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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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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船坞像一条歪脖子鲸,搁浅在港口的边缘。午后的风从水面推来,带着铁和盐的味道。
程渺把录音笔往上推了推,确认红点在跳。她跟在项目公关后面穿过安全围栏,平台上堆着粗麻绳和拆过的桁架。钢板被打磨出的纹理像雪地里的风痕,一层层朝厂房门口收拢。
“程老师,这位就是丹增·日克,”公关脚步顿了顿,“团队负责人,今天做一个现场测试。”
程渺抬眼。
那个男人蹲在墙脚,左手捏着一根粉笔,右手握着一支粗糙的自制刷——刷把用布条缠到指骨粗细。他侧脸很瘦,眼窝深,鼻梁像把干净利落的山脊。头发半束,松松绑在脑后,几缕垂下来,在颈侧形成柔软的阴影。他没看她,正沿着墙体的凹坑画一个几何折角,粉笔与墙的摩擦发出干涩的“沙沙”。
“你们的媒体位在那边,”有人指向左梁下的一块高台,“不过他讨厌人站在灯前。”
“我不挡光。”程渺说。
丹增·日克终于抬了下眼。那眼神不带敌意,也不示好,像对一阵风的位置做出校准。
“可以靠近,但别踩我的线。”他说。声音不重,却像在空旷处敲了一下。
地面上竟然已经布满了线。细粉笔线像一张安静的地图,指向、标注、收束,延伸到钢梁、墙缝、排水槽边,甚至延到她脚边一块小小的锈斑。程渺退半步,低头看那条线末端,旁边写着一个简到极致的字母——R。
“R是‘方向’(route)?”她问。
他轻轻“嗯”了一声,又像否认:“也是‘返回’(return)。”
说完,他把刷子在桶边敲了两下。桶里不是普通丙烯的亮泽,而是带着粉雾感的矿物蓝,像高海拔天空摁扁之后剩下的冷意。他起身,几乎不做准备动作,刷子就贴上墙,第一笔从钢板的凹槽里起,顺着粉线弧形滑出——一条蓝,紧接着是几乎透明的灰,再是像烟一样的黑。他下笔极快,线条在墙体上编出一个陌生而有纪律的形体。
“你笔下的蓝,是青金石?”程渺忍不住问。
“不是。太贵。”他笑了笑,像是把锋利收回去一点,“矿粉里混了烟灰,带一点盐,墙会吸进去。”
“盐?”她挑眉。
“海口的墙,”他点了点脚下地面,“就该会盐。”
他继续画。她站在侧后方,刚好能看到他肩背的起伏——不是健身房里堆砌出来的肌肉,而是常年在脚手架上攀爬练出来的牢靠。风一阵阵,从空旷的门洞灌入,带动墙上垂着的警示带。刷影一晃,他会暂停一秒,像在听什么,再落下去。
程渺忽然意识到,他几乎不测量。他像是天生就看得到这堵墙的比例、阴影、呼吸口,知道该在哪个地方把线向上提半寸,在哪里收住。
旁边的技术人员小声说:“他从不打网格。”
她点头,没回答。她懂——有些人把“比例感”当绝学,有些人,比例感是体感,就像走夜路的人能凭鼻子辨别河的方向。
半个小时后,形体从墙中“站了起来”。
不是具体的物,也不是纯抽象,像一只被拆解的旧船龙骨折叠成了鸟的轮廓,又在鸟的颈背上安置了某种古老的转经筒的结构。形体的重心落在一个被他留白的角上——那里正是旧船坞通向水面的排水口。蓝、灰与黑形成三层暗潮,那些细小的明白色在折角处像被风吹亮的经幡。
“你把流线都指向排水口,”程渺开口,“可一旦下雨,颜色会被冲淡。”
他淡淡地说,“雨会把它带走一部分,但线会留在墙的毛孔里。你下次来还能看到淡影。”
她以笔端在手心轻轻点了点——一种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你刚才在说‘返回’。”
“嗯。”
“返回哪里?水?还是城市肌理?”
他没立刻回答,先把刷子在水里漂开,泡沫上浮起一层极细的黑。
他想了想,“返回的是手的记忆。”
“什么意思?”
“墙体有它的过去。刷子落上去,手也有。你看——”他把她刚才看过的“R”圈起来,“我小时候在房子背风面抄经,手背总在同一个位置蹭到糌粑粉的细屑。后来去东部,做墙,刷子落点和抄经时手背的角度一模一样。身体会替你找回路线。我把这个叫‘返回’。”
他话说得平常,不铺陈。程渺听得很专注。她从来不喜欢空洞的说辞,也不喜欢把文化当器皿摆给人看的人。他没有。他把东西放回身体里。
“丹增老师,”公关探头提醒,“晚上还有评审说明会。”
“知道了。”他应得不冷不热。
程渺把录音笔关了,风把她的短发往耳后吹。她突然问:“你们这次竞标的核心是‘临时性’还是‘可持续’?我猜你不做永久装置。”
“你猜得对。”他望向那扇通向水面的门洞,“我不信一成不变的纪念碑。我更愿意把变化纳入作品结构,让它自己‘活’。风、盐、雨、潮水,都是共同作者。我们做支架,让它们写。”
“你这话评审不一定爱听。”
“我不是为评审说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轻,像一根针把一卷正在发散的线扎了个稳。程渺忽然明白,他并不试图说服她。
当天傍晚的说明会在船坞另一头的玻璃会议室进行。灯光亮起来时,旧厂房被切成好几个明亮的长方形,像一块块被点亮的积木。外面的风更大,玻璃上挂着细细的水雾。
评审团问了很多“可量化”的问题:游客动线、夜间照明、志愿者参与、维护成本。日克的团队里有建筑师和社区组织者,他们用干净的PPT把数据拍在屏幕上。日克坐在侧边,手里转着一支没有笔帽的马克笔,不插话。
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他只说了几句。“如果你们想要一座‘不会坏’的作品,那最好不要放在海边。海会让一切坏掉,也会把坏掉变美。我们的方案考虑的,是如何让坏掉的过程成为美的一部分。”
“所以你们接受‘褪色’?”评审团里有人挑眉。
“褪色是海口的礼貌。”他答。
会议室里轻轻笑了一下,紧张感松动了些。
散会后,项目方安排了一个不起眼的后台采访角。程渺没有急着过去,她绕到厂房侧门,想先看一眼那面墙在夜里的样子。风更冷,墙面上的蓝收紧成比白日更深的一层,像在夜里把呼吸放慢了。她对着墙又站了两分钟,才转身往回走。
侧门口有人倚着门框站着,他把那件机车皮夹克披在肩上,灯光从背后推来一圈淡光,把他脸的线条往内里压。
“你刚从墙那边回来。”他说,不是问。
“嗯。蓝色在夜里更像黑色。”
夜更深了,港口另一侧的吊机发出低低的响动,像一头困倦的兽。远处水面反出微微的城市光,玻璃会议室里的人影已经散去。
程渺把录音笔装回包里,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从未真正介绍过自己。她停了一下,伸手:“正式认识一下。程渺。”
他握手,掌心有颜料和盐的干涩质感:“丹增·日克。”
握手很短,像点头。她注意到他手指第二节有一条浅浅的旧伤,像被钩子划过。
“明天我想去拍你们准备阶段的材料,”她说,“你要是忙,给我一个能说‘真话’的人。”
“真话?”他想了想,“你明早六点到厂房,真话在早上出现得多一点。”
“你确定’?”
“当然,”他挑眉。
她点头。临走前,她回望了一眼那面墙。风把“R”的粉线吹得更淡,像一条将要消失的路。
她踩着钢板回到路面。夜气把她的思路吹得很清,她心里莫名其妙升起一种“要继续”的劲头——那种劲头不来自好奇,也不来自职业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