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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莱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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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谕降临第7天】
火终于停了。不是被扑灭的,而是被握住、被劝服、被普罗米修斯用他的意志力给停了下来。
整个破锋坊,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铜管熔塌,铁砧歪倒,炉膛崩开一角,焦炭和铁水淌得满地都是。屋梁炭化折断,倒挂下来,像一只枯死的兽爪。空气中弥漫着焦土与金属的气息,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铁匠们的情况并不好。破锋坊炸裂的那一刻,他们毫无防备,好几个人被爆炸波及,一些人昏迷不醒,一些人在呻吟哀号。雷莫躺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我突然惊醒,当大脑恢复意识的时候,许多奇怪的感觉冲进我的脑袋。
我觉得自己好沉重,无法动弹,好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容器,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紧紧压在一块冰凉的石板上,我甚至能感到那石板的粗糙。
我听到,或者确切地说,是感受到一种陌生的咚咚声,像鼓点儿,从塞着我的这个容器中间发出。
我惊慌起来,向那里望去,却看见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画面。
我看见了自己的手,和身体。
我有着一具七八岁男孩的身体,躺在一块焦黑的石板上,身上的衣服有些破烂。
我的双手无意识的举起来,碰到落在一边的茴香枝,那已经烧尽的枝条在触碰下化为飞灰。
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不是火苗,不是虚影,而是真实的手。
圆润的手指,肉肉的掌心,肤色看似与常人无异,但在火光下仔细看,能发现金红交织的细密纹路。那是一具由火构成,却凝实如肉的形体。
我不由得坐了起来,感到胸口有一股炽热的火焰在缓缓跳动,每一次跳动,似乎都在给这具身躯注入力量。
我回忆起失控的那一瞬间,我和破锋坊主炉中最精纯的火焰融为一体。它不仅被我引爆,还反过来灌注了我,那强大的力量补全了我残缺的形态,让我获得了真正的肉身。
从此,我可以幻化为飘忽的火苗,也可以成为一个拥有手脚、能站立奔跑的小男孩。
普罗米修斯站在我身边,他的胳膊被烧伤了。
我对他的力量了解不多,但我知道,众神的身躯都是特殊构造,绝非一般力量能轻易损伤。
可此刻,他的右臂从肩到腕,皮肤灼得发红,有些地方渗出细细的血丝。他的指节僵硬,握拳时似乎带着隐隐的颤抖,却依然笔直地立在我身前,像一堵不会倒塌的墙。
潘多拉和厄庇墨透斯面带忧虑围在我们身边。
潘多拉脸上挂着汗水和黑灰,头发散乱,样子有些狼狈,但并未被爆炸波及,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凡人。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些干净的布条,正小心翼翼地为普罗米修斯包扎着手臂,动作利落而精准。
厄庇墨透斯则守在我们身旁,警觉地环顾四周,防备有人过来对我们不利。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失控让我们掩藏的身份彻底暴露了。来之前的约法三章言犹在耳,不能在人类面前暴露身份,现在。。。?
事情发生的时候,一切都太快了,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来龙去脉。可普罗米修斯牢牢抱住一团炽烈火焰的情景,很多人都看到了。
现在,破锋坊成了废墟,火焰中诞生了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哪怕最迟钝的人也会开始怀疑。
我环顾四周,周围一片混乱,到处是烟尘和热浪,各种各样声音交杂在一起,暂时还没人顾到我们。但远处,隐隐传来了盔甲碰撞和皮靴踩地的沉闷声响——赫拉克斯的军队,很快就会赶到。
普罗米修斯看到我醒了,松了一口气,对我新拥有的这具身体并未有太多惊讶(我时常会想,这个先知之神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潘多拉包扎好普罗米修斯的手臂,回头看见我醒了,走了过来,捧住我的脸仔细打量着。我有些尴尬,但更多是松了一口气——她眼中并没有恐惧和距离,只有探寻和关心。
厄庇墨透斯是最后看到我坐起来的,他一下子从对外戒备的状态转为一个跳跃,直接蹦到我身边,差点踩到一块还在冒烟的焦炭。他蹲下来,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小火!你终于醒了!哎呀你咋还变成小人儿了?!”他伸出手来捏捏我的手掌,声音震得我脑袋嗡嗡直响。
我想闪开点,可他一边说,一边又伸手在我头顶揉了揉,我的脑袋更晕了。
我一边躲一边苦笑,可是心里是高兴的。
我好害怕自己失控发疯的样子,让他们远离我。
这时普罗米修斯开口了:“我们必须要动身了。军队快到了,如果动起手来,怕会伤到他们。还是离开比较省事。”
潘多拉迅速打量了一圈四周的局势,低声说道:“黑金长矛有了眉目,我们现在还不能离开堤俄玛。不如……去找塔林?看他能不能帮我们找个藏身之处,先避一避,静观其变。”
大家点点头,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之前带出来的物资都烧的七七八八了,只有那个寒铁盒还完好无损,甚至连灰尘都不曾蒙上,被潘多拉收入包裹之中。
我站起身来,但刚有身体,行动很不习惯。厄庇墨透斯看我走路慢吞吞的,干脆把我往胳膊下一夹,像抱着个火炉似的护着。
普罗米修斯闭上眼,凝神片刻,像在捕捉空气中某个极细微的气息。很快,他睁开眼睛,指向一条隐蔽的小巷,“那边。”
就在我们即将离开破锋坊废墟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曾经炽烈燃烧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斑驳的火光和弥漫的灰尘。那些原本正在锻造武器的炉台已被毁灭,未成形的武器碎裂四散,如同被打碎的野心与欲望。而那些普通工匠失去了栖身之地,有人受了伤,有人昏迷。
我闭了闭眼,胸口微微抽痛,心情有些复杂。
我毁掉了这个制造杀戮工具的地方,那本可能刺穿更多生命的黑金长矛,此刻已经成了一块焦黑扭曲的废料。是我,救下了未来一些尚未诞生的哭泣与哀嚎。
但这一切的开端——黑金的诞生、赫拉克斯的野心、堤俄玛的苦难——也都与我无可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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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堤俄玛城的废墟在月光下像一片苍白的墓地。我们穿行在破败巷道之间,在城西一片街区找到了塔林的家。
看得出来,这曾经是幢漂亮的石屋。残存的窗框上有雕花,院子由青石铺就。这里曾洒满阳光,也曾有人在院中种花种草,怡然自得。
可如今,石屋损毁严重,屋顶用破布和残瓦勉强遮了起来,墙壁早已残破。
许是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一个身影警觉地探出。我一下看出是塔林。
他身体紧绷,手里紧紧握着一截棍子,只有十岁的瘦弱身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倔强得像一只小兽。
“塔林,是我们。”潘多拉上前一步,低低出声。
塔林看清了潘多拉的脸,一愣,不由得放下了手里的棍子。
“怎么是你们?”
“铁匠工坊出事了,我们想请你帮忙。”
塔林又是一愣:“怪不得刚才有巨大的爆炸声从工坊那边传来。”
他有很多话想问,尤其当他的目光扫到我时,眼神一滞,有些惊讶。但此处夜深人静,不是说话之处。
他咬了咬嘴唇,压下心中的疑问,“快进屋,进去再说。”
我们鱼贯而入,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用油脂勉强燃起的小灯,映出屋里凌乱却努力保持整洁的景象。
墙角有一个用破布和干草搭成的小摇篮,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正安静地躺在里面,皮肤细嫩得仿佛一碰就会碎。婴儿偶尔动动小手小脚,发出细微的咿呀声。
靠着墙边,坐着一个瘦弱的女人,身上衣衫单薄,神情疲惫。她手中捏着一些碎布,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倦意与警觉。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是她那头极长极美的栗色长发。
塔林低声介绍:“这是我母亲,还有……我弟弟,刚出生两个月。”
我立刻想到,这孩子正是堤俄玛被占领那时候出生的。
我们环顾屋内,空空如也,物资极度匮乏,却有着嗷嗷待哺的婴儿。
潘多拉忍不住问道:“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塔林又咬了咬嘴唇,可还是说道:“我父亲两个月前守城时战死了。”
我心里又是一颤,这婴儿还是个遗腹子,塔林的父亲竟然是守城的军士之一。
塔林母亲的目光警惕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特别在普罗米修斯和厄庇墨透斯身上停留了一瞬。
她微微前倾身体,护着摇篮中的婴儿,身上散发出一种母狼般的紧张气息。
屋里弥漫着婴儿特有的奶酸味,和一丝陈旧湿冷的气息,空气沉闷而逼仄。
她本能地将婴儿抱得更紧,手臂微微颤抖,却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露出软弱。
“塔林,他们是什么人?”她低声问道。
“母亲,我知道很难解释,不过这位姐姐是好人。”塔林飞快地说,“我之前替赫拉克斯人办事的时候,为他们领过路……一路上,她帮助了好几个咱们城里的人。”
他说到这里,脸涨得通红,却还是倔强地挺直了脊背为我们向母亲解释。
塔林的母亲带着浓浓的防备:“你们是赫拉克斯人?”
“不,我们不是。”潘多拉温声答道,她向前一步,眼神坦然,“我们进城时为了骗过守军,伪装成来自赫拉克斯的铁匠,但我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帮助他们。”
女人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目光仍旧警惕。
“我们来自一个很偏僻的地方,那里不属于赫拉克斯或是阿斯塔。”潘多拉继续解释,并转向了塔林,“小火,”她指指我,“是我们的伙伴。之前他——躲了起来。他很善良,你们不用担心。”
塔林仔细打量了我,我外形也不过是个七八岁小男孩儿的样子,比他还矮一截。
塔林的母亲紧接着又问:“你们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她怀疑的眼光又回到普罗米修斯兄弟身上。
“我们是来调查赫拉克斯的黑金长矛的。”普罗米修斯上前一步,直截了当地说。
塔林和母亲都吃了一惊。塔林立刻问:“那武器工坊的爆炸跟你们有关?”
“是的,那爆炸并非我们初衷,但的确跟我们有关。”普罗米修斯从里到外都透露着诚实的气息,让人很难怀疑他作伪。
塔林的母亲听着,神情一寸寸松动,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将怀中的婴儿抱得更紧了一些,却不再将我们视为威胁。
“我们没法收留你们。”她低声说道,“这里也不安全,我们不能保证你们能躲过赫拉克斯人的追查。”
“别担心,我们不想连累你们,只想留在这城中完成调查。但城里我们实在不熟,想跟塔林打听一下落脚的地方。”
“没问题!”塔林早就忍不住了,“你们炸了武器工坊,我给你们当牛做马都没问题。”
普罗米修斯笑了,拍拍塔林的肩膀。
塔林低头想了一下:“我知道有个地方,就在前面两条街,一个废弃的作坊,那里很破,但比这隐蔽些,我现在就带你们去。”
“不过……”他有些不放心母亲和弟弟,看向他们。
塔林母亲点了点头:“去吧,那里不远,花不了多少时间。我和小安在这里没关系的。”
我们起身准备尽快离开。潘多拉站起来正要走,又停住了身形,转过头来问塔林的母亲:“您一个人真的可以吗?有什么我们可以为您做的吗?小安他……一定还缺少很多东西吧?”
温柔的语声击中了心底,塔林的母亲眼眶一红:“你叫我莱娅好了。家里什么都没有,吃的穿的,赫拉克斯人都拿走了,小安急需一件保暖贴身的小衣服,可我手上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几块碎布,实在做不成什么。”
潘多拉眼圈儿也红了。她想了想,在自己随身的包袱里翻找起来。可是很多东西在爆炸中丢失或是烧毁,她翻了半天,只找到几缕尚未完全烧毁的亚麻线,一段柔韧的藤蔓,和一把细小的骨针。
她窘迫地站在那里,沮丧地说:“莱娅,很抱歉,我带来的羊毛线和丝线全都没了,不然还能想想办法。”
莱娅犹豫了一下,张口说:“线能不能用别的东西代替,比如说……头发?”
她把披散在肩上的头发拨到胸前,那如丝瀑一般的长发直垂到腰际。
潘多拉眼睛一亮,上前一步,伸手问:“可以吗?”莱娅点了点头。潘多拉轻柔地抚摸这头长发,又浓又密,质地柔滑,确实可以一试。
她想了想:“头发易断,本不是好材料,但我有这段颇为特殊的藤蔓,以柔韧见长,如果剥出细丝,编入头发,或许可以成功。”
莱娅眼中燃起了希望,拿过剪刀,毫不犹豫地咔嚓几下,一头美丽的长发就剪了下来,只留下参差不齐的短发。
塔林见了,有些难过,手指不禁揪住了自己的衣角。
潘多拉先是一惊,但立刻了然——一个母亲为了孩子可以不惜一切,何况是这头发。
她立刻蹲下,动手挑出几丝长发,又将那截藤蔓剥出一缕细丝。她将头发与细丝比了一比,便编织起来。纤细的指尖在昏暗的火光下穿梭,那栗色长发与细细的泛着银光的纤维交错打结,既坚韧又柔软,竟拧成了一根极好的细线。
莱娅看着她灵巧的双手和精湛的技艺,十分惊叹。她很聪慧,潘多拉演示了几遍她便掌握了编织的要领。两个人手指翻飞,一刻不停,丝线越编越多,潘多拉于是开始将其织入布中,拼接成形,一块细密而温暖的衣料有了雏形。
普罗米修斯见状,低声对塔林道:“你带我和厄庇墨透斯先去工坊。潘多拉和小火留在这里继续帮忙。他们没那么显眼。”
我立刻点头:“我陪着潘多拉。”
塔林看莱娅和潘多拉怕是要花上好一会儿,也觉得这样安排最好。他叮嘱母亲注意安全,然后带着普罗米修斯兄弟离开。
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