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无声崩塌 ...
-
如麦周一早上到校时,右眼皮一直在毫无规律地狂跳,像是某种坏兆头的摩斯密码,敲得她心神不宁。她下意识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看向教室那个靠窗的、属于昱宁的座位。
空的。桌面干净得反光,椅子整齐地推在桌下,仿佛从未有人使用过。
一种强烈到几乎让她窒息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狠狠揉捏。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再次按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拨打过去。
“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冰冷的、机械的女声,一遍又一遍,像最终判决,无情地敲碎她最后一丝侥幸。
她不死心,又点开聊天软件,那条孤零零的“周一见”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未被阅读,像投入无边的渊的石子。她手指僵硬地又发出一条:
Lacrima Stellae:你在哪?
消息前那个小小的、令人心慌的红色感叹号瞬间弹出
——发送失败。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被彻底斩断。
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尖锐地响起,同学们像潮水般涌进教室,喧闹声充斥四周。昱宁的座位依旧空着,那片空白在逐渐坐满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眼,像一个豁口,透着不祥的气息。
然后温书意走进了教室,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沉重的、几乎无法负荷的情绪。她走到讲台前,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翻开教案或打开课件,而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缓缓地、沉重地扫过全班每一张脸,尤其在如麦那张瞬间失了血色的脸上,微微停顿了一下。那眼神里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怜悯、无奈,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教室里敏感的神经立刻被触动,喧闹声像退潮般迅速平息下来,一种压抑的、等待宣判的寂静笼罩了所有人。
温书意似乎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开口,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却依旧泄露了颤抖的平静: “同学们,上课前,通知一件事。”
“我们班的昱宁同学,因为一些……突发的、家庭方面的原因,”她说到“家庭原因”时,语气微微一顿,像是难以启齿,“已经于上周日晚上,由其家长…正式办理了转学手续。”
“她不会再回我们班上课了。”
“学籍已经转出,以后……大家就不用再给她留位置了。”
……?
如麦的脑子里像是被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瞬间一片空白,所有声音、所有影像、所有感知都被炸得粉碎,只剩下巨大的、毁灭性的轰鸣在颅内疯狂回荡。温书意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尊重同学隐私”、“祝愿她未来一切顺利”之类苍白无力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那些声音像是从极其遥远的水下传来,模糊不清,失去了所有意义。整个世界的光线和声音都仿佛被瞬间抽离、扭曲、隔绝了,只剩下温老师那句“她转学了”、“不会再回来了”在耳边无限放大、扭曲、疯狂地回荡,尖锐刺耳,砸得她耳膜穿孔般剧痛,砸得她心脏骤然停跳,砸得她四肢百骸的血液在瞬间冻结成冰。
转学?走了?就这么……突然?毫无征兆?家庭原因?什么家庭原因?
在她不在家的那晚,昱宁到底经历了什么?
是因为自己吗?
是因为她告诉了昱宁关于张檀的事情,才引发了这场这场足以让她被迫离开的灾难吗?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讲台上眼神躲闪的温书意,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像是被烧红的铁钳死死扼住,灼痛干涩,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无法挤出。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书意用一种近乎逃离的速度,仓促地宣布完这个残酷的消息,然后几乎是踉跄地、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教室,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被那无声的绝望和质问所吞噬。
教室里在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后,如同炸开的油锅,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嗡嗡作响的议论声。 “转学了?我的天!这么突然?”
“真的假的?一点预兆都没有啊!”
“家庭原因?什么家庭原因需要突然转学啊?”
“不知道啊,太奇怪了……”
“她周五还好好的来秋游呢……”
“怎么走了啊,我还想继续和她做同学。”
各种猜测、疑惑、好奇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星茗震惊地猛地转过头来看向如麦,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浓浓的担忧,嘴唇张合,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如麦脸上那种彻底的、死寂的空白吓得噤声。
后排孙玥也皱紧了眉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如麦瞬间苍白如纸、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脸,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不定。
如麦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只是僵硬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风干的石膏像,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手指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攥着口袋里那枚始终没有送出去的、粗糙冰冷的滴胶挂坠。那尖锐的、不规则的边角,深深地、几乎要嵌进她的掌心软肉里,带来清晰无比的、近乎自虐般的痛感。却远远不及心脏处传来的、那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掏空、然后狠狠碾碎般的、尖锐的、窒息的、铺天盖地的剧痛。
甚至没有一句告别,没有一声解释。就像她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地、彻底地消失在她的世界里,连同那些掺杂着刺痛、试探、暧昧不清和微弱星光的短暂交集,一起被粗暴地抹去。
留下的只有这个空荡荡的座位,手机里那条无法送达的消息,和掌心这枚可笑又可怜的、未曾送出的、象征着未能完成的补偿和巨大遗憾的……冰冷的“星尘”。
一整天的课,对如麦来说,成了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老师的讲课声变成毫无意义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噪音,黑板上的白色粉笔字扭曲、晃动、无法在视网膜上形成任何有效的图像。她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目光时而空洞地落在那个刺眼的空座位上,时而茫然地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
她试图回想最后一个见到昱宁的清晰场景。是秋游回程的大巴上,她塞着耳机,闭着眼,侧脸在车窗透进来的、晃动的光影里显得平静而遥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又是一个周过去。
周五放学铃响,周围的同学如同解除了某种禁锢,喧闹着收拾东西离开。星茗担忧地围着她,嘴唇张合说着什么,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如麦只是机械地摇头,动作迟缓地收拾好自己的书包,然后随着人流,一步步挪出教室,挪出校门。
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又格外短暂。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下下划过地面,周围的街景、人流、车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却又仿佛塞满了棉花,沉甸甸地,无法思考,只剩下一种本能的、朝着那个称之为“家”的方向移动的指令。
她走到了熟悉的楼道口。阴暗、潮湿,带着老楼特有的气味。
一步一步踏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上一级台阶,脚步就沉重一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坠着,不断下沉。
她停在了自家门口,门锁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
她却没有立刻转动。目光不受控制地、缓缓地移向旁边那扇紧闭的、暗红色的门。
那扇门此刻紧闭着,悄无声息,像一张沉默的、拒绝一切的口。门把手上落着一层极细微的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寂寥。门口的地垫也歪了一些,再没有人会将它踢正。
理智清楚地告诉她,里面没有人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被强行带离了云港,带回了那个她无比厌恶的、名为“家”的牢笼。
可是……
这种明知不可能、却依旧疯狂滋生的妄想,像绝望中伸出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了如麦的心脏。她站在两扇门之间,像站在一个被撕裂世界的分界线。一边是她熟悉的、却骤然变得冰冷空洞的“家”,另一边是曾经短暂亮起过微光、此刻却已陷入永恒死寂的、另一个人的空间。
她看着那扇门,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偏执的、近乎疯狂的期盼。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了手。手臂像是灌了铅,又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朝着那扇暗红色的门伸去。
她轻轻敲了一下。
“叩。”
声音很轻,在寂静的楼道里却清晰得吓人。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又加重了力道,敲了第二下。
“叩、叩。”
依旧没有回应。连一丝一毫的脚步声、呼吸声都没有。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助地撞击着。
“昱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轻得几乎听不见,“……你在家吗?”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虚无的沉默。
那些被强行压抑了一个周的情绪,如同被堵截的洪水,开始疯狂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坝。
她加大了力度,开始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门板,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
“叩叩叩!叩叩叩!”
“昱宁!开门!”她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和颤抖,“我知道你可能不想理我……你开门好不好?我就说几句话……”
「……你躲我?」
记忆中,那人带着温热气息的低哑嗓音仿佛又一次贴近耳畔,带着挑衅和某种深藏的脆弱。
敲门声变成了捶打。拳头砸在坚硬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震得她手臂发麻,指节很快泛红、刺痛。
“开门啊!昱宁!”她几乎是嘶喊出来,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显得异常凄厉而孤独。
「东西,你弄坏的,你自己处理吧。」
「这破玩意我看着碍眼。」
那人嫌弃的语气,冰冷又绝情,却在此刻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对不起……对不起……”她的捶打变得无力,声音也低了下来,变成了绝望的喃喃自语,额头抵在冰冷门板上,身体因为激动和无力而微微颤抖,“我不该捡那个贝壳……我不该摔坏它……我不该……我不该同意让你去找你爸爸……”
「我是新来的转学生」
「这是什么命中注定吗?你和我怎么这么像!」
“是因为我对不对?是因为我……你才……”哽咽彻底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自责、悔恨、担忧、以及那种被抛弃的巨大痛苦,如同海啸般彻底淹没了她。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膝盖蜷缩起来,手臂环抱住自己,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
一直强撑着的、冰冷的外壳终于彻底碎裂。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再也无法抑制,失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一开始是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无法呼吸的抽噎。
渐渐地,压抑的情绪彻底崩溃,哭声变成了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她哭得浑身颤抖,肩膀剧烈地耸动,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一般。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你为什么来找我……”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声音被剧烈的哭泣切割得支离破碎,颤抖着拿出昱宁给自己买的手机给她打电话,“……一句话都没有……你答应我的……还没通知我……要我做什么……”
「等我通知。」
那四个字成了最残忍的诅咒。
“我做了一个……我偷偷做的……虽然不好看……但是……”她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攥住那枚冰冷的滴胶挂坠,棱角硌得她生疼,却比不上心口万分之一的疼痛,“……我想给你的……我想赔给你的……”
「说谎的人吞一千根针。」
那人恶劣的、带着笑意的警告言犹在耳。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我真的会做的……”她哭得喘不过气,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要痉挛,“……你回来看看啊……你看看我做的…”
可是,无论她如何哭泣,如何呼喊,如何忏悔,回应她的,只有眼前这扇冰冷坚硬的、永远不会再为她打开的门。门的那一边,是一片空洞的死寂,是一个她再也无法触及的世界。
电话那头传来的依旧是机械的女声,但是和周一那时的不一样了。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直到哭声渐渐变得嘶哑,直到力气耗尽,只剩下无声的流泪和细微的、无法停止的抽噎。
她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地上,靠着那扇不会再开启的门,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与那个人最后的一点微弱的联系。指尖还紧紧攥着那枚未能送出的、可笑的“星尘”,像是攥着一段仓促结束、满是遗憾的青春。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城市,没有星光。
冬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