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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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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远山被苏婉清拉着坐下,眼睛扫过桌上的清蒸鱼,又转头看向江烁,笑着夸:“阿烁这手艺越来越好了,比你妈做的清淡,对我胃口。”
苏婉清刚端着汤过来,听见这话嗔了他一句:“就你惯着他。”一边说一边把汤往江远山面前推了推。
江烁闷头扒着饭,耳朵却特别灵,听着父亲喝汤的细微声响,满屋子的沉默压得人难受。他想找点话说打破这僵局,瞥见汤碗里的枸杞,脑子一热就开了口:“爸,您尝尝这汤,里面放了枸杞,……补身体的。”
话刚说完,苏婉清正给江远山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接着自然地把一块鱼肉放进他碗里,语气里带着笑,跟平时没两样:“你爸哪用补,倒是你,天天熬夜,该多喝两碗。”她说这话时眼皮微微垂下,遮住了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
江烁自己也觉得这话有点不合适,慌忙抬头,正好对上江远山看过来的眼神,赶紧补充,声音都有点发紧:“这枸杞是早上妈买的,说看着新鲜,哪想到您今天就回来了。”
这话被他说得乱七八糟,连自己都觉得心里发虚。眼角余光瞥见苏婉清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高领毛衣蹭过下巴,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在灯光下显得有点苍白。
江远山“嗯”了一声,舀汤的动作没停,喝到第二口时,轻轻说了句:“你妈倒是一直这么细心。”
没戳穿,也没追问,可这句平平淡淡的话听在江烁耳朵里,比任何质问都让他心慌。父亲明明听出了话里的不对劲,只是懒得计较而已。他低下头,把脸埋进碗里,饭粒混着一股愧疚劲儿,噎得喉咙生疼。
江远山“嗯”了一声,夹了块鱼腹给苏婉清:“你也多吃点,看你瘦的。”筷子递过去时,手背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苏婉清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碗沿磕在桌上,发出闷响。
空气一下子僵住了。江远山放下筷子,慢悠悠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苏婉清的高领毛衣上:“这针织衫料子挺好,就是领子太高了,都五月了,穿着不热?”
苏婉清:“前几天着凉了,怕吹风。”
“是吗?”江远山笑了笑,转头问江烁,“你妈这阵子总穿高领?我怎么记得她以前最嫌高领勒得难受。”
江烁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饭粒卡在喉咙里,咳了两声才哑着嗓子说:“可能……可能是新款,她觉得好看吧。”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只能盯着碗里的汤,汤面上晃着自己模糊的影子,活像个拙劣的撒谎者。
江远山没再追问,重新拿起筷子,夹菜的动作还是慢悠悠的,可夹到第三块鱼肉时,突然开口:“我给你妈带了条围巾,藕荷色的,配她这件高领正合适。”他说这话时,目光轻轻扫过苏婉清的领口,“等天再热点,摘了高领,围着正好。”
苏婉清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了地上。
江烁几乎是跳着去捡,手指刚碰到筷子,就听见江远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语气温和,却有点说不出的味道:“捡什么,让她自己捡。”他顿了顿,视线从苏婉清脸上移开,落在江烁身上,“阿烁,陪我去书房拿模型?”
江烁跟着江远山进了书房,身后传来苏婉清慌慌张张的声音:“我来收拾,你们忙你们的。”他回头看了一眼,瞧见苏婉清正蹲在地上捡筷子。
书房里,江远山从行李箱里拿出个航模,机身还带着股新塑料的味儿。“上次去研究所看见这个,就想起你小时候,拆了装、装了拆,零件撒得满地都是。”他把航模递给江烁,“那时候你总问,飞机为啥能飞那么稳?我说,因为平衡做得好。”
江烁捏着航模,手指尖冰凉。
“家里也像架飞机。”江远山突然说,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要想飞得稳,就得知道哪块板子松了,哪颗螺丝歪了,藏着掖着,反而容易出事。”他转过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看得江烁心慌,“阿烁,你说对吗?”
江烁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江远山的话像一张网,慢慢收得越来越紧,把他困在中间。他这才突然明白,江远山什么都知道,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给所有人留着余地。
而这份余地,比直接戳破更让人窒息。
江烁捏着航模的手猛地收紧,塑料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猛地抬头,喉咙里滚出半截话,带着没压住的颤音:“爸,您到底想……”
话卡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他看见父亲镜片后面那双平静的眼睛,像一潭深水,映出自己慌慌张张的影子。原来他之前劝苏婉清的那些话,到头来全是白费劲。
“我想什么不重要。”江远山打断他,指尖在航模机翼上轻轻一弹,发出“咚”的闷响,“重要的是,这架飞机少了任何一个零件,都飞不起来。”
“可零件要是锈了呢?”江烁突然问,声音发哑,“要是早就烂了,硬凑在一起,摔得更惨,不是吗?”
江远山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他。窗外的梧桐叶晃了晃,灯光落在江烁脸上,能清楚看见他眼底的红。那不是年轻人一时冲动的较劲,是攒了太久的委屈。
江烁别开脸,盯着书桌上父亲带回来的礼物,一字一句慢慢说:“之前我劝过我妈,让她……跟那边断干净……她说她知道了。”
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母亲的敷衍,自己的无力,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书房里静了好半天,静得能听见客厅里苏婉清收拾碗筷的叮当声。江烁深吸一口气,把航模放回桌上,突然挺直了背。
“你们的事,”他说,语气里的颤抖慢慢平复,只剩下一种近乎冷硬的平静,“还是你们自己谈吧。”
江远山抬眼看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像有点惊讶,又像早就料到。
“我劝过了,没用。”江烁的指尖划过航模的螺旋桨,“就跟这飞机似的,驾驶员不想好好飞,旁边的人再急,也拽不住方向盘。”他转过身往门口走,“我去奶奶家住几天,你们……自己想清楚。”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回头:“航模我很喜欢,谢谢爸。”
厨房里,苏婉清听见脚步声,赶紧追出来:“阿烁,妈给你……”
“我去奶奶家。”江烁打断她,目光扫过她依旧拉得高高的领口,没再多说一个字。
苏婉清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儿子抓起书包出门的背影,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高领毛衣被扯得变了形,露出一小截后颈,光溜溜的,什么记号都没有。
江远山走出书房时,看见她缩在沙发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后颈那片刻意藏着的吻痕露了出来,在灯光下看着格外刺眼。
他的目光在那处停了会儿,随即移开,只是走到玄关,轻轻替江烁带上门。门外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不快不慢,带着一种终于挣脱了束缚,却又沉重的步伐。
江远山望着紧闭的门,忽然想起江烁小时候,总爱趴在他背上问:“爸爸,飞机能飞到云彩上面去吗?”那时候他总说“能”,却没告诉过孩子,云彩上面也可能有风暴。
而现在,那个孩子好像突然明白了。
有些风暴,只能自己扛过去。
江烁没直接过去颜柳清家,而是沿着街心公园的长椅坐了会儿。他看着公园里追逐打闹的小孩,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话剧院门口等苏婉清的日子。
走到颜柳清花店时,卷帘门还没拉到底。颜柳清正坐在柜台后算账,老花镜滑到鼻尖,看见他进来,眼睛一亮:“阿烁?你爸回来了?”
江烁“嗯”了一声,走过去帮她把眼镜推上去:“我来住几天。”
奶奶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把桌上那张军装照片往江烁面前轻轻推了推,自己低头继续拨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脆。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军装,笑得硬朗,眉眼确实跟江远山很像。江烁小时候总觉得,父亲身上也有这种“能扛事”的劲,就是藏得太深,平时看不出来。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跟爷爷不太像,又想起之前在图书馆整理画的时候,叶寒说的那句“未必”。
原来谁的日子都不是完美的,就像飞机总会遇到风暴。有人选择硬扛着飞,有人选择停下来,而他现在能做的,或许不是去抢着拉方向盘,而是先学着在自己的跑道上站稳脚跟。
江烁的目光扫过柜台角落那盆开得正旺的蝴蝶兰,花瓣紫得润润的。他蹲下身,用指尖碰了碰叶片,突然抬头问:“奶奶,这蝴蝶兰得天天浇水吗?”
奶□□也没抬,算盘打得不停:“这花儿娇气着呢,土干透了再浇,不能晒大太阳,跟你小时候一个样,得细心护着才行。”
江烁“哦”了一声,指尖在花瓣上停了停,闷着的那点沉郁,好像减轻了些。
江烁感觉到有人看他,抬头一瞧,看见江远山站在花店门口,手里提着个纸袋,里面是他昨天没带走的航模主体。
也不知道站在那儿多久了。
“你带了零件,主体落家里了。”江远山走进来,把纸袋放在柜台上,抬手揉了揉眉头,“我给你送来了。”
江烁看着他,突然发现父亲的鬓角比印象里多了几根白头发。
“他们谈了吗?”
江远山点了点头:“你妈说,想再试试。”
“哦。”他手里的螺旋桨卡进卡槽,发出轻微的“咔”声,“慢慢来也行。”
“爸,对不起。”
江远山沉默了两秒,看向他带着潮气的黑发,“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让你夹在中间,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