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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假天门(三) ...

  •   临近普通计日法的年底,北风如刀,寒气刺骨。
      时间在永无止境的重复劳动中失去了原有的维度,这已经是庄宴在脑立通工厂的第三个月。
      他依然穿着那身单薄的工服,却在严酷的环境中适应出来一套放松的方式。
      双手能够精准高效的完成流水线上的作业,大脑也可以同时运转思考。
      生产任务一日重过一日,随着新年临近,管理层下达了死命令:日产量必须突破六千大关。这个数字就连庄宴这样经过专业改造强化的半机器人都感到吃力,更不用说那些肉体凡胎的普通工人了。
      他的手臂近来总是隐隐作痛,特别是肘关节和腕关节处,不时发出令人不安的"咔哒"声。
      这让他不得不再次联系扶光,而那个机械师的回复一如既往的不正经:“早就告诉过你,这工作量已经超出关节的承受极限了。要不要考虑来我这里?保证比你现在过得舒服。”
      庄宴直接无视了这个提议。
      事实上,这两个月来,他从未停止过暗中调查。
      每天在震耳欲聋的车间里,在散发着霉味的食堂中,在短暂得可怜的休息间隙,他都会不动声色的向身边的工友打探消息。
      他最擅长作出一副无辜好奇的样子,用最不经意的语气提起脑改造,在闲聊中带出庄元江这个名字。
      然而结果令人失望,现在厂里的大部分工人,工龄都不超过五年。对庄元江,只有极少数人还有模糊印象,依稀记得是一对出了事故的工程师夫妇。
      至于脑改造,没接受改造的工人要么讳莫如深,要么流露出既恐惧又向往的矛盾情绪,而那些已经改造过的“假人”,则根本无法进行有效交流。
      调查毫无进展。
      这天下午,在钉到第二千七百个瓶盖时,庄宴的右手食指突然剧烈痉挛,□□哐当一声掉在传送带上。
      车间主任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般冲过来,在最后一刻按下了急停按钮。

      “你他妈找死是不是?知道停线一分钟要损失多少钱吗?”主任一把揪住庄宴的衣领,怒吼声在整个车间回荡。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庄宴在对方那颗金牙的反光里,看见了自己苍白的面容。
      “这周白干了!扣三百人头币!”
      庄宴默默叹了口气,弯腰捡起□□。
      传送带重新启动,他的动作比之前更快、更精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罚款了,在这里,被罚款才是常态。
      半个月前,车间里一个大姐因为上厕所超时两分钟被罚了两百;一周前,木员发烧请假,不仅被扣了全天工资,还损失了一百块的全勤奖。
      罚款还算好的。
      就在前两天,一个中年工人因为突发晕眩,失手打碎了五瓶实验药剂,直接被保卫处那个半张脸都是机械的老头拖走了。
      后来木员悄悄告诉他,有人看见那个男人身上布满了焦黑的伤口,一只手被折断,像破布一样被扔出了园区。
      在这个工厂里,规则很简单——要么往死里干,要么滚蛋。

      晚上十点半,惨白的走廊灯光准时亮起,刺得人眼睛发疼。
      下班铃声响起时,庄宴的手臂依然保持着持枪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麻木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打卡机前排着长队,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行尸走肉般的表情。
      走出厂门,凛冽的夜风让庄宴打了个寒颤。机器的轰鸣声还在耳内回荡,以至于他差点没听见身后木员的呼唤。
      “庄宴——”木员追上来,手里拿着两盒罐头,“给你,吃点东西再回去。”
      庄宴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两盒肉糜罐头。
      “这么大方?发财了?”
      木员嘿嘿一笑,没有回答。
      两人蹲在马路牙子上,默默的挖着罐头。当最后一个角落被刮干净时,木员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在夜色中炸开:“我要去改造了。”
      庄宴的动作顿住了,缓缓抬起头。
      木员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着异样的光芒,那是一种混合着兴奋与决绝的光:“我来脑立通已经三年了,一直盼着这一天。今天中午,主管突然找我谈话,说我表现突出,上头决定破例给我一个改造名额。”
      庄宴的心猛的一沉。
      这“机会”来得太突然,太巧合了。
      他看着木员眼中近乎狂热的期待,沉默了片刻,才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我为你高兴。但是......那些接受过改造的人,你也见过,他们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情感反应,就像......”

      “就像假人一样,我知道。”木员打断他,脸上的兴奋稍稍褪去,换上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
      “我今年二十八了,可身体机能已经像五十岁的人。家里困难,有时候还得靠他们接济我。改造之后,每天最少能赚一百五十块。变成假人是很可怕,”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但不会比穷死、累死更可怕。”

      庄宴看着他远超30岁的容貌,知道自己无法再劝。
      人各有志,他无权干涉,更不想因此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他只是淡淡点头,最后问了一句:“如果......改造之后你还能记得,能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吗?”
      “好啊!”木员立刻又高兴起来,用力点头,“到时候你提醒我,我一定告诉你!”

      路灯一盏接一盏的向前延伸,照亮了他们回宿舍的路。庄宴默默地数着自己的脚步,一步,两步......
      当数到第三千五百二十二步时,他终于看到了宿舍楼那些明明灭灭的窗户。

      洗漱室里依旧人影绰绰,室友们在进行着每日雷打不动的共浴。庄宴坐在床上,晃着腿等待洗漱,门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动物般的啜泣声。

      庄宴循声走去,在昏暗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蜷缩着的老人。他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岁。当庄宴靠近时,老人受惊般抬起头,浑浊的泪眼在看清庄宴面容的刹那,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异样。
      “你怎么了?”庄宴蹲下身,语气平静。
      老人用那双已经变形的手指抹去眼泪,声音沙哑:“我孙子今天过生日,我想请假回去看看,都快五年没回过家了......主任不批假。”泪水再次滚落,“我说不干了,他们也不让,说要交两千块辞职费......我在这厂子里几十年了,钱没赚到多少,天天挨打挨骂......”
      几十年?庄宴的心脏一跳。他在这个工厂打探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工龄如此之长的老人!这意味着,他极有可能听说过父母!
      庄宴强压下心头的激动,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带着点敷衍的同情安慰道:“确实不容易。”
      然后,他仿佛不经意般,压低声音问道:"老师傅,您在厂里待了这么久......那您,听说过一个叫庄元江的工程师吗?"
      庄元江三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老人浑身一僵硬,缓慢抬起头,昏黄的眼珠死死盯住庄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深的恐惧。
      庄宴立刻确定了。
      他知道!
      "你......你问他做什么?"老人的声音干涩发紧。
      庄宴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不再掩饰,压低了声音说:“我叫庄宴。”
      老人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向后缩去,神经质地啃咬起指甲,瑟瑟发抖:“你是他的亲戚?孩子?你混进这里......是来......来报仇的?”
      “报仇?”庄宴抓住这个词,一把攥住老人的衣领,凑近了问,“你知道什么?告诉我!”
      老人被他吓得几乎窒息,庄宴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立刻松手,替他顺气,语气放缓,带着诱哄:“抱歉,我太着急了。您要是把知道的告诉我,作为回报,我保证把您完好无损地弄出这个鬼地方。”
      看着面前佝偻干瘦的老人,庄宴蛊惑他:“你想跑吗?我可以帮你。”
      逃跑的路子庄宴有,有个11厂的工友来了半个月就溜走了,走之前还把那条路告诉了几个关系好的人。
      可惜那天他喝水时把杯子打翻在了地上,被关了三天禁闭,那个猥琐的培训员想趁机搞他,但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被他反揍了一顿。
      等他出来后,听说那个培训员因为手指受伤干不了活被赶出了园区。
      和同事互通八卦时庄宴得到了这个信息,他是真没想到铜墙铁壁的园区,在宿舍楼后面有一个狗洞,挖一挖就可以钻出去。
      一个年轻人,怎么都好跑,可这个老人不一样,身体素质差不说,在脑立通干了几十年,恐怕工厂对他的信息了如指掌,想彻底拜托脑立通的话,这个方法还得再斟酌斟酌。
      “真......真的?”老人昏花的眼睛亮起一瞬,又迅速黯淡,“不,我不敢......他们会......”
      看他这副畏缩的样子,庄宴心中火起,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冷静。他深知对这老头不能硬逼,必须给他一个实际的方案。
      “你哪个工位的?”
      老人终于把被泪水糊住的眼睛睁开,看向了面前这个蹲着的年轻人,逆光之下青年优越的五官更明显,大脑已经处于退化阶段的他忽然觉得这张脸确实似曾相识。
      他的表情变得更加微妙,甚至忘记了哭泣。
      他回答:“7厂标签制作组的。”

      “好,我这里有条路……”
      庄宴思索了一下,换上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你想出去硬闯肯定不行。但我有办法让你的个人档案消失。工厂管理系统庞大,底层数据偶有丢失并不罕见。只要你的档案没了,你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们想留也留不住。到时候,从我指的那条路走,万无一失。”
      这套说辞半真半假,听起来有操作的余地。
      老头果然动摇了,犹豫地看着庄宴:“你......你真能办到?”
      “我有我的办法。”庄宴故作高深,“但前提是,你需要帮我摸清你那个厂保安的倒班规律,还有办公室和档案室的具体位置和内部布局。你是老员工,这对你来说不难。”
      “作为交换,在你离开前,把你知道的关于我父母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

      在彻底离开工厂的希望和庄宴给出的“高明”方案诱惑下,老头挣扎良久,最终一咬牙,压低了声音:“好!我信你一次!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迅速约定了下次秘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老头这才步履蹒跚的消失在走廊尽头。

      躺在床上,庄宴盯着上床板的裂缝,心潮起伏。
      这老头看似懦弱,实则精明,刚才的对话中,关于父母的事他滴水不漏。若非涉及父母,他绝不会揽这麻烦上身。
      窗外,工厂的烟囱仍在永不停歇的喷吐着浓烟。
      庄宴闭上眼,木员、老头、父母模糊的死亡......种种思绪在脑海中翻腾,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宿舍里回荡着室友们整齐划一的呼吸声,如同墓园般死寂。他烦躁地翻了个身,觉得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他开始仔细梳理这两个月来收集到的所有零碎信息:那些对父母仅有模糊印象的只言片语、工人们对脑改造既恐惧又向往的矛盾态度、木员突然获得的改造名额、还有老头惊恐的眼神......
      每一个细节都像拼图的一角,但他始终找不到那条能够将所有碎片串联起来的主线。
      父亲和母亲,他们当年在脑立通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一场所谓的工伤事故让两个人连个全尸都没留下?为什么工厂要在赔偿金之外,特意派人来警告当时还未成年的他?
      这些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让他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感到刺骨的寒意。
      或许越靠近真相,现实就越冰冷。

      今天的流水线似乎运转得格外缓慢。
      午休时分,庄宴特意绕道七厂区域。避免老头靠不住,他假装迷路,在走廊里慢悠悠地走着,暗中记下了每一个摄像头的位置和保安岗哨的分布。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两个保安的对话:
      “......又是那个老李头,天天闹着要请假,真是烦死了。”
      “啧,这种老家伙早就该清理出去了,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听说他昨天又去找主任了,哭得那叫一个惨......”
      庄宴头都大了。
      老李头,这应该就是昨晚那个老人,这个节点他还去闹什么,凭白惹人注意,有时候真难理解这些人在想什么。

      下班后,庄宴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按照约定来到了厂区西北角的一个垃圾堆放处。这里曾经是存放化工原料的地方,后来因为安全隐患被弃用,平时很少有人来。
      老李头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看上去比昨晚更加憔悴,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
      “你来了。”老人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按照你说的,已经把七厂保安的换班时间都记下来了。”他递给庄宴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用颤抖的字迹写着详细的巡逻时间表。
      庄宴快速浏览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点点头:“很好,档案室的位置呢?”
      “在7厂二层右边的最里面,门口没有监控,但需要钥匙。”老头躲在一块铁板后面将一张合金卡递给庄宴,“这卡是我托个老朋友刻的,能通过打卡机还不触发警报,而且能刷进办公室,你记得去办公室把我的电子档案也删掉,至于档案室的钥匙得你想想办法。”
      庄宴倚在墙上,刺骨的凉意顺着麻布工服爬上脊背,门卡翻飞在指尖,闪着金属光泽。“你连这种东西都能搞到,居然会被困在工厂里这么久?”
      老头不好意思的搓搓手,讨好的讪笑着说:“这不是之前为了赚钱舍不得走嘛,而且我这一把年纪了胆子小……”
      “呵……”庄宴冷笑了一声,这老头一肚子心眼,不知道在打算什么坏心思,不过无所谓,只要他能告诉自己关于父母的消息就行。
      “你看,什么时候行动?要不要尽快……”老头垂着头提议。
      “三天后,别急。”庄宴打断了他,话音一转就开始兴师问罪。
      “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今天还去和领导闹着要请假,被他注意到了怎么办,你想害死我?”
      老李嗫嚅着说不出话。
      庄宴冷眼旁观着他的表情,片刻后警告说:“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总好过你的主任吧。”
      “我们各有图谋,就是最好的合作保障。”
      “所以,安分一点。”
      老人连连点头,额头上满是冷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假天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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