然，一阵沸腾的喧哗声撞开实验室的门，惊得她手中的镇纸都跳了起来。 “俞姐！俞姐！” 小战士王磊撞开纱门，军帽歪在脑后，冻得通红的手里攥着个半导体，“广播！广播里说要恢复高考了！”
　　半导体里传来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滋滋声，却字字清晰：“…… 决定恢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制度，实行自愿报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
　　俞瑾萱的文件夹 “啪嗒” 掉在地上，论文纸散落一地。恢复高考？她猛地想起三年前哥哥背着行囊去内蒙时的背影，他藏在行李最底层的法语词典边角都磨圆了。
　　“我哥……” 她抓起军大衣就往外跑，却在走廊拐角撞上一堵坚实的 “墙”。程志远的手及时扶住她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料渗进来。 “慌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手里捏着份电报，米黄色的纸页在风中簌簌作响，“□□的正式文件。”
　　俞瑾萱的手指抚过电报上 “恢复高考” 四个朱红大字，突然蹲下身捂住脸。压抑了太久的泪水争先恐后涌出来，打湿了程志远擦得锃亮的军靴。 “去给你哥写信。” 程志远递来块干净手帕，“我让人查了政策，知青可以在驻地报名。” 他顿了顿，看着她通红的眼睛补充道，“科尔沁右翼前旗的考点已经设好了。”
　　接下来的三天，实验室成了临时书房。俞瑾萱把哥哥高中时的笔记翻出来，用红笔在上面圈画重点，程志远则每天带来新的 “战利品”—— 从师部档案室抄来的 1965 年数学真题，军区学校淘汰的物理教材，甚至还有本油印的《法语动词变位手册》。 “这是我托北京的战友找的。” 他把手册放在桌上，指尖沾着墨渍，“听说你哥最擅长这个。” 俞瑾萱翻开手册，发现扉页上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的注释，全是针对特殊变位的记忆技巧。她抬头时，正撞见程志远飞快地把手背到身后 —— 那里有块新鲜的烫伤，是抄题时被油灯烫的。
　　“程志远。” 她轻声唤他，扯过他的手腕往医务室走，“你再这样不爱惜自己，我就……” “就怎样？” 他任由她拉着，嘴角藏着丝笑意。 “就不给你讲相对论了。” 俞瑾萱的指尖触到他腕骨处的疤痕，那是珍宝岛留下的印记，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包裹寄走那天，戈壁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俞瑾萱望着邮车消失在漫天飞雪中，程志远突然递来副毛线手套：“实验室该做辐射校准了吧？戴这个暖和。” 深灰色的粗毛线，指节处缝得格外厚实。俞瑾萱想起昨夜他办公室亮到后半夜的灯，突然明白这副手套为何针脚有些歪歪扭扭。
　　十一月的寒夜，实验室的暖气片只比体温高些。俞瑾萱裹着程志远送来的羊皮袄，盯着示波器上跳动的绿色波形。为了测准高能粒子的辐射剂量，她不得不打开防护罩的侧门，铅玻璃眼镜上很快凝了层白霜。 “最后一组数据。” 她呵出白气，调整着探测头的角度。突然，示波器的波形猛地变成一条直线，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寂静。一股剧烈的眩晕袭来，像被人用钝器击中太阳穴。俞瑾萱想按紧急按钮，手指却不听使唤。她看见试管架在眼前倾斜、倒下，玻璃碎裂的脆响里，意识正一点点沉入黑暗。朦胧中，她听见门被撞开的巨响，有人喊她的名字，声音急得发颤。
　　*** 医务室的消毒水味刺得人睁不开眼。俞瑾萱动了动手指，触到片粗糙的布料 —— 是程志远的军裤。 “醒了？” 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胡茬青黑地冒出下巴，眼底的红血丝比戈壁的风痕还要深。俞瑾萱这才发现，他的军装上沾着玻璃碎片，手腕处有圈紫红的勒痕，像是破门时被铁锁刮的。“实验数据……” “闭嘴。” 程志远按住她想坐起来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皱眉，“张师傅说数据自动保存了。”
　　他从床头柜拿起本《放射病防治手册》，书页边缘都翻卷了，“医生说你受了轻微辐射，得躺三天。” “你呢？” 俞瑾萱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那道勒痕旁还有片淡红的灼伤，“你冲进实验室的时候……” 程志远想抽回手，却被她攥得更紧。“穿了防护服。” 他避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的雪，“就站了二十秒。” “二十秒也会损伤细胞！” 俞瑾萱的声音发颤，她太清楚那束射线的能量，“你该等防化组来的！” “等他们来，你早成焦炭了。” 程志远猛地转头，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恐惧，“我撞开门的时候，你就躺在那里，手里还攥着记录笔……” 他突然说不下去，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灌了口凉水。
　　医务室的门被推开，老李端着个粗瓷碗走进来，白汽从碗口蒸腾而上。“丫头，趁热吃。” 他把碗放在床头，冲程志远挤挤眼睛，“程团长盯着炊事班炖了俩小时，说必须是带黄的溏心蛋。” 碗里卧着个荷包蛋，蛋白嫩得像水，蛋黄微微颤动。俞瑾萱用勺子划开，金黄的蛋液流在面条上，混着葱花的香气漫开来。 “你也吃。” 她把勺子递到他嘴边，却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别过脸去。 “我不饿。” 可他放在膝头的手却出卖了他 ——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显然是在克制空腹的痉挛。俞瑾萱舀起一大勺面条，举到他面前：“要么一起吃，要么我现在就去实验室。” 程志远无奈地张嘴，热汤烫得他睫毛颤了颤。两人就着一个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着，面条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眼神。
　　第二天清晨，俞瑾萱被一阵窸窣声吵醒。程志远正坐在窗边削木头，阳光透过他的指缝落在木头上，刻出的五角星轮廓渐渐清晰。 “醒了？” 他把削好的木筷递过来，末端的五角星还带着新鲜的木屑，“基地的竹筷太糙，怕扎着你。” 俞瑾萱捏着温热的木筷，突然发现他左手食指缠着纱布，渗着淡淡的血痕。“又受伤了？” “小意思。” 他把另一双筷子藏到身后，“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下午可以回宿舍了。”
　　回宿舍的路上，俞瑾萱发现实验室门口多了块红漆木牌：“辐射危险，非请勿入”。程志远正指挥战士安装新的防护门，铅板厚得需要两个人抬。 “以后校准必须三人在场。” 他转身时，睫毛上还沾着雪粒，“我让人从兰州调了远程监测仪，不用再近距离操作。” 推开宿舍门的瞬间，俞瑾萱愣住了。炭盆里的火烧得正旺，新添的毛毯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放着封内蒙古寄来的信。 “哥说他把资料分给了同公社的知青。” 她读着信，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他还说…… 谢谢程团长。” 程志远站在门口，军靴上的雪化成小水珠。“应该的。” 他望着墙上俞瑾萱和哥哥的合影，照片里的青年笑得灿烂，“你哥是个好苗子。” 俞瑾萱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翻出个铁皮盒：“给你的。” 里面是枚用铜丝弯的五角星，线脚歪歪扭扭，“实验室废料做的，比不得你刻的精细。” 程志远的手指抚过铜丝的毛刺，突然说：“那天冲进实验室，我什么都没想。”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就想着不能失去你。”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爆开，映得两人的脸颊都发烫。俞瑾萱望着他深邃的眼睛，突然踮起脚尖，轻轻碰了碰他的下巴。胡茬扎得人发痒，却让人舍不得躲开。 “程志远。” 她的声音比炭火还暖，“我也是。”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露出深蓝的夜空。猎户座的腰带清晰可见，像三颗被线串起的钻石。俞瑾萱知道，有些东西比星光更亮 —— 是在辐射区里毫不犹豫伸出的手，是刻着五角星的木筷，是那句藏了许久的 “不能失去你”。程志远替她掖好毛毯，转身离开时，把那枚铜丝五角星别在了军帽内侧。站岗的哨兵发现，今晚的程团长总在走神，手不自觉地摸着帽檐，嘴角还带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