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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永夜之邀(二) ...

  •   当双脚终于踏在朗伊尔城坚实冰冷的土地上时,如麦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置身于世界的尽头。
      空气冷冽得像被冰镇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清新,却又奇异地让人精神一振。极夜时节的天空是一种深邃的墨蓝,并非完全漆黑,低垂的天幕上,隐约已有淡绿色的光带如同羞涩的纱幔般缓缓飘动。
      她们下榻的小木屋比想象中更温馨舒适。房东奥莱热情地帮她们安顿好,并再次强调了保暖的重要性,以及明晚极光活动可能会很强的预报。
      饱餐一顿热腾腾的、由奥莱夫人送来的驯鹿肉汤后,身体里的寒意被彻底驱散。尽管旅途劳顿,但面对窗外这片陌生而神奇的冰雪世界,两个人都毫无睡意。
      “出去走走?”如麦提议,脸上带着初来乍到的兴奋,“熟悉一下环境?我看地图上显示镇子中心离这不远。”
      昱宁看了看窗外:“嗯,趁现在天气还好。”
      全副武装的过程堪比一场小型战役。最内层的排汗保暖内衣,中间层的抓绒衣,最外层的防风防水羽绒服和雪裤;厚厚的羊毛袜塞进笨重但保暖的雪地靴;手套、面罩、护耳帽、雪镜……等两人互相检查确认没有一寸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后,才像两只臃肿却灵活的企鹅,推开了木屋的门。
      刹那间,冰冷的空气包裹而来,但厚重的装备有效地隔绝了严寒。脚下的积雪发出清脆悦耳的“嘎吱”声。小镇静谧异常,只有风声偶尔掠过屋檐。色彩鲜艳的木屋在雪地上投下温暖的灯光,像散落在白色画布上的糖果。远处黝黑的山脉沉默地矗立,守护着这片宁静。
      她们沿着被清扫出的小径慢慢向镇中心走去。沿途偶尔会遇到一两个包裹得同样严实的居民,牵着狗的雪橇夫,或是骑着雪地摩托呼啸而过的游客,彼此会友好地点头致意。一种与世隔绝的、缓慢而宁静的氛围弥漫在空气中。
      “真是不可思议,我真的到这来了……到国外了,还要去看极光。”如麦有些出神,环视着这白茫茫的一片。
      “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很多,只是你没发现。”昱宁笑了笑,指向前方,“好像到了。”
      镇中心比想象中要“繁华”一些,有几家餐馆、一个小超市、一个邮局(可以寄出盖有北极邮戳的明信片),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博物馆和画廊。她们走进超市,买了些当地的巧克力和热饮,又去邮局寄了明信片。
      从邮局出来,昱宁还在抱怨说国外的巧克力好苦啊,如麦刚准备回话,注意力就被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店吸引了目光。
      那家店夹在超市和一家旅行社中间,门面很小,木质招牌上刻着一种看不懂的北欧文字,下面有一行小字:“Local Crafts & Scents”。橱窗里陈列着一些用鹿角、木头雕刻的小物件,以及几个造型古朴的玻璃瓶。
      “要不进去看看?”如麦拉了拉昱宁的袖子,“买点特别的纪念品。”
      昱宁点点头。
      推开店门,门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店内空间不大,却温暖如春,弥漫着一种复杂而奇异的香气——不是那种工业香精的味道,而是更天然、更层次丰富的混合气息,有松木的冷冽、苔藓的湿润,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馥郁花香。
      店主是一位年纪颇大的挪威老奶奶,满头银发挽成一个髻,戴着老花镜,正坐在柜台后专心致志地擦拭着一个玻璃器皿。见她们进来,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说了句“欢迎”。
      店里东西很多,却很整齐。架子上摆满了手工皂、香薰蜡烛、用本地植物制成的精油、羊毛毡玩偶、以及各种矿石和化石标本。如麦好奇地四处看着,拿起这个摸摸,那个闻闻。
      昱宁的目光则被柜台后方那一排排深色玻璃瓶吸引。那些瓶子样式古老,贴着泛黄的手写标签,里面盛放着不同颜色的液体。空气中那股独特的、若隐若现的馥郁花香,似乎就是从那个方向飘来的。
      她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轻轻吸了吸鼻子,试图捕捉那缕熟悉到让她心悸的气息。
      那味道很特别,不是现代香水那种直白而富有攻击性的香调。它更含蓄,更复杂,初闻是某种冷冽的、略带药感的苦涩,继而透出一种缠绵悱恻的、带着粉质感的花香,最后似乎又残留着一丝温润的木质和麝香底蕴。
      这味道太熟悉了,像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突然触动了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孔。
      老奶奶注意到她专注的神情,笑着问:“对香水感兴趣吗,亲爱的?这些都是我用本地植物和一些老方子做的。”
      如麦也凑了过来,闻了闻:“好奇特的味道……有点苦,又有点甜,好像还有一种老房子的感觉?”她努力地在脑海中寻找词语形容着。
      老奶奶呵呵地笑了:“你的鼻子很灵。这里面用了不少古老的香料,有些现在都不常用了。”
      昱宁指着其中一个看起来最陈旧的深棕色瓶子,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紧绷:“这个是什么味道?”
      老奶奶小心地取下那个瓶子,打开瓶塞,用一根专用的闻香条蘸取了一点,递给昱宁:“你试试。这里面有鸢尾根、紫罗兰、一点点没药……还有几种我自己都叫不出名的极地苔藓和草根。算是复刻一种很老的东方香调,但我觉得还不够完美,总是差一点神韵。”
      昱宁接过闻香条,放在鼻下,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是它。
      但又不完全是。
      这香气勾起了她灵魂深处最强烈的共鸣,几乎让她颤栗。
      那是她“母亲”生前最钟爱、也常常自己尝试调配的香气。
      然而,老奶奶复刻的这款,虽然骨架相似,却缺少了最关键的那一点“魂”。它更冷,更涩,少了那份独特的、难以言喻的温润和绵长。
      如麦也好奇地闻了一下,皱了皱眉:“嗯……很特别,但好像有点太冷了?”她的感觉意外地精准。
      昱宁睁开眼,看向老奶奶,眼神灼热:“您这里可以自己尝试调制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提供一些想法,或者我想尝试调制一种我记忆里的味道。”她的心跳有些快,这个冲动来得突然却强烈。
      老奶奶有些惊讶,随即眼中露出感兴趣的光芒:“当然可以,亲爱的!很少有年轻人对这个感兴趣了。我后面有一个小工作台,有一些基础原料。如果你愿意,可以试试。”她看起来很高兴有人能欣赏她的古老手艺。
      如麦感到些许惊讶地看着昱宁:“你还会调香?”
      昱宁抿了抿唇,避重就轻地回答:“……我妈妈以前喜欢。听我爸提过一些大概的香调。”这个解释半真半假,昱康确实偶尔会看着昱宁妈妈的旧物出神,提到她喜欢某种带着“冷香和旧书卷气”的味道。
      老奶奶热情地引着她们穿过一道挂满干花的帘子,后面是一个更小的工作室。里面摆满了各种玻璃器皿、精油瓶、天平、量杯,以及数不清的装着各色粉末、油脂、液体的小罐子,墙上还挂着许多已经风干的本地植物。整个空间香气更加浓郁复杂。
      昱宁几乎没有犹豫,目光扫过那些原料瓶,精准地报出几个名字:“我需要鸢尾根浸膏、紫罗兰叶净油、少量的没药酊剂……还有,如果有的话,一点点暹罗安息香和麝香。”
      老奶奶一边帮她取东西,一边啧啧称奇:“亲爱的,你很懂行啊,这些可是老派的做法了。”
      如麦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觉得眼前的昱宁仿佛变了一个人,那种专注和熟练,根本不像一个临时起意的高中生。
      昱宁没有理会她们的惊讶。她戴上手套,像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开始小心翼翼地称量、混合、搅拌。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这个流程她已经重复过千百遍。每一种原料的加入,她都仔细嗅闻,思考,再进行调整。
      如麦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昱宁在暖黄的灯光下专注的侧脸。此刻的昱宁,身上褪去了平日里的冷硬和尖锐,散发出一种沉静而迷人的光芒。空气中,那奇特的香气随着昱宁的调制而逐渐发生变化,那丝冰冷的苦涩渐渐淡化,一种更柔和的、带着粉质感的暖意慢慢浮现,与原有的冷冽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无比复杂、矛盾却又异常和谐迷人的气息。
      如麦轻轻吸着气,心里泛起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有点熟悉,却又无比陌生。它让她莫名想起一些模糊的、碎片化的场景——昏暗的灯光、木头的纹理、某种丝绸的触感、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眷恋。
      她甩甩头,把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归咎于旅途劳顿和这里过于浓郁的香气。
      终于,昱宁停下了动作。她将调制好的少许液体滴在一张崭新的闻香条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她紧绷的肩膀缓缓松弛下来,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扬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就是它。
      一模一样。属于她“母亲”的、独一无二的、让她魂牵梦萦的味道。
      老奶奶接过闻香条闻了闻,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Oh, my dear!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感觉,你做到了!你加了什么?最后那一点是什么?”
      “只是一点点微量的香草净油和顿加豆研磨的粉末,用酒精浸泡过滤的。”昱宁轻声解释,“中和了最后的涩感,增加一点温暖的甜意和粉质感。”
      “太美妙了!”老奶奶赞叹道,“这味道很特别,像是属于某个特定的人的。充满了故事感。”
      昱宁看着手中那支闻香条,眼神有些恍惚,低声道:“……是啊。属于一个很重要的人。”
      如麦也忍不住凑过去闻了闻。那香气钻入鼻腔,这一次,那种奇异的心悸感更加强烈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感觉头有点疼,几个很模糊的画面在脑海里闪过,不过如麦没太当回事。
      “这个味道……”她喃喃道,“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一样……”
      但她确信自己从未接触过如此复杂古老的香调。
      昱宁的心猛地一跳,倏地看向如麦。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有一丝期待,一丝紧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但如麦只是揉了揉鼻子,笑着评价:“挺好闻的,就是感觉太…成熟了?有点像老电影里会出现的味道。”
      昱宁眼底那丝微光黯淡了下去,心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她转开视线,对老奶奶说:“我想买一些原料,可以吗?还有这些小瓶子。”她指着一套小巧的空香水瓶。
      “当然可以,亲爱的!”老奶奶很高兴,“需要我帮你把它装瓶吗?你可以给它起个名字。”
      昱宁摇摇头,谢绝了老人的好意:“不用了,谢谢您。我想自己来。”她需要完全复刻记忆中的每一个步骤,包括最后装瓶的方式。
      她仔细挑选了需要的原料和器皿,付了钱。老奶奶一直热情地送她们到店门口,连连称赞昱宁的天赋。
      走出小店,冷冽的空气瞬间冲淡了身上沾染的浓郁香气。如麦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感觉头脑清醒了不少。
      “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如麦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昱宁,调侃道,“‘听爸爸说的’就能复刻出来?你这鼻子是天生的吧?”
      昱宁把那个装着原料和小瓶子的纸袋小心地收好,语气带着一丝难掩的骄傲:“没什么。巧合而已。”
      “那这香水叫什么名字?”如麦好奇地问。
      昱宁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母亲”似乎从未给这自用的香起过正式的名字。她望着远处墨蓝色天幕上越发明显的绿色极光,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
      “……还没想好。”
      也许叫作“故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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